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金銮殿的玉砖上, 碎裂的玉带碎片早已被清理干净,只余下冰冷的反光,无声?诉说着那场雷霆震怒的余威。
南境的消息如同跗骨之蛆, 不断撕咬着刚刚稳定下来?的朝局。八百里加急的战报一封比一封沉重, 字里行间浸透了边关将士的鲜血和烽烟的焦灼。
御书?房内,巨大的南境舆图铺满了整张紫檀木长案。
山川河流、关隘城池被朱笔密密麻麻地标注着敌我态势, 触目惊心。江尧负手立于图前, 玄色常服衬得他身形愈发孤峭挺拔,但眼底的疲惫和眉宇间凝结的沉重, 却如浓墨般化不开。连日来?的殚精竭虑,几乎榨干了他每一分精力。
“陛下,”兵部尚书?的声?音干涩嘶哑, 带着浓重的无力感,“南越王庭内乱虽未平息, 但其悍将拓跋浑却趁机整合了部分兵力, 裹挟着因内耗而更加凶戾的蛮兵,正猛攻我云州要塞!守将章威武将军已血战殉国?!云州恐难支撑三日!”
不是说南越的大军并不足为惧吗?怎会这样?
“武安侯那边呢?”江尧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目光死死锁在云州的位置上,仿佛要穿透地图,看到那摇摇欲坠的城墙。
“回陛下,”另一名将领脸色灰败,“武安侯被南越盟友——照符小?国?死死拖在西南瘴疠之地!照符人熟悉地形,神出?鬼没,武安侯主力深陷泥沼,根本无法脱身回援!”
死寂。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胸口。先帝重文抑武数十年的恶果, 在此?刻显露无遗。、
放眼满朝朱紫,竟找不出?一个?能独当一面、力挽狂澜的帅才!那些平日里高谈阔论、引经据典的文臣,此?刻一个?个?面如土色,噤若寒蝉。武将序列中,资历老的早已垂垂暮年,年轻的则缺乏大战历练,难当此?重任。
“无人可用?”江尧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刃,扫过噤若寒蝉的群臣。那目光中蕴含的失望和沉重的压力,让所有人都羞愧地低下了头。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无尽的苍凉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好,很好。”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砸在寂静的殿宇中,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既如此?,那便?由朕——御驾亲征!”
“陛下!万万不可!” 惊呼声?瞬间炸响!几个?老臣几乎是扑倒在地,涕泪横流,“国?不可一日无君啊陛下!龙体安危关乎社稷,岂能轻涉险地?!”
“请陛下三思!南境凶险,刀兵无眼啊!”
江尧抬手,止住了所有的劝阻。他的眼神锐利如鹰,穿透那些恐慌和担忧,直指问题的核心:“国?不可一日无君?若云州失守,南越铁蹄长驱直入,山河破碎,朕这个?君,又能在龙椅上坐几日?!” 他猛地一拍舆图,震得案上笔架摇晃,“朕意已决,即刻点兵,三日后,大军开拔!”
他不再看那些惶恐的臣子,目光投向一直沉默侍立在侧的小?侯爷杨予书?:“杨卿,京畿防务,朕交予你?。定国?公府余孽,务必肃清干净!朝中......给朕盯紧了!”
“诺!臣杨予书?,以性?命担保京畿稳固!” 杨予书?单膝跪地,声?音铿锵,眼神坚毅如磐石。
江尧挥挥手,疲惫地闭上眼,示意众人退下。沉重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峦压在他的肩头。御驾亲征,是险棋,更是无奈之举。他脑中飞快地筹划着兵力调配、粮草转运、可能的变数......每一个?环节都容不得半点闪失。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在殿外响起,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迟疑。江尧猛地睁开眼,锐利的目光瞬间投向门口。
元灯欢的身影出?现在那里。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鹅黄色宫装,脸色却有些异样的苍白,比平日更添了几分弱柳扶风的楚楚。她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青玉碗,碗里盛着温热的参汤,袅袅热气在殿内凝重的空气中缓缓升腾。她的目光落在江尧布满血丝的双眼和眉宇间深刻的疲惫上,眼底深处是无法掩饰的心疼和忧虑。
“陛下.”她的声?音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重,“您......您操劳太?过,喝点参汤歇歇吧。”
江尧看到是她,紧绷的神经下意识地松了一丝。他快步上前,接过她手中的玉碗,指尖不经意触碰到她微凉的指尖,眉头立刻蹙起:“手怎么这么凉?脸色也不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将她微凉的手拢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试图驱散那寒意。
元灯欢被他突如其来?的关切问得微微一怔,随即,一种奇异的、混合着羞涩与巨大冲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江尧见她欲言又止,脸色苍白依旧,心中担忧更甚。他放下玉碗,正色道?:“欢儿,是不是病了?朕立刻传太?医!”
“不,不是病......”元灯欢的声?音低如蚊蚋,脸颊却悄然飞起两抹淡淡的红晕,如同雪地里绽放的胭脂梅。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鼓足了莫大的勇气,抬起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直视着江尧满是担忧的眼睛,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足以撼动灵魂的重量:
“陛下,妾身是有喜了。”
“……”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江尧脸上的所有表情——担忧、疲惫、沉重、帝王的威仪——瞬间冻结,然后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冰面般,轰然碎裂!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僵,仿佛被无形的雷电劈中,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中,所有的寒冰和血丝都在刹那间消融、碎裂,被一种纯粹到极致的、难以置信的狂喜所取代!那狂喜如同喷薄的火山,瞬间点燃了他整个?灵魂!
“你?,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嘶哑和颤抖,紧紧握着元灯欢的手无意识地用力,眼神死死锁住她,仿佛要将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刻入骨髓,“欢儿?你?再说一遍?”
元灯欢被他灼热的目光看得心尖发颤,羞涩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颤,却无比清晰地、带着一丝甜蜜的哽咽,再次确认:“陛下,太?医刚刚诊过脉,说是喜脉。已经月余了。”
“喜脉,月余。” 江尧喃喃重复着这两个?词,巨大的、从未体验过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海啸,瞬间冲垮了他连日来?筑起的、坚硬如铁的心防。那是一种足以令天地失色的喜悦。
是血脉延续的奇迹,是他与她之间最深刻、最不可分割的羁绊。
他猛地一把将元灯欢紧紧拥入怀中。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的手臂在颤抖,胸膛在剧烈起伏,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颈侧,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好!好!好!” 他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沙哑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朕的欢儿朕的宸贵妃。好!好!太?好了!” 他低下头,不顾一切地吻上她的发顶,那小?心翼翼又珍重无比的动作,蕴含着几乎要溢出?来?的狂喜和珍视。
然而,这灭顶的狂喜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如同从云端骤然跌落冰冷的深渊,江尧拥抱着元灯欢的手臂猛地僵住。他脸上的狂喜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比刚才得知南境噩耗时更加深重、更加撕裂的痛苦和恐惧!
御驾亲征!
三日后开拔!
南境!云州!十万火急!刀兵无眼!生死难料!
而此?刻,他最珍爱的女人,他心尖上的明珠,正孕育着他们共同的血脉。
在这最需要他守护、最需要安稳静养的时刻,他却不得不离开。
离开京城,离开她,奔赴那充满血腥与未知的战场。
江尧从未感到过害怕,但是这一刻,他十分的无力
此?时一股巨大的、撕裂般的矛盾感狠狠攥住了江尧的心脏。
一边是社稷江山的重担,是万千将士和百姓的性?命;一边是挚爱和未出?世骨血的安危。
帝王的责任与丈夫、父亲的本能,在此?刻激烈地碰撞。
他缓缓地、艰难地松开元灯欢,双手捧起她依旧带着羞红和喜悦的脸庞。他的指尖冰凉,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那里面翻涌着狂喜过后的余烬,更有深不见底的担忧、愧疚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挣扎。
“欢儿”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朕......朕......” 那句“三日后就要出?征”的话,如同烧红的烙铁哽在喉咙里,灼烧得他生疼,竟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他该如何告诉她,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要远赴生死难料的战场?
元灯欢看着他眼中瞬间变幻的复杂情绪,看着他眉宇间重新凝聚的、比之前更沉重的阴霾,心中那点初为人母的甜蜜喜悦,也瞬间被巨大的不安和了然所覆盖。
她冰雪聪明,如何猜不到这突如其来?的沉默和痛苦因何而起?南境的烽火,朝堂的困境,他连日来?的焦灼她都知道?。
她伸出?微凉的手,轻轻覆上他捧着自?己脸颊的大手,那冰凉的温度让江尧微微一颤。她仰起脸,努力绽开一个?安抚的笑容,那笑容在苍白的面容上显得格外脆弱,却又带着一种惊人的坚韧。
“陛下,” 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您要去南边了,对吗?”
江尧身体剧震,眼中瞬间涌上浓烈的痛色和愧疚,他艰难地点了点头:“云州告急,武安侯被拖住朝中无人可用。朕,不得不去。” 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
元灯欢静静地听?着,长长的睫毛垂下,掩去了眼底瞬间涌起的湿润。她沉默了片刻,没有哭泣,没有质问,只是将他的手轻轻拉下,缓缓放在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上。
隔着薄薄的宫装衣料,掌心下是温热的肌肤,仿佛能感受到那初生的、微弱却顽强存在的生命脉动。
江尧的手猛地一颤,如同被烫到一般,却又舍不得移开分毫。那微弱的、代表着新生的悸动,透过掌心,直抵他剧烈跳动的心脏,带来?一种无法言喻的震撼和,更深的牵绊与痛苦。
元灯欢抬起头,眼中水光潋滟,却努力维持着笑容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温柔和坚定:
“陛下,您安心去。为了您的江山,为了那些等您去救的将士和百姓。” 她顿了顿,声?音微微哽咽,却异常清晰,“妾身和孩子。会在这里,等您回来?。”
她的手,隔着衣料,紧紧按在江尧的手背上,仿佛要将那份生命的重量和等待的承诺,烙印进他的骨血里。
“您答应我,一定要……平安归来?。”
江尧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了担忧、不舍,却唯独没有一丝动摇和怨怼。只有全?然的信任和一种将自?身与孩子性?命都托付于他的、无声?的决绝。
一股滚烫的酸涩猛地冲上江尧的鼻尖和眼眶!他猛地低下头,将额头紧紧抵在元灯欢的额头上,闭上眼,遮住了瞬间涌上的湿意。他的手臂再次收紧,将她和孩子一同牢牢锁在怀中,仿佛要汲取对抗整个?残酷世界的勇气。
“好。” 他喉头滚动,声?音破碎而沉重,带着钢铁般的誓言,在她耳边,在象征着帝国?命运的巨大南境舆图前,一字一句地烙下:
“朕答应你?。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孩儿,朕一定会,活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