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病房里,陆政国正闭目养神,手机震动声突兀地响起,他面露不悦:“谁打来的?”
王诚快步走近一看,回答道:“是陆老,要接吗?”他问。
眼看陆政国点头,王诚这才拿起手机,将屏幕转向陆政国。
陆政国抬手示意他接通。
接通后,王诚恭敬地将其递到陆政国耳边。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老爷子洪亮却带着明显不满的声音:“假期马上就要结束了,你什么时候让刑周过来看我?”
陆政国调整了一下呼吸,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和:“爸,集团那边事情多,千头万绪的,您也不是不知道——”
“你别跟我说这些!”老爷子直接打断他,“大过年的,能有多忙,我不管,就这两天!你务必让刑周回来一趟!”
“务必”一词让陆政国心中顿生疑惑:“什么事这么急?”
老爷子心里急得厉害,没有多想就脱口道:“他说要带孙媳——”话说到一半,他才意识到说漏了嘴,猛地刹住,随即语气强硬地补充:“总之你让他尽快回来!”
虽然老爷子的话戛然而止,但“孙媳”两个字,瞬间让陆政国脸色沉了下去,“什么孙媳妇?”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老爷子似乎也懒得再瞒,索性挑明:“刑周跟我说,他交了女朋友!”
陆政国握着手机的手指猛地收紧,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一时竟发不出声音。
老爷子没等到他的回应,疑惑地问:“怎么,刑周…还没跟你说?”
陆政国深吸一口气,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说了。”
“那不就行了,”老爷子像是松了口气,声音难掩兴奋:“那你既然知道,回来的时候怎么一个字都不跟我透露?听刑周说还是个小提琴家呢!”老爷子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自豪和好奇,“不错不错!我刚让人打听了一下,嚯,履历很是传奇啊!听说模样也生得极俊俏——”
陆政国哪里听得进老爷子那些夸赞的词,他声音一沉:“爸!”
但是他随即又意识到自己语气过重,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的怒意,解释:“我这边……还有点事要处理,先挂了。”不等老爷子反应,他直接示意王诚挂断了电话。
手机被拿走,陆政国靠在枕头上,脸色铁青,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向王诚,“我不是让你打听他这两天在做什么吗?怎么到现在还没个结果?”
王诚不敢大意:“我这就来问问。”说完,他立刻掏出自己的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然而话筒那边的回复,让他眉心越皱越紧。
眼看他挂断电话,陆政国没有心思深读他表情的凝重,厉声催促:“快说!”
王诚不敢再迟疑,语速飞快地汇报:“那个虞小姐……已经来了京市。”
陆政国眼睛一睁,瞬间坐了起来:“什么?”
“目前……”王诚低头不敢和他对视,“住在望湖墅。”
“望湖墅……”陆政国重复着这三个字,那是陆氏旗下开发的高端住宅项目,是陆家的产业!
“她竟然敢……她怎么敢再次跨进我陆家的地盘?她怎么敢——”
剧烈的情绪波动如同引爆的炸弹,他话未说完,身体猛地一僵,随即痛苦地蜷缩起来,脸色灰白,嘴唇发绀。
心电监护仪顿时发出尖锐刺耳的警报声。
“董事长!”王诚脸色剧变,一个箭步冲上前,快速按下了床头的紧急呼叫铃。
陆政国痛苦地喘息着,一只手死死抓住胸口的病号服,另一只手指着门口,从牙缝里挤出断断续续的命令:“把……把那个逆子……给、给我……喊……喊来!”
王诚的电话打来时,陆邢周和虞笙正在商场里挑选礼物。
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来电显示「王诚」,他眉心蹙起,对虞笙做了个稍等的手势,走到几步开外接通电话。
“陆总,”王诚急促又慌张的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不好了!董事长……他突然又昏过去了!情况很不好!”
脸上原本因购物而略显松弛的表情骤然一凝,陆邢周握着手机的手指瞬间收紧,“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电话挂断,他快步走回虞笙身边,甚至来不及解释更多,便抓住她的手往外走。
“怎么了?”虞笙一脸茫然地问。
“父亲那边出事了,我得立刻去医院。”
虞笙脸上的笑痕瞬间褪去。
这么巧?
还是说,陆政国知道她来了京市,又在耍什么阴谋?
车子在通往医院的路上疾驰。
陆邢周紧抿着唇,侧脸的线条绷得像刀刻一般冷硬。
在一个漫长的红灯前,车子停下。陆邢周的手搭在方向盘上,手指以一种极其规律的节奏,一下、一下地点着冰凉的皮革表面。
虞笙看向他绷紧的侧脸和那不断敲击的手指,想开口说点什么,可一想到安慰的话有一部分是针对陆政国的,她便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半小时后,车子终于抵达市一院住院部楼下。
眼看他解开安全带就要下车——
“邢周,”虞笙拉住他的胳膊,“我……要不要我跟你一起、上去看看?”
陆邢周动作顿了一下,扭头看她。
如果不是父亲再度晕倒,或者身体已经康复的情况下,他是真的想带她一起去见见父亲,但是现在不行,医生说过,他现在不能再受刺激。
陆邢周把手掌覆上她微凉的手背,轻轻握了握。
“我先去看看情况,你先回家,在家等我。”
说完,他不再停留,果断推门下车,高大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住院
部大楼的入口处。
VIP病房的走廊尽头,王诚正一脸凝重地守在病房门外,来回踱步。
“怎么样?”陆邢周大步走到他面前,声音带着压抑的急切,“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昏倒?”
不等王诚开口,病房门从里面推开。
主治医生张明远教授走了出来。
“张主任,”陆邢周立刻迎上去,“我父亲情况怎么样?”
“陆总。”张明远眉头紧锁,声音低沉:“您父亲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但这次发作,心肌酶谱有上升趋势,这意味着心肌可能受到了更进一步的损伤。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些绝不是危言耸听,他的心脏现在真的非常脆弱。”
可是他离开医院的时候,父亲明明还好好的。
张明远轻叹一声,拍了拍他的手臂:“他现在醒了,情绪还算稳定,你进去看看吧。记住,绝对不能再刺激他了。”
推开病房门,浓重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药味扑面而来。陆政国躺在病床上,脸色灰败,嘴唇毫无血色,眼神也失去了色彩。
看到陆邢周进来,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吃力地聚焦在他脸上,继而虚弱地抬起手。
陆邢周快步走到床边,俯下身,伸手握住。
“你……跟你爷爷……”他呼吸带着粗重的杂音:“说那个女人的事了?”
陆邢周眉心瞬间拧紧,但是想起医生刚刚的叮嘱,他也只能尽量回避这个问题:“你先好好休息,这些事以后——”
“回答我!”陆政国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
监护仪顿时发出轻微的警报声。
可他却紧紧抓着陆邢周的手不放,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异常执拗的光,“你……你是不是……真要……和那个女人结婚?”
看着他因激动而扭曲的脸,陆邢周下颌线绷紧,没有说话。
“不行!”
陆政国像是被这沉默彻底点燃了引线,他剧烈地喘息起来,胸腔像破旧的风箱般起伏,“绝对不行!”
这充满否决和强烈排斥的嘶吼,狠狠击中了陆邢周,长久积累的对抗情绪瞬间冲垮了理智!
他猛地抬起头,锐利的眼神,直直看过去:“您同不同意,我都已经决定了——”
然而陆政国却咆哮着,打断了他未说完的话:“你知不知道她是谁的女儿!”
陆邢周被他吼得一愣,眉头紧锁,心中升起强烈的不安:“什么意思?”
陆政国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她……她是虞正清的女儿!那个……那个跳楼自杀的虞正清!你忘了吗?当年……他公司破产,欠下巨债……是他自己承受不住压力……跳楼了!跟我……跟我没有半点关系!是她……是她父亲自己没用!”
“那个女人……虞笙……她当年接近你……就是为了给她父亲报仇!她想利用你……报复我!报复整个陆家!你懂不懂?她一直在骗你!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陆邢周只觉脑子里“轰”的一声——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耳边只剩下尖锐的嗡鸣声,盖过了监护仪的警报,盖过了父亲粗重的喘息。
他知道虞笙家逢变故,父亲早逝,但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一场不幸的商业失败导致的悲剧。却从未想过要去深究其中的缘由,更未想过……会和自己、和自己的父亲有关!
而“为了报仇接近你”……这七个字像一把无形的利刃,狠狠捅进了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比利用他的资源靠近他,更让他感到彻骨的寒意!
他以为她是孤鸟投林,寻求庇护。
他以为她是日久生情,交付真心。
原来,所有的相遇,所有的靠近,所有的温柔……
都包裹着一个如此冰冷、如此残忍的真相。
巨大的震惊和错愕如同滔天巨浪,朝他席卷,将他淹没!
混乱的思绪如同炸开的碎片,无数被他忽略的细节,带着尖锐的棱角,疯狂地刺入脑海——
第一次在公园里见到她,她远远投过来的那一眼,柔弱而迷茫。如今想来,那脆弱里,竟藏着刻骨的恨意和精心的算计。
第一次牵起她的手,她手指僵硬。他当时以为她是紧张害羞,原来不是,而是面对仇人之子的本能抗拒。
第一次吻她,她下意识偏开脸的动作。那瞬间的闪躲,是厌恶?还是强忍?
在温莎公馆那张床上,他紧紧抱着她,第一次跟她说“我爱你”。她闭着眼,眼角滑泪。当时他以为她是感动,原来不是。所以那滴泪,是为谁而流?是为她死去的父亲?还是为她不得不委身于仇人之子的屈辱?
还有他第一次向她求婚,她脸上的震惊和错愕,他当时以为那是巨大的惊喜带来的,原来也不是。是没料到仇人之子会如此轻易落入陷阱?还是没料到复仇计划会以婚姻这种形式达成?
可是他也同样清晰地记得!
她僵硬的手指,在他掌心温暖的包裹下,是如何一点点放松,最终变得柔软,甚至开始笨拙地回握他。
吻她时,那份最初的闪躲过后,她又是如何渐渐生涩地、小心翼翼地给出了回应,甚至在他离开时,会无意识地追逐他的气息。
那些寂静的夜晚,她在他身下绽放时,是如何的疯狂而投入,那些忘情的口耑息和低口今,难道也能伪装得如此逼真?
他单膝跪地,拿出那枚象征永恒的钻戒,她沉默了许久,久到他以为会被拒绝,最终却含着泪,轻轻点了头……那一刻她眼底闪烁的光芒,难道也是假的?
回忆与现实激烈地碰撞、撕扯,带来的痛苦和混乱几乎要将陆邢周撕裂!
那些过往的甜蜜,那些刻骨的温存,那些他珍视的、视若瑰宝的瞬间……
哪些是真的?
哪些是假的?
他分不清了。
巨大的信任崩塌几乎让他站不稳,只能死死攥着病床的金属栏杆,最终,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颓然跌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陆政国心里悄悄松了口气,却又唯恐他钻牛角尖,于是他语气放轻,继续苦口婆心——
“刑周,不是爸绝情,实在是……她接近你的目的不纯!但凡……但凡她是真心实意地爱你,我都不可能如此……反对你们!”
“你是我的儿子,是陆家唯一的继承人……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掉进别人精心设计的陷阱里,被人利用、被人伤害……最后落得人财两空,甚至……”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语气里充满了懊悔和自责。
“也怪我……早就知道这其中的隐情,却又……害怕你难过,怕你承受不住……所以才一直不敢告诉你真相……”
他浑浊的眼里,全是沉痛的惋惜,“我以为……经过这几年,你会忘了她,会开始新的生活……谁知……”
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谁知她贼心不死!竟然又……又找回来了!她这是……这是要把你,把我们陆家,往死里逼啊!”
陆邢周没有说话。
五年。
整整五年,他没有一刻,哪怕一分钟,真正放下过她。
可是她呢?
这五年,她在做什么?
是在世界的舞台上璀璨生辉,享受着自由与掌声?
还是如同父亲所说,在某个阴暗的
角落,处心积虑地计划着如何再次接近他?
如果是这样,她当初又为什么离开?
无数的疑问将他紧紧捆缚。
他理不清,也想不通。巨大的信任崩塌带来的不仅仅是痛苦,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茫然和疲惫。
他安静地坐着,背脊微微佝偻。
病房里只剩下陆政国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声和监护仪单调的滴答声。
窗外的天色,早已在无声无息中彻底沉入墨蓝。城市的霓虹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冰冷的地板上投下几道扭曲而模糊的光影,映照着他雕塑般僵硬、毫无生气的侧脸轮廓。
病房里没有开顶灯,只有床头一盏微弱的夜灯,将他沉默的身影拉得又长又孤寂,仿佛融入了这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暮色里。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病床上的陆政国发出轻微的鼾声,那紧握着陆邢周的手,力道也松了几分。
陆邢周这才缓缓抽回了自己的手。
他像是刚从一场漫长而残酷的刑讯中解脱出来,身体疲惫不堪。
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指尖触到了冰凉的手机外壳。
掏出来,屏幕在昏暗的光线下亮起刺眼的白光。
上面清晰地显示着一个未接来电,和两条未读短信。
发件人都是同一个名字:「笙笙」。
那个名字,此刻像一把烧红的针,刺得他眼睛生疼。
可是他的手指却悬在屏幕上方,久久没有落下。
仿佛点开那两条信息,就会触碰到一个足以将他彻底焚毁的真相,或者一个精心编织了五年、此刻仍在继续的谎言。
最终,指尖还是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轻轻点了下去。
信息的内容很简单:
「你父亲怎么样了?」
「你晚上要在那边守着吗?」
平静的问候,带着她一贯的、看似不经意的关切。
这再平常不过的两句话,此刻落在陆邢周眼里,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讽刺和试探。
父亲怎么样了?
她问这句话时,心里在想什么?
晚上要在那边守着吗?
是关心他父亲的安危?
还是……在确认他是否被绊住脚步?是否方便她进行下一步?
被欺骗的愤怒、无法分辨真假的茫然……所有汹涌的情绪,在看清这两条信息的瞬间,仿佛被一股更强大的、冰冷的荒谬感冻结了。
陆邢周盯着那两行平静的文字。
然后,一丝极其微弱、极其苦涩的弧度,一点一点爬上了他紧抿的唇角。
那是一个比哭更难看的笑。
一个充满了自嘲、荒诞、又无力的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