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虞笙维持着脸上摇摇欲坠的平静。
她没有回答,连眼神都没有在他脸上多停留一秒,甚至在他话音未落的瞬间,她便右脚一抬,擦着他的袖子,迈出了病房。
“笙笙!”
陆邢周转身两步追上后,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然而却被虞笙抬手用力一挥。
陆邢周的手被甩在了半空,可他却没有死心。
“笙笙——”
“你别过来!”
虞笙忍着眼底的酸涩,逼着自己忽略他目光里和语气中的恳求,一字一顿,将在望湖墅那句伤他伤己的话又重新说了一遍——
“我说过,我们到此为此。”
悬在半空中的手因她这句话一蜷,陆邢周整个人僵在原地。
一句“到此为止”像是他们之间的判决。
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挺直了背影,头也不回,一步步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医生,快叫医生!董事长他晕过去了!”惊恐又急促的喊声从病房门口传来。
然而陆邢周却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刚刚被她甩开的那只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她挣脱时的力度和温度。
直到身后传来一连串急促而细碎的脚步声,他才如梦初醒般转过身。
看见医生和几名护士涌进病房,听着监护仪里持续不断的警报音,陆邢周的双脚像是陷入了泥沼,每一步都挪动得极其艰难。
病房里灯光大亮。
张医生检查完陆政国的瞳孔反射,又用听诊器仔细听他的心肺音,另外两名护士,一个调整着输液架上药液的滴速,另一个则是将连接在陆政国身上的电极片重新固定。
陆邢周站在离床尾几米远的地方,视线没有焦点地扫过那些忙碌的身影,他看见父亲苍白的脸埋在氧气面罩下,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让胸口轻微起伏。看见那台不断发出蜂鸣的监护仪屏幕上,数字闪烁,波
形跳跃。
一切的一切都提醒着他,此刻这间病房里的紧张与不安。
而他却像是沉默的旁观者,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时间在凝重的气氛中一分一秒流逝。监护仪上原本急剧波动的心率数字,在药物持续作用下逐渐放缓,最终回归到安全的绿色区间。那刺耳的长鸣警报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规律而平稳的“嘀—嘀—”声,像节拍器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里。
张明远直到这时才稍稍放松紧绷的肩膀,轻轻吁出一口气。他转身走向始终静立一旁的陆邢周,“令尊目前暂时稳定了。但刚才发生的是急性心律失常合并血压危象,非常危险。如果再出现刚才那样的情绪冲击,后果将不堪设想。”
陆邢周面无表情地听着,眼神空洞,仿佛刚刚那些话如同一阵风从他耳边掠过。
张明远看着他这副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低声嘱咐护士调整好后续的镇静药物用量,便带着医疗团队离开了病房。
房间里一时只剩下仪器规律的运作声,和窗外漆黑的夜色。
“董事长,您醒了……”
王诚低声的话语打破了寂静。陆邢周像是被惊醒一般,缓缓抬起头,望向病床。
潜意识似乎有一道声音在催促着他上前,可他双脚却好像完全不受支配,他就这样站着,直到王诚走过来:“陆总,您不过去看看董事长吗?”
陆邢周这才缓缓走过去。
陆政国虽然睁开了眼睛,但目光仍然涣散,整张脸写满疲惫与劫后余生的茫然。然而当他的视线逐渐聚焦,看清站在床边的儿子时,眼里似乎终于聚起一点微光。
他吃力地抬起那只没有输液的手,喉咙里发出断续又模糊的气音:“邢……周……”
但陆邢周并没有像从前那样立即伸手握住。
他只是垂着眼,看向那只微微发抖、悬在半空的手,目光里看不出任何情绪,冷静得像在审视一件与己无关的物品。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开口了:“虞笙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陆政国的眼底瞬间掠过一丝慌乱,他嘴唇哆嗦着,像是想说什么,却被某种无形的恐惧封锁了所有声音。
王诚见状,忙插话道:“陆总,您别当真,那都是虞小姐情绪激动胡说八道的,她今天就是故意来刺激董事长的——”
陆邢周骤然转头,目光如刃,直直刺向王诚。
王诚脸色一白,下意识后退半步,不敢再多言。
病房里一时只剩下陆政国粗重而艰难的呼吸声。
陆政国看着儿子那双冷澈的眼睛,看着他对自己伸出的手视若无睹,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缓慢地攥紧了他的心脏。他不确定儿子究竟听到了多少,但仅凭这份冰冷的距离感,就足以说明怀疑的种子已经在他心底种下。
他嘴唇翕动了几下,带着一种试图转移话题的试探:“你们……是不是……真的……分开了?”
听到这个问题,陆邢周嘴角扯出一味讽刺的笑来。
“对。”
“如你所愿。”
这句确认,让陆政国内心紧绷的弦略微一松。但他脸上未露分毫,只是深深叹了口气,目光转向苍白的天花板,“难怪……难怪她会这么激动……说出那些……让我听不懂的胡话……”
陆邢周目光定在他脸上,眉心渐渐微蹙:“你是说,她是故意说那些话?就为了激怒你?”
“不怪她……”陆政国声音虚弱,却刻意带上宽容的语气:“情绪失控下说的话……我……不会放在心里。”
陆邢周却微微俯下身,带着不容他回避的追问:“所以,她父亲的死,到底和你有没有关系?”
话音未落,陆政国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随着他脸色涨红,心电监护仪上的数字再度跃动,发出急促的提示音。
王诚立刻上前,一手轻抚陆政国的后背,一边扭头望向陆邢周,“陆总,董事长现在真的不能再受刺激了!有什么事等之后再说行吗?”
他眼神诚恳:“我可以保证!虞小姐今天说的……”
他不确定陆邢周什么时候站在门外,也不确定他听到了多少,索性全部带过:“全部都是气话,当不得真!”
陆邢周眼皮一掀,“你保证?”他冷笑一声。
王诚动作一顿,转过身正面迎向他的注视,语气愈发坚决:“您有没有想过,如果她不是有意说给您听、挑拨您和董事长的关系,那她就是故意用这些话来刺激董事长的?她始终认为她父亲的离世与董事长有关。”
陆邢周沉默地注视着王诚,没有立即回应。
他并不认为虞笙的那番话是有意说给他听的——他是随后才到的,她并不知情。而若真如王诚所说,她是专程来刺激父亲,那背后真正的原因……
他的视线重新落回病床上的陆政国。那张脸上唯有孱弱与疲惫,每一道皱纹都仿佛刻着岁月的痕迹和病痛的折磨,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破绽。尽管疑问仍如阴影般笼罩在心头,但面对此情此景,他终于还是收回了进一步的逼问。
“您好好休息。”说完,他转身就要离开。
“邢周!”陆政国却喊住了他。
陆邢周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陆政国吃力地喘息了几下,努力让声音更清晰些:“还记得……五年前,你高烧不退的那天晚上……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他当然记得。
那是虞笙离开的第二天。
他将自己锁在温莎公馆的主卧里,酒精和高度的精神打击让他很快发起高烧。浑浑噩噩地躺了三天,直到第三天深夜,体温才在药物的作用下缓缓退去。
意识模糊间,他感觉到有人坐在床边。他费力地睁开眼,看到的是父亲陆政国略显疲惫却带着关切的脸。
灯光很暗,父亲的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罕见的温和:“刑周,一切都会过去的……你得向前看。”
那个夜晚,那片灯光,那句话,此刻异常清晰地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那是陆邢周记忆中,极少从父亲身上感受到的温和和关切。
陆政国看着他僵直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带着苦口婆心的劝解:“放下吧……刑周,一段感情,如果从一开始……动机就不纯粹……你又怎么能指望……她对你……有几分真心?”
陆邢周背对着病床,一动不动地站着。
父亲的话,精准地刺入他心底最不敢触碰的角落,也撕开了那道自欺欺人的伤口。
是啊,她对他,到底有过几分真心?
又或者,可曾有过真心?
视线开始模糊,他不得不仰起头,阻止眼眶的湿润。
几秒后,他抬起脚,径直拉开病房门,将父亲苦口婆心的劝解与房间里压抑的空气,彻底隔绝在身后。
走出住院部大楼,晚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稍稍驱散了萦绕不散的消毒水气味。
陆邢周站在空旷的台阶上,微凉的晚风拂过他的衣角。他抬起头,望向被城市灯火映照成暗红色的夜空。
虞笙的声音再一次清晰地回响在他的脑海里——
“谨慎做人,陆董。不然我就把你做过的那些见不得光的肮脏事……一件不落地……全部告诉他!”
“告诉他”。
这三个字反复叩击着他的神经。
她想要告诉他什么?是关于她父亲公司破产的真相吗?
五年前辽远科技的崩塌迅速而彻底,外界众说纷纭,大多归咎于经营不善和突如其来的行业寒冬。可如果真相并非如此呢?如果在那场悲剧的背后,真的存在着某些不为人知的真相……
不行,他必须要知道答案。
他掏出手机,屏幕的光亮映着他焦灼不安的脸。他划开通讯录,找到陈默的名字,拨了过去。
电话很快接通:“陆总。”
“帮我查一件事。”
“您说。”
“查清楚五年前,辽远科技破产的真正原因。”他思路清晰,语速颇快:“查清楚所有的细节,资金链是怎么断的,债务是怎么形成的,还有……”他微微停顿了一下,像是在下某种决心,“查清楚,这件事和我父亲,或者陆氏集团有没有任何形式的关联。”
“明白了,陆总。”
通话结束。陆邢周收起手机,却没有立即离开。他站在原地,再次将目光投向远处沉沉的夜色。
而在距离住院部大楼数百米之外,医院另一侧的出口处,虞笙正孤零零地站在路灯照射不到的阴影里。
已是深夜,可马路对面,几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和快餐店依旧灯火通明,像这座城市里永不熄灭的微小火种。
她站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她该去哪?她还能去哪?
几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车相继在她面前缓缓停下,司机透过车窗投来询问的目光。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报出什么目的地,最后只能茫然地朝对方
摇了摇头。
出租车带着轻微的引擎声,一辆接一辆地开走了。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模糊的影子被路灯拉长,她嘴角轻抬,笑出一味自嘲。
五年。
整整五年,她无时无刻不想着回来,回到这个生她养她二十年的地方。
如今她终于站在这里,却发现早已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她不再看向那些灯光,也不再留意是否有车停下,只是转过身,沿着医院高大的围墙,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
没有方向,也没有终点。
夜风微凉,但她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冷。
周围的建筑、树木、霓虹招牌,都在她眼中模糊成一片混沌的背景,她仿佛行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
直到双腿酸麻得再也抬不起来,她才停下脚步,有些恍惚地抬起头——
眼前竟是岭江苑。
熟悉的两米多高围墙,紧闭的大门,还有那一栋栋沉默地浸在夜色中的别墅轮廓。
虞笙望着这一切,忽然低低地笑出声来。
原来……
绕了这么远的路,她的家,始终在这里。
在这个早已没有父母生活痕迹、空置了整整五年、冰冷得如同坟墓的房子里。
一种近乎绝望的归属感袭来。她像是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地蹲了下来,压抑了许久的呜咽声,混合着方才未散尽的笑声,在寂静的围墙边低低回荡。
不知道过了多久,情绪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只有一片沉重的疲惫。
她勉强扶着墙壁站起来,才发现浑身脱力,头也昏沉得厉害。
她在原地靠了一会儿,待那阵眩晕过去,才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向那扇熟悉却又陌生的大门。
夜深人静,小区里空荡无人,只有路灯将树影斜斜地投在地面,四下寂静得能听见风吹过新叶的细微声响。
推开大门,穿过庭院,虞笙站在玄关,她下意识就望向了客厅中央那张宽大的沙发方向。
上次,他就是在那里抱住她,告诉她——
“从你离开后的第二年,每半个月,我都会来打扫一次。”
那句话仿佛还没有散去,仍悬在清冷的空气里。
如今,她独自一人站在这个被他亲手打扫过、维护了整整四年的房子里。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他的熟悉气息,混合着尘埃的味道,无声地将她包围。
是该说造化弄人吗?
她扯动嘴角,想笑,却只尝到满嘴苦涩。
拖着疲惫的身子,她一步步走到沙发前。
沙发上罩着素白的防尘布,她伸手,轻轻掀开一角,露出底下深色的绒面。
她慢慢地坐了下去。
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她歪着头,靠在沙发宽大柔软的靠背上眼皮重得抬不起来,意识很快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这一觉,不知为何,她睡得异常沉,沉到客厅的门被轻轻推开,沉到,有脚步声踏过玄关的大理石地面,一路来到沙发前,她都毫无知觉。
灯光将陆邢周那高大挺拔的身形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盖住了沙发里的人。
看着她蜷成小小的一只,陆邢周心脏无端一紧,某种闷痛清晰而尖锐地蔓延开来。
那里面掺杂着被隐瞒、被推开的不甘,也有她头也不回、再也不愿多看他一眼的失望。可即便是这样,他还是忍不住地脱下大衣,将那一整面还残留着他体温的温暖,轻轻地盖在她身上,甚至把边边角角都掖好,生怕她受一点点的凉。
之后,他俯身蹲了下来。
明亮的光线清晰照出她湿漉漉的眼睫,以及蜿蜒在脸颊上的泪痕。
陆邢周的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一种滞重而酸涩的感觉堵在他的胸口,沉闷得几乎让他难以呼吸。
他抬起手,微颤的指尖眼看就要碰到她的脸,就见她眉心猛地一折。
他像是被什么刺到一般,猛地将手收了回来。
他怕她醒来。
怕她睁开眼看到他,再说出那句“我们到此为止”的狠话。
他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就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时间在无声中缓慢推移,客厅里安静得能听见她清浅规律的呼吸,和自己胸腔里过于清晰的心跳。
直到她原本紧蹙的眉宇终于一点点舒展,紧抿的唇也微微放松,陆邢周紧绷的肩背这一点点松懈下来。
空气中浮动着老宅里微尘的气息,混合着她身上那种熟悉的、却仿佛蒙上一层薄霜的冷淡,以及他自己大衣上残留的、原本属于他的温度。
几种味道交织在一起,无声地诉说这五年来的距离与纠缠。
“如果一段感情,从最初的动机就不纯粹,你觉得她又能有几分真心?”
父亲的话语又一次在他耳边响起。
他的目光描摹过她湿润的睫毛,掠过她缺乏血色的嘴唇……
所以,虞笙,除去你最初那份精心策划的动机,在那之后的所有时间里,你对我,可曾有过真心?
哪怕只是一个瞬间。
一个……不被算计玷污的、纯粹的瞬间?
这个念头像野草般疯长,迫使他一点点凑近她的脸。
最终,一个很轻的吻落在她的唇上,轻得像一片雪花触碰到地面,几乎没有重量。可在此刻,它却仿佛承载了他所有无法言说、也无处投递的沉重。
陆邢周知道自己该走了。继续停留,若她醒来,只会将两人拖入更僵持、更难堪的境地。可他的视线却迟迟无法从她脸上移开,像是这一走,就再也看不见她……
许久,他终于强迫自己站起身,却瞥见她头顶的包。他迟疑片刻,伸手将手机从包里拿了出来。
屏幕显示着许多条未接来电,而右上角的电量标志已显出刺眼的红色。
他转身,从茶几的抽屉里取出之前来这里打扫时备下的充电器。
插上电后,他点开了相册,最近的照片里,里面全是这几天他们在一起的合影,每一张都是他们依偎在一起的画面。
当时有多甜,就衬得此刻有多讽刺。
可他却像是自虐似的,点开微信,将那些合照一张接一张地发给了自己,所有的照片发完,他又逐条删除记录。
屏幕摁灭的时候,他眼眶已经忍得通红。
看着沙发里依旧睡得很沉的人,陆邢周缓缓走过去,蹲下来,视线从她的脸落到她蜷在身前的手,他知道自己不该碰,万一把她吵醒……
可他却忍不住。
他轻着动作,小心翼翼地拿起她的手,用她的食指指尖,轻轻点在他的鼻尖上。
这是她总爱在他清晨未醒时最喜欢做的小动作。
她一直以为他不知道。
可她不知道的是,他其实每一次都是醒着的,他只是不忍心,也舍不得打断她。
就像他知道她当初的靠近是带着目的,时隔五年,也依然飞蛾扑火地,想将她留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