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短信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在寂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虞笙的手指仍停留在冰冷的屏幕上,仿佛那短短一行字已耗尽了她仅剩的力气。
「这次真的谢谢你。但以后,我们还是不要再联系了。」
每一个字都带着灼人的温度,沉甸甸地烙在心头。她猛地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枕边,仿佛那光亮本身都成了难以承受的重量。
巨大的空洞感无声蔓延。
像恐惧退潮后裸露出的冰冷滩涂,也像亲手斩断一线微光后残留的、绵长不绝的钝痛。
她闭上眼,试图用医生教的深呼吸法平复,可吸入的空气仿佛都带着细小的冰棱,刮过喉咙,沉甸甸地坠在胸口。
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林菁走了进来。她一眼便看到虞笙紧闭双眼、肩头微微起伏的模样。
“笙笙?”林菁心头一紧,快步走到床边,“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虞笙缓缓睁开眼,不想让她担心,轻轻摇了摇头:“我没事。”
林菁知道她惯于强撑,但医生叮嘱过,现阶段,她最重要的就是放松心情。
林菁在椅子上坐下,将虞笙微凉的手拢进自己掌心,“心里若是有什么结,别急着硬解。你以前不是常说吗,时间会让一切都过去。”
是啊,时间会让一切都过去。
这句曾是她在无数长夜里一次次对自己说的话。
看似是慰藉,实则是包裹着糖衣的鸵鸟心态,是她面对无法承受之痛时,最苍白、最无力,也最为懦弱的自我蒙蔽。
因为现实早已无数次证明,它在真正的沉重面前不堪一击。
像一块蒙住眼睛的布,假装看不见正在溃烂的伤口,以为只要时间够久,痛楚便会自行消散。
可她深知,有些东西,时间带不走,只会沉淀下来,结成坚硬的痂,或者……化为更深沉的恐惧。
见她不说话,林菁的目光扫过被扣在枕边的手机,状似随意地问了句:“你们……聊得还好吗?”
虞笙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缓摇头,好半天才挤出几个字:“挺好的。”
可她的神情分明不是这样。
捕捉到她强抑的情绪,林菁心疼又无可奈何。
她起身倒了杯温水,“喝点水,润润喉咙。”
虞笙接过杯子,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紧绷的双肩这才松动了一些。
林菁静静地看着她,感觉那阵剧烈的情绪似乎稍稍平复,才带着一丝犹豫和试探,轻声开口:“有件事……陆邢周走之前,我看见,他在你额头上……很轻地……吻了一下。”
她一边说,一边小心地观察着虞笙的反应,“笙笙,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为你做了这么多,甚至不惜和他父亲对立……这绝不是普通朋友或旧识那么简单,对吗?”
虞笙握着水杯的手指蓦然一紧。
林菁的话,仿佛让额头上残留着一种虚幻的、微凉的触感,挥之不去。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两人细微的呼吸声。
虞笙垂着头,视线模糊地落在水杯中微微晃动的波纹上,仿佛那里面藏着能吞噬她的漩涡。
沉默持续了很久,久到林菁以为她不会回答了,虞笙才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抬起头。
过去那双最为灵动漂亮的眼睛,此时像蒙着一层散不开的灰雾,黯淡无光。
“我们…曾经在一起过。”
林菁倒吸了一口凉气,虽然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证实,还是让她震惊不已。
“以前从来都没听你提过,”林菁微微侧头,声音放得极轻,“什么时候的事?”
虞笙低下头,声音带着一种遥远而破碎的疲惫:“五年前。”
“那后来……怎么又分手了?”
‘分手’两个
字像冰冷的钩子,勾住了虞笙的心脏,同时间,也撬开了一道尘封的闸门,那些被深埋、刻意遗忘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笙笙,你快去医院,你爸爸,你爸爸……”
她跌跌撞撞赶到医院,只看见那刺目的白布,覆盖过头顶的轮廓……
“砰”的一声巨响炸在她耳边。
是爸爸从高处坠落的声响,还是妈妈瘫软在地时,那撕心裂肺、几乎失声的哀鸣交织在了一起?
虞笙猛地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间,她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额角也渗出了冷汗。
“笙笙!”林菁猛地站起身,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别想了!我们不说了!不说了!”
想起医生的严厉警告,林菁慌忙扶住她微微发抖的肩膀:“深呼吸!快,跟着我,吸气……呼气……”
虞笙的手紧紧按在心口,用力呼吸着,过了好一阵,那几乎将她淹没的恐惧和痛苦记忆才渐渐平息。
看着她苍白虚弱的模样,林菁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
五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虽然她不敢再问具体原因,但虞笙坚韧的,绝非轻易被击垮的性格,她再清楚不过,所以她非常肯定,两人绝不是简单的分手,更像是经历了一场毁灭性的灾难后遗留的应激障碍。
与此同时,京市。
冬日的寒风凛冽,裹挟着北方的干燥与肃杀。
陆邢周乘坐的私人飞机降落在停机坪上。
舱门打开,刺骨的寒气瞬间涌入,却丝毫未能吹散他眉宇间凝结的沉重与眼底深沉的阴郁。
那条断绝联系的短信,像一根冰冷的刺,深深扎在他心上。
他几乎是带着一种赴刑场般的心情,踏入了陆氏集团总部顶楼那间象征着权力巅峰的办公室。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并没有降临。
落地窗前,陆政国背身而站,身影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显得有些模糊。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出乎陆邢周的意料,陆政国脸上并无怒意,反而有一种温和的平静。
他抬手示意陆邢周坐下。
“米兰那边的事,处理得怎么样?”
陆邢周心中警铃微作,但面上不动声色:“已经安排妥当。她已经脱离了危险期,正在康复。”
“嗯。”陆政国点了点头,走到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坐下,目光落在陆邢周脸上,带着一丝审视,但语气依然缓和,“身体恢复就好。那孩子,也不容易。”
陆邢周绷紧的神经有了一丝松动。
父亲…这是…默许了?
或者至少…不再反对或干涉?
不对!
这个念头几乎在下一秒就被他本能地否决!
五年前,父亲对虞笙的排斥就从未掩饰过。那双看向虞笙的眼睛,总带着冰冷的审视,言语间也多次流露出对他陷入“儿女情长”的不赞同。
陆邢周抬眼望向父亲。
陆政国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语气里带着推心置腹的意味“这次的事,是我过于急躁了。气急之下,才拿她母亲的事向你施压。”
他叹了口气,仿佛一个为儿子忧心的寻常父亲:“我也是担心你被过去蒙蔽,一时情急,说了重话,做了些……过激的事。爸爸向你道歉。”
道歉?
陆邢周只觉得一股寒意沿着脊椎悄然攀升,瞬间覆盖了最初那一闪而过的、微弱的松懈感。
他太了解自己的父亲了。
父亲一生强势,掌控欲深入骨髓,字典里几乎没有“道歉”二字,他信奉的是铁腕与结果。
此刻这突如其来的温和与歉意,非但没有让陆邢周感到安心,反而像一层精心涂抹的糖衣,包裹着某种未知的、令人不安的内核。
这完全悖离了父亲对他一贯近乎苛刻的要求。
他预想的是暴风骤雨般的惩罚,是更严厉的压制,而不是这样轻描淡写的“道歉”和“关心”。
陆邢周压下心头的重重疑惑,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微微垂下眼帘:“父亲言重了。是我行事冲动,考虑不周。”他谨慎地回应,没有流露出半分真实的情绪。
“都过去了。”陆政国摆摆手,仿佛真要将那一页揭过,“人没事就好。你也累了,先回去好好休息。公司的事,稍后再谈。”
这轻描淡写的“稍后再谈”,更让陆邢周心头疑云密布。父亲如此轻易地放过此事,反而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更为沉重的压力正悄然累积。
黑色轿车早已在专属通道等候。
陈默拉开车门,陆邢周沉默地坐进去,车门关闭的轻响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放大了他内心的空洞。
口袋里的手机沉重如石,紧紧贴着他的身体。
那条来自米兰的信息,字字清晰,如同烙印刻在脑中:「这次真的谢谢你。但以后,我们还是不要再联系了。」
谢谢?
不要再联系?
巨大的讽刺感几乎要冲破胸腔。
他耗尽心力,赌上所有,换来的却是她如此斩钉截铁的断绝。
那份在米兰病床前守候时,隐秘的、不敢言说的期待,如同细沙,正顺着心脏的缝隙缓缓流逝,留下一种缓慢而深沉的钝痛。
车厢内是长久的沉默。
陈默透过后视镜,看到陆邢周靠在椅背上,侧脸线条冷硬紧绷,目光投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眼神却毫无焦点。
“陆总,”陈默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贯的沉稳,“虞念姝女士那边,已经按照您的指示,安全送回了疗养院。只是……”他短暂地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她的状态,比被带走前更糟糕了。”
陆邢周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视线却依旧凝固在窗外某处。
但陈默的话,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沉沉压在他心头。
他承诺过要护住她母亲,却只能看着情况恶化。这份无力感,加深了他心底的寒凉。
陈默从后视镜里捕捉到陆邢周眉宇间那抹愈发深重的阴郁与疲惫,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道:“您……需要去疗养院看看情况吗?”
“不用了。”陆邢周的声音低沉沙哑,打断了陈默。
他收回目光,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现在去,毫无意义。”
既然她已决意与他彻底划清界限,他又何必再出现在她母亲面前,徒增她的困扰……或者是厌恶。
车子最终停在了壹号叠墅门口。
推开车门,冬日的寒风裹挟着凛冽的湿气瞬间灌入车厢,陆邢周下意识地收紧了裹在身上的大衣,然而寒意依旧能穿透衣料,直抵骨髓。他拒绝了陈默送他上楼的提议,只身走向那扇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厚重冰冷的入户门。
指纹解锁,门无声滑开。
扑面而来的并非家的暖意,而是空旷到极致的、凝固般的寂静。空气冰冷而滞涩,带着久无人居的尘埃气息。
那份被拒绝后的失落、被划清界限后的茫然,还有对虞笙身体状况无法释怀的担忧,以及对父亲反常背后深不可测意图的疑虑,像无数条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径直走到吧台,取出一瓶烈酒,琥珀色的液体倾倒入杯,在昏暗的光线下晃动,映照着他眼底深不见底的疲惫与空洞。仰头,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一路灼烧至胃底。
原本是想借酒精麻痹自己,然而几杯烈酒下肚,脑海里那张病床上苍白脆弱的脸庞,那双写满决绝、不容分说的眼眸,非但没有模糊,反而在酒精的催化下愈发清晰、锐利,刺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烦躁地扯开领带,几乎是把自己摔进了客厅宽大的沙发里。
黑暗瞬间将他吞没,视野里,天花板仿佛在无声地旋转,而虞笙那条短信的每一个字却无比清晰地在他脑海里浮现:「这次真的谢谢你。但以后,我们还是不要再联系了。」
闭上眼,是她在病床上脆弱的样子;
睁开眼,是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和令人
窒息的寂静。
时间在黑暗中变得粘稠而漫长,每一秒都像是在泥沼中跋涉。
他辗转反侧,混乱的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在米兰医院刺鼻的消毒水味、父亲办公室里那层温和的假面、短信冰冷决绝的字句、以及五年前那些破碎不堪的记忆碎片之间疯狂冲撞、撕扯,找不到出口。
直到天际泛起一丝灰白,身体和精神都已透支到极限,他才在酒精与疲惫的双重碾压下,坠入一种断断续续、支离破碎的浅眠。
然而,仅仅只是片刻,那个纠缠了他整整五年的梦魇,便如铁爪一般,带着熟悉的、令人战栗的绝望感,将他从短暂的、虚假的安宁边缘,硬生生拖回冰冷的现实。
窗外天色已是大亮,冬日里苍白却刺眼的阳光穿透落地窗,毫无遮挡地射入他布满猩红血丝的眼底。
宿醉的眩晕和彻夜无眠的疲惫沉重地压在颅骨内侧,他拧紧眉头,抬手用指关节重重揉按着仿佛要炸裂的太阳穴。
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脚来到卫生间,陆邢周抬起头。
冰冷的镜面映出一张颓败的脸,眼底的猩红,眼下的无情,下颌的胡茬……
恍惚间,镜中人影晃动,陆邢周仿佛看见了五年前那个被彻底击垮、失魂落魄的影子,正与此刻的自己重叠。
他嘴角扯处一味自嘲的弧度。
她赢了。
赢得如此轻易。
仅用一个决绝的姿态,甚至无需言语交锋,就将他这五年来倾尽所有意志力、用层层坚硬外壳与理智精心构筑起的、看似固若金汤的堡垒,瞬间冲击得摇摇欲坠。
一股无处宣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戾气猛地冲上头顶!他眼神一厉,手臂带着失控的力道狠狠挥向洗漱台!
“乒呤乓啷——”
瓶瓶罐罐应声飞起、砸落、碎裂,刺耳的噪音在空旷的别墅里轰然炸响,尖锐的碎片四散飞溅,如同他此刻崩裂的心境。
那天之后,陆邢周将自己彻底投入了工作。
他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机器,用高强度、无间歇的工作塞满每一分每一秒。
冗长枯燥的跨国会议、堆积如山的待批文件……
他用这些占据所有的思考空间,榨干每一丝精力,不留任何缝隙给那条绝情的短信,不给担忧她恢复状况的念头以丝毫滋生的机会。
他不断地、近乎催眠般地在心底重复:放下。
像五年前那样。
五年前他能将自己剥离得那般彻底,五年后的今天,他同样可以做到。
时间是良药,会冲刷掉一切。既然她选择了彻底划清界限,那么他唯一能做的,也是对她最大的尊重,就是彻底退出她的世界,不留痕迹。
然而,当城市的喧嚣褪去,夜深人静时,那些被强行压制的念头总会不受控地悄然浮现:她现在怎么样了?恢复得如何?物理治疗是否顺利?那些免疫抑制剂带来的副作用,她是否还在承受?林菁有没有照顾好她?
他甚至有好几次拿起手机,鬼使神差地点开通讯录里那个被标注为“米兰-桑德罗医生”的联系人,是虞笙在米兰的主治医生。
他甚至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遍,用最官方、最疏离、最公事公办的语气,询问一下病人的恢复进度。
他有无数个看似天衣无缝、合乎情理的借口。
可是……那条「以后,我们还是不要再联系了」的短信赫赫在目。
他有什么立场去问?他承诺过尊重她的选择,不再打扰。他的任何联系,无论包裹着怎样看似合理的借口,对她而言,恐怕都是一种违背她意愿的侵扰,一种令她不安的纠缠,甚至可能让她再次想起那些她拼命想逃离的恐惧。
最终的结果就是,他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咔哒”一声,用力按下了锁屏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