第49章
元灯欢到了慈宁宫正殿, 整个人只?觉得寒气森森。
殿内焚着浓重的檀香,却压不住那股子从金砖缝里渗出?来的、陈年的阴冷。
高悬的藻井像一只?巨大的、沉默的眼?睛,俯瞰着下方的一切。
她抬头看着钱太后端坐于凤榻之上, 一身深紫色团凤宫装, 脸上脂粉匀净,却掩不住眼?底翻涌的戾气与审视。她手中捻着一串赤红的珊瑚佛珠, 动作缓慢, 每捻过一颗,都发出?细微的、令人心悸的摩擦声。
于敏盼坐在两边, 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反倒是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安阳县主,此时正一脸的幸灾乐祸。
她依稀记得皇帝说过,安阳县主的父亲周王是太后的人。
元灯欢被两个粗壮的嬷嬷按着肩膀, 跪在冰凉刺骨的金砖地上,她一下子被膝盖传来的疼痛强行打?断了思考。
殿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关上, 隔绝了外?面阴沉的天光, 也?仿佛彻底隔绝了她与这世间身上最后一丝暖意。
她微微垂着头,身体?在宽大的宫装下控制不住地轻颤。殿内死寂,唯有太后捻动佛珠的细微声响, 如同钝刀子,一下下刮着人的心。
“抬起头来。”
太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玉相击般的冰冷,清晰地砸在殿中每一个角落。
不能慌,越到这个时候,越是要镇定。
元灯欢在心里暗暗的给自己打?着气,她从太后懿旨里已经提取到了不少的信息。
在来的路上她就知道,今天绝不可能让她轻易躲过去,偏偏现在江尧不在宫中, 一切就只?能靠自己。
元灯欢缓缓抬起了头,那张清丽绝伦的脸上此刻没有一丝血色,如同上好的细瓷,苍白得几乎透明。
她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虽说着在心中给自己暗暗打?气,但是还是害怕的很?。
一双眸子,曾经映着江尧身影、盛着星月柔光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惊涛骇浪过后的空茫与死寂,深处却燃着一点不太肯轻易熄灭的火焰,那是被逼到绝境的本?能,是对这飞来横祸的茫然与不甘。
就靠这一团火了。
“太后娘娘,”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被砂纸磨过,“臣妾…冤枉。臣妾确是元家?……”
“冤枉?”一个娇脆如莺啼、此刻却淬满了刻毒与得意的声音,骤然打?断了元灯欢准备好的措辞,让微弱的辩白显得更加无力。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太后那冰锥般的视线,都转向了声音来处。
安阳县主,正从太后凤座旁侍立的锦墩上盈盈起身。
她今日穿着身鹅黄云锦宫装,发髻高挽,簪着点翠凤钗,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流泻出?细碎冷光。
她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悲悯与震惊,仿佛承受着巨大的“不忍”,缓步走到了大殿中央,站在了元灯欢面前几步之遥。
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地上形容惨淡的宸贵妃,唇边那抹隐秘的笑意几乎要压不住。
“宸贵妃娘娘,”安阳县主的声音放得轻柔,却字字清晰,如同毒蛇吐信,“都到了这个份上,您还要用这套‘失散多年、骨肉重逢’的戏码,来蒙蔽太后娘娘,蒙蔽天下人吗?您演得不累,臣女?听着,都替您……臊得慌呢。”
她的话如同淬毒的针,精准地刺入元灯欢紧绷的神经。
元灯欢猛地抬眸,死死盯住安阳县主那张妆容精致的脸,空茫的眼?底终于翻涌起惊怒与难以置信。
安阳什么时候说话这么有脑子了??
元灯欢嗅到了一丝不对劲。
安阳却不再看她,转而朝着太后深深一福,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揭穿惊天秘密的大义?凛然:“启禀太后娘娘!臣女?素知宸贵妃来历蹊跷,心中一直存疑。为免奸人祸乱宫闱,玷污皇家?血脉,臣女?不敢懈怠,暗中遣得力人手彻查其底细!历经数月,辗转数地,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让臣女?找到了这铁一般的证据!”
她说着,从宽大的袖中,珍而重之地取出?一物。
那是一张纸。
纸张已然泛黄,边缘卷曲破损,显是有些年头了。上面用浓黑的墨汁写着几行字迹,虽有些模糊,但格式清晰。最刺目的,是纸张左下角那方鲜红如血的印记——一个清晰的“宿”字印记!旁边还有一枚小小的、模糊的指印。
整个慈宁宫正殿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连太后捻动佛珠的手指,都倏然停顿。
安阳县主将那泛黄的纸页高高举起,让殿内所有人都能看清,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扭曲的快意:
“此乃京城南郊,昔日那鼎鼎大名?的销金窟、风流冢——‘春日宿’的卖身契书!白纸黑字,红印为凭!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元氏女?,年十四?,自愿卖身于春日宿,永为花娘。”
“元氏女?”三?个字,如同惊雷,狠狠劈在元灯欢头顶!
这东西?元灯欢自己都没见过,况且江尧应该早就把东西处理干净了,怎么可能还有这个。
“不……不可能!”元灯欢失声惊叫,身体?猛地向前一挣,却被身后铁钳般的嬷嬷死死按住,动弹不得。她目眦欲裂,死死盯着那张泛黄的纸,仿佛要将它烧穿一个洞,“这是假的!是伪造!我从未……”
“伪造?”安阳县主嗤笑一声,眼?中闪烁着猫捉老鼠般的残忍光芒,“娘娘,您这抵赖的功夫,倒是和您当年在花楼里哄骗恩客时一样炉火纯青呢!您敢说,您这身皮肉,不是在那污秽之地,被调教出?来的?”
她逼近一步,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而刻毒,“您敢说,您那些勾引圣上的狐媚手段,不是在迎来送往中练就的下贱功夫?!”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盐水的鞭子,狠狠抽在元灯欢早已鲜血淋漓的心上。她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巨大的屈辱和灭顶的绝望瞬间将她淹没。
她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许许多多从前在春日宿里的画面,即使自己没有接过客,但是肮脏的东西?,她见的也?不少。
安阳县主满意地看着元灯欢瞬间惨白如鬼、摇摇欲坠的模样,再次转向了钱太后,语气变得沉痛而愤慨:
“太后娘娘!这还不止!臣女?顺藤摸瓜,更查得那元家?,所谓寻回流落在外?的血脉,根本?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惊天骗局!”
她深吸一口气,掷地有声道:“元家?,是明知此女?乃青楼贱籍!他们不惜重金,买通关节,伪造户籍,替她洗脱贱籍,更替她编造了一套天衣无缝的‘失散寻亲’故事!其目的,就是将这训练有素的花娘,送入宫中,魅惑君心!其心可诛!其行当灭九族!”
“元家?!”太后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如同九幽寒冰,带着刻骨的恨意与森然杀机。
她手中的珊瑚佛珠被猛地攥紧,颗颗圆润的珠子深陷进她保养得宜的皮肉里,几乎要碎裂开来。“好大的狗胆!”她猛地一拍身旁的紫檀小几,震得几上茶盏叮当作响。
“太后娘娘明鉴!”
见气氛到位了,于敏盘立刻跪下,声音带着哭腔,满是“忠肝义?胆”:“元家?狼子野心,竟敢以如此下贱污秽之躯冒充官家?闺秀,秽乱宫闱,玷辱天家?!此等滔天大罪,若不严惩,何以正宫规?何以儆效尤?何以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啊!”
她话音未落,太监那尖细阴冷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如同毒蛇补上最后一击:“禀太后,奴才适才得报,元家?二爷……前日秘密离京,去向不明。且京郊庄园,似有私兵操练之迹。” 这模糊的指控,如同最后一瓢滚油,彻底浇在了太后熊熊燃烧的怒火之上。
“私兵?!”太后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几乎要刺破殿顶藻井!眼?中最后一丝疑虑被狂怒彻底吞噬,只?剩下滔天的杀意。“好!好一个元家?!好一个居心叵测!这是要翻天不成!”
她猛地站起身,宽大的凤袍带起一阵森冷的风。那串赤红的珊瑚佛珠,在她盛怒之下被狠狠掼在地上!
“啪嗒——哗啦!”
坚韧的丝线瞬间崩断!赤红如血的珊瑚珠,如同骤然迸裂的无数颗心脏,激射四?散!噼里啪啦地砸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疯狂地弹跳、滚动,发出?密集而绝望的脆响,滚得到处都是。
其中一颗,骨碌碌滚到了元灯欢冰冷的手边,触手温润,却带着地狱岩浆般的灼烫感。
元灯欢的目光,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那颗滚落脚边的血珊瑚珠上。
珠子圆润,赤红刺目,像一滴凝固的、绝望的血泪
于敏盼和安阳完全是有备而来。
殿内死寂无声,只?有满地乱滚的红珠还在徒劳地弹跳,发出?最后的、细碎而杂乱的哀鸣。那声音,像是她精心构筑的整个世界,在眼?前彻底崩塌、碎裂的余响。
青楼花娘……元家?棋子……欺君罔上……秽乱宫闱……私兵……谋逆……
这些淬了剧毒的字眼?,伴随着安阳县主和与于敏盼得意刻毒的眼?神,福海阴冷的补刀,还有太后那足以焚毁一切的狂怒,如同无数把烧红的铁钳,狠狠撕扯着她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
这段时间元灯欢太累了,她已经累到此时此刻已经很?难在清醒的思考了。
她很?想为自己辩驳,但奈何此刻的脑海中宛如一团浆糊全是刚刚那些如山的“铁证”。
她感觉不到冰冷的地砖,感觉不到肩膀被钳制的剧痛。灵魂像是被硬生生从躯壳里抽离,飘荡在这充斥着檀香、戾气和满地碎红的恐怖殿堂上方,冷眼?旁观着下方那具名?为“宸贵妃”的美丽躯壳的毁灭。
现在再外?人看来什么失散多年的骨血亲情?不过是元家?精心挑选的一枚上好棋子。
什么帝王恩宠,椒房专房?不过是建立在一个青楼花娘身份上的、摇摇欲坠的空中楼阁,一个随时会被戳破的、肮脏的谎言。
可是从答应江尧以元家?女?身份进宫的那天起,元灯欢就应该料到会有这天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绝望,如同深海中冰冷沉重的淤泥,瞬间将她吞没、窒息。
所有的辩解,所有的挣扎,在这伪造的铁证和滔天权势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如此……毫无意义?。
支撑着她最后一丝清明的那根弦,终于在那颗血珊瑚珠滚落脚边的脆响中,彻底崩断了。
她依旧跪在那里,背脊甚至没有完全垮塌,宫装的裙摆铺展在冰冷的地上,依旧维持着一个贵妃最后的、残破的体?面。
然而,那双曾经映着星月、盛满柔情的眼?眸深处,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如同燃尽的烛芯,在太后盛怒的咆哮和满地乱滚的碎红中,彻底地、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深不见底的死寂寒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