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陆邢周在医院待了两天两夜,期间,虞笙打来过两次电话。
第一次,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谨慎的、如同试探水温般的关切:“你父亲……情况好点了吗?”
“还没稳定。”陆邢周的回答异常简洁,吝啬得不愿多给一个字,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已被抽干。
第二次,是在傍晚。
窗外天空被染成沉郁的灰紫色。她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前一次更轻,也更小心翼翼:“今天……情况怎么样?”
“还没稳定。”依旧是那冷硬的四个字,语调平稳得像一潭死水,听不出丝毫情绪。
电话那头,虞笙紧握着手机,心头悄然掠过浓浓的不安。她用力吸了口气,将这异样的感觉强行压下去,反复在心里安慰自己:他父亲病重,他心情低落、不想多说是正常的,不要胡思乱想。
第三天傍晚,夕阳的余晖给城市镀上一层温柔的暖金。
虞笙坐在院子里发呆,被她一直紧紧握在手里的手机突然震了。她恍然回神,低头一看,竟然是陆邢周打来的。
她手压心口,深吸一口气才接通了电话:“喂?”
电话那头,陆邢周语气如常:“晚上我定了餐厅,半小时后我去接你。”
这份突然的亲近,本该是好事,可虞笙却眉心微蹙:“你父亲好点了吗?要不……还是在家吃吧,我给你做点清淡的,你也能好好休息。”她不想他强撑着陪自己,那只会让她更心疼。
电话那端沉默了几秒,静得只剩下电流微弱的滋滋声,随后,他略显低沉的声音再度传来:“不用,收拾一下,到小区门口等我。”
说完,不等虞笙答应,电话就被挂断了。
以前,他从不会先挂她电话的。
虞笙看着一点点暗下去的手机屏幕,心里愈加忐忑。
半小时后,黑色轿车停在了望湖墅门口。陆邢周推门下车,他身上不再是医院里那套带着消毒水味的休闲装,而是换上了熨帖的深色西装,头发也打理过,露出平直的额头。
从他走下车的那一刻,虞笙的视线就牢牢凝在了他脸上。
他看起来依旧沉稳、体面,每一处细节都一丝不苟,可那份刻意维持的从容之下,是眼底深处怎么也无法掩饰的浓重倦意,像一片挥之不去的阴影,沉沉压在他深邃的瞳孔里。
所以,是因为这份沉重的疲惫,才会让他只是站在车边,没有像以往那样主动走向她吗?
若在平时,虞笙或许不会敏感多心,可接连两天他电话里的冷漠,还有约她吃饭的突然,让她心底那份不安不受控地蔓延开来。
迎着他看过来的视线,虞笙一步步走到他面前,“你父亲……好些了吗?”
陆邢周垂眸望着她。那眼神很深,掺杂着一种令虞笙读不懂的复杂情绪。可还未等她试图捕捉那转瞬即逝的深意,就见他偏开了视线。
虞笙没有等到他的回答,也没有等到他像往常一样,牵她的手,又或者其他亲昵的肢体碰触。等来的,只有他默不作声地绕过车尾走到副驾驶旁,给她打开了车门。
这份无声又刻意的距离感,像一道透明的冰墙,横亘在两人之间。让虞笙内心的不安不断膨胀、蔓延,就这么沉甸甸地坠在胸口,让她想问都不知如何启齿。
去往餐厅的路上,车厢内异常安静。
在引擎低沉的嗡鸣里,虞笙几次侧头看他。
可他却专注地看着挡风玻璃外,一个回视,甚至一个眼神的偏移,都未曾给她。
这份令人窒息的低气压,让虞笙心头堵得发慌,可如果他只是因为他父亲的身体才会如此呢?
最终,担忧还是压过了忐忑,她轻声开口:“是不是……这两天太累、太辛苦了?”
陆邢周还是没有转头看她,默了几秒才从唇齿间挤出简短的两个字:“没事。”
就是这两个字,像两块冰,瞬间冻结了虞笙所有想说的话。她偏头看向窗外,好一会儿的功夫才压下眼眶里的酸涩。
用餐的地点是一家可以俯瞰全城夜景的西餐厅。
下了车,虞笙就一直用余光看他的手,可一直到踩上台阶,都不见他有丝毫想牵她手的动作。
这份失落让虞笙垂眸笑出一声自嘲。
餐厅里没有其他客人。低沉优雅的爵士乐里,身着笔挺制服的侍者将他们引领至预定的靠窗座位。
这期间,陆邢周一直都保持着沉默,直到他将厚重的皮质菜单推到虞笙面前,才言简意赅地开口:“看看想吃什么。”
若是放在从前,他根本不会问她便会依据她平日的喜好,熟稔地为她点好一切。这种细微的变化,像一根细微却尖锐的刺,无声地扎进了虞笙心里。
虞笙象征性地翻看了两页,那些精致的菜名和图片在她眼前模糊成一片。她随便指了一份主厨推荐的套餐。
陆邢周则显得心不在焉,几乎是立刻合上菜单,对侍者说:“一样。”
餐点很快送上。陆邢周拿起刀叉,一言不发地将自己盘中那块纹理漂亮的牛排仔细地切成大小均匀的方块,然后将餐盘放到虞笙面前。接着,又拿起她面前那份尚未动过的牛排,换到了自己这边。
这个体贴的动作,他曾经做过无数次。可此刻,在这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与漫长的沉默包裹下,这份熟悉的温柔却失去了所有温度,只透出一种程序化的僵硬。
虞笙看着面前切得整整齐齐的牛排,又抬头看向对面,心头那股不安不消反长。
一顿本该浪漫的晚餐,就在这种近乎凝固的、令人压抑的沉默中进行着。耳边只有刀叉偶尔轻触到骨瓷盘沿时,发出的那种细微、却清晰到刺耳的“叮”声,每一次轻响,都像是在丈量着两人之间那愈拉愈远的距离。
虞笙食不知味,勉强吃了几口。对面,陆邢周更是没什么胃口,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地喝着杯中的红酒。
终于,餐盘撤下,侍者送上了餐后甜点菜单。
陆邢周抬手示意不用。
待侍者离开,陆邢周身体微微后靠,目光终于不再回避,直直地地落在了虞笙脸上。那眼神里翻涌着太多复杂难言的东西,痛苦、挣扎、探究,还有一眼看尽的冷漠。
餐厅里的爵士乐不知何时换上了一曲更加低缓绵长的旋律,然而这本该让人身心舒缓的音符非但没有带来轻松,反而将周遭衬托得更加寂静,静得仿佛能听到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时间在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许久之后,久到虞笙几乎坐不住就要起身时,陆邢周终于开口了。
“虞笙,”他叫了她的全名,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疏离感,“你好像……从来都没有说过你爱我。”
虞笙整个人一僵!
蜷放在腿上的双手下意识地攥住了指下柔软的裙料,她抬起头,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几乎是瞬间,她脸上的那抹错愕、茫然,以及那丝如同受惊小动物般试图隐藏却被骤然暴露的慌乱,全被陆邢周精准地捕捉。
他垂下视线,目光落在手中高脚杯里那深红色的、微微晃动的液体上,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是因为不爱吗?”他低低地问,声音带着一种自嘲的沙哑,“所以……无论怎样,都不肯说出口?”
虞笙的心跳渐快,眼睫也不受控制地快速颤动了几下。
陆邢周再次抬起头,冷沉的一双眼,没有丝毫温度地直直刺入她的眼底深处,那目光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穿透力,仿佛要将她精心构筑的所有伪装、所有逃避的角落都彻底照亮,无所遁形。
他身体一点点前倾,隔着铺着雪白桌布的餐桌,一字一顿,“还是说……面对一个让你父亲破产、最终走向绝路的仇人的儿子,这三个字……你说不出口?”
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可怕的平静,在虞笙耳边轰然炸响。
虞笙脸上的血色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怎么会知道?
难道是陆政国?
可是……陆政国怎么敢自揭其短?他怎么敢?
虞笙全身上下僵住,只有紧紧攥着裙摆布料的那双手,用力地绞着指下的柔滑布料,盘出一缕又一缕深刻的、无法抚平的褶皱。
许久之后,她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什么意思?”
然而陆邢周并没有回答她,目光在她因极度震惊和恐慌而骤然收缩的瞳孔停留几秒后,他径直起身,没有给她任何解释或辩驳的机会,甚至吝于再投去一瞥,便大步流星地穿过安静的餐厅,消失在了入口处的阴影里。
虞笙像被钉在了座位上,血液仿佛凝固。耳边只剩下他最后那句冷如寒冰的质问,在反复回响。
低回优雅的爵士乐变得遥远而模糊,像是隔着厚重的毛玻璃传来。她失神望着对面已经空了的座位,望着餐桌上那块被他细致切好、却最终一动未动的牛排,望着雪白桌布上那几滴如同血液般的、刺目的暗红色酒渍。
不知过了多久,侍者走过来,“女士,请问还有其他需要的吗?”
虞笙这才像是从一场噩梦中惊醒,猛然回神,她甚至来不及回答对方就踉跄起身,风似的冲出了餐厅。
然而,当她气喘吁吁地跑到餐厅外空旷的停车场时,那辆载着她来的黑色轿车已经消失不见。
他走了……
他就这么把她一个人丢下,自己走了……
甚至……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她——
对,解释!
她必须把那些被扭曲、被掩盖的真相,原原本本、清清楚楚地全部告诉他!
虞笙快速跑到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师傅,去望湖墅!”
窗外的城市夜景飞速倒退,流光溢彩的霓虹在她失焦的瞳孔里幻化成一片模糊不清、失去了色彩的黑白光影。在车载电台流淌出的、与她心境全然不符的轻柔乐声里,虞笙的大脑飞速运转。
陆政国到底都跟他说了什么?
等下见到他,她该如何开口?
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
从哪里开始解释才能让他相信……
四十分钟的车程,在虞笙的感觉中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窗外的霓虹无法映入她的眼帘,她脑海里反复预演着相见后的场景。
当车子终于在望湖墅门口停下,虞笙甚至没等车辆完全停稳,便推开车门冲了出去。
她一口气跑到了别墅门口,打开那扇厚重的雕花大门。
偌大的庭院一片寂静,昏暗的落地窗前,只有精心布置的景观灯散发着幽微清冷的光芒。
虞笙心头一沉,难道他没有回来?
她快步穿过庭院中央蜿蜒的石板小径,踏上台阶,推开了厚重的入户门。
客厅里一片漆黑,但是从餐厅方向隐隐透出了一点微弱的光线。
她一步步走过去,越靠近餐厅,空气中弥漫的浓烈酒气就越发明显,终于,昏黄的壁灯光线下,她看见了陆邢周。
他坐在宽大的餐桌尽头,宽阔的肩膀垮塌着,头也深深地低垂,身上还穿着餐厅里的那套深色西装,只是此刻领带被粗暴地扯松了,歪斜地挂在脖子上。
而在他面前的餐桌上,在昏黄光线的笼罩下,赫然放着一个已经空掉的深棕色玻璃瓶——那是他酒柜里度数极高的单一麦芽威士忌。
听到她走近的脚步声,陆邢周缓慢地、带着一种被酒精麻痹后的迟滞,抬起了头。
壁灯的光线恰好落在他脸上,映出他通红的一双眼,眼神浑浊而涣散,带着浓重的醉意和极具攻击性的戾气。
看见站在光影边缘的人,他扯了扯嘴角,“都穿帮了……还回来做什么?”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看我的笑话吗?”
虞笙双脚犹如千斤重,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既害怕他此刻的状态,又迫切地想要解释清楚。
像是觉察到距离的拉近,陆邢周猛地撑着桌面站起身。酒精的后劲正猛烈地冲击着他的平衡感,他虚晃着脚步,朝她的方向迈了过来。
“看到了?满意了吗?嗯?”他一步步朝她逼近,浓烈的酒气随着他的话语扑面而来,“对我这个…被你耍得团团转,却还上杆子…求你爱我的男人,你是不是……特别有成就感?嗯?”
虞笙被他眼中的暗涌和话里尖锐的指控刺得浑身发冷,路上就没想好的解释,此时更是让她不知从哪说起,以至于她本能地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哪样?”陆邢周像是被这句话彻底点燃了怒火,他一步跨到她面前,带着酒精催化下的失控,
那只有力的右手一抬,用力掐住了她的脖子,把她逼得步步后退,直到虞笙后背重重地撞在坚硬的大理石墙壁上。
然而她却因为脖子被他用力掐住,连一声痛呼都发不出,只有眼泪不受控制地滚下来。
不知是看见她脸上的泪痕,还是她因窒息而涨红的脸,又或者仅仅是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在巨大的失控边缘挣扎着回归……
陆邢周掐住她脖子的手猛地一松!
像是被自己刚才的举动惊到,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然而,那双布满骇人血丝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在虞笙那双剧烈喘息、惊魂未定的脸上。
看
着看着,他突然笑了,一声又一声。
他一边笑,一边摇摇晃晃地后退,直到腿弯撞到身后的餐椅才停下。
“不怪你……是我的错,”他扶着椅背,低下头,声音带着浓重的自厌,“都是我自找的……”
尾音落下,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一双眼再次锁定了对面。
他一步一步,再次逼近。
这一次,他没有动手,只是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和探究,将那张因为酒精和痛苦而扭曲的脸凑到虞笙面前。
“告诉我,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他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是为了离间我和我的父亲……看着我们父子反目成仇?还是想看着陆氏……像你父亲的公司一样……彻底垮掉、破产?”
“又或者…你最终想要的…其实是把我玩死,好给你父亲……报仇?”
他的每一句质问,都精准切中了虞笙最初精心设定的靶心。
那些在舌尖翻滚的辩解——关于后来的真心,关于放弃的念头,关于她离开的真相,在这一连串残酷的“事实”面前,突然变得苍白而可笑。
还要怎么解释?
他说的,哪一句不是她最初最真实的目的?
接近他,不就是为了给父亲讨一个公道吗?
不就是想看着他们父子因她反目成仇吗?
就是想看着陆氏这座庞然大物轰然倒塌!
可她机关算尽,唯独没有算到,自己竟会在亲手挖掘的陷阱边缘一脚踏空,跌入其中。她成了那个被自己精心编织的网牢牢束缚、被汹涌滋生的情感彻底困住的猎物,再也无法挣脱。
甚至,在那个他单膝跪地、取出戒指的瞬间,在那枚冰冷的指环反射出璀璨光芒的刹那,她心中竟荒谬地、可耻地动摇了。
然而,陆政国却没有放过她!
对,他一定没有告诉陆邢周,五年前她的突然消失,并非自愿,而是他父亲陆政国的手笔!是他派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迷晕,像丢一件垃圾,把她扔到了万里之外的德国,扔在那个弥漫着铁锈和浓重霉味的废弃仓库,任由她自生自灭!如果不是她用左臂作为代价,生生撞开了那扇锈死的铁窗,她虞笙怕是早就成了一具枯骨!
对,只要她把这个真相说出来,说出他父亲对她犯下的罪行!陆邢周的态度,或许就会截然不同!
然而,这唯一可能带来转机、唯一可能洗刷她部分“背叛”罪名的解释,却如同千斤巨石,死死地堵在了她的喉咙口。
一旦让他知道真相,他面对的将是什么?
不仅仅是深爱女人的处心积虑的背叛,更将直面他亲生父亲对他心爱之人犯下的、无法饶恕的伤害!这双重的打击,足以将这个此刻已被痛苦和酒精折磨得摇摇欲坠的男人彻底摧毁!
可是不说的话,她和他之间,就再也没有转圜的机会了。
她的沉默会如了陆政国的愿,成为钉死她罪名的最后一道棺钉!
可是看着陆邢周此时布满血丝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的痛苦、脆弱……
虞笙突然失笑一声。
她一直以为,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只有恨与爱的纠葛。原来,还有这想说却不能言、如鲠在喉的无奈。
这无奈,比恨更沉重,比爱更绝望。
然而她嘴角那抹苦涩又自嘲的弧度,却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进了陆邢周的眼里。
他冷笑一声:“都被我说中了……是不是?”
虞笙用尽全身力气深吸了一口气,她抬起头,迎上他那双被痛苦和酒精烧红的眼睛,不再闪躲,不再试图辩解。
“是,你说的都没错。”她直起腰,声音平静得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死水,“是我处心积虑地接近你。”
她垂在身侧的手攥紧,指尖深陷掌心,尖锐地反问:“换做是你,如果你的父亲被人用最卑劣的手段陷害,最终家破人亡,你会放过那个仇人的儿子吗?你会心无芥蒂、心安理得地说爱他吗?”
四目相对,陆邢周被她眼底的平静钉在原地。
许久,他才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和我结婚,难道不是离你的复仇计划……更近一步吗?为什么要在最后关头……放弃?”
是啊,为什么要在最后关头放弃?
如果陆政国没有先下手为强,将她如同垃圾一样丢弃到国外,这步复仇的棋,她原本打算走到哪一步?她又会走到哪一步?
虞笙看着他,看着他眼中翻滚的痛苦与迷茫。许久之后,她强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嘴角向上勾出一记冷笑,将问题轻飘飘地抛了回去:“你说呢?”
看着他踉跄后退、几乎站立不稳的样子,虞笙强忍着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的尖锐刺痛——
“陆邢周,”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过往、不容回头的决绝,“我们到此为止吧。”
她微微停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说出了那句早已写好结局的话:“从今以后,我们……两不相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