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夜色四面八方涌来,衬得小院里的灯光愈发明亮。
温听宜靠坐在露台椅子上,无精打采,却没什么睡意。
偶尔抬头看看月亮,偶尔翻翻MV剧本,看见之前在纸上涂鸦的小人仔,她就空茫地垂下眼睫,指尖在它的卡通领带周围点了点。
如果能猜透这人的心就好了。
魂不守舍时,Sam回了个电话过来。
“我在豪悦广场泡脚呢,没接到电话,什么事儿啊?”
温听宜倦倦地揉了揉眼,没有解释全貌,只说遇到个闯门的神经病,她报了警,警察把那人带走了,没什么大碍。
“居然有这种事?!”Sam吓一大跳,“太不像话了,别慌,我马上给你雇俩保安!”
十分钟后,当地24小时待命的安保公司收到雇佣请求,立刻派出两位经验丰富的保安。
俩保安大叔到达巷子口,循着民宿所在的位置快步往前。
两人各拎一张休息用的折叠椅,腰侧别一根小电棍,裤兜里揣一包小熊饼干。
“到了,是前面那栋吧?”
“应该是,等我打个电话确认一下。”
两人边走边交流。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靠近,民宿门口的三名保镖时刻保持警觉,循声转头。
两拨人撞上视线。
三名外籍保镖笔挺地杵在门前,
平均一米九的身高,一身精壮的腱子肉,脚踩战斗靴,戴着特制的夜视眼镜,耳边挂着特勤通话线,锐利气场叫人不敢直视。
空气寂静,保安大叔尴尬定神,将兜里的小熊饼干往里揣了揣。
都不敢说自己是专业的了。
看来雇主安排了两拨人,两名保安见状,只能互相商量:
“那咱们,就去巷口守?”
“我觉得行。”
之后一切如常,彪形大汉和小熊饼干各司其职。
温听宜合上剧本,从露台看去,隐约瞥见院子外头有巡守的身影。
安全了。
倦意在安全感的浸泡下,终于涌了上来。
她回到二楼卧室,调好明早的手机闹铃,整个人就彻底没了精神,拿被子蒙住脑袋,慢慢蜷成一只小虾米。
床头的便携小夜灯暗了下去,因为没人给它充电。
而另一边,会所酒杯里的威士忌受人冷落,再厚的冰块也化成了水。
程泊樾仍旧靠坐在沙发,一个闲适歪斜的姿势,单手撑额,周遭昏柔的暗光如有实质,在眉骨附近游离。
秩序感在晦明交错中沉浮,他手里轻轻晃着这杯酒,偶尔不知为何停顿下来,指腹在杯沿摩挲,冰雾化开,手指染上一层湿润。
一整晚,这人似乎把世界屏蔽在外,没什么跟人交流的欲望。
恹恹的,瞧着已经不太清醒了,可偏偏他懒下来的时候,周身也没有一丝凌乱感,假如他抬个眼,漆黑冷厉的目光依旧能把人洞穿。
但他一直安安静静,不愿搭理人,眉眼间有种沉倦的深远,仿佛在思考什么无关紧要的琐事,又像在牵挂某个人。
程泊樾看着这杯酒,记忆不受控制,脑海里一帧又一帧,全是女孩子喝醉酒靠在他怀里,又是撒娇又是掉眼泪的画面。
她曾醉醺醺地揪住他衣领,声音轻得像羽毛:“你对别人好狠心的,会不会哪天,对我也那么狠心?”
又红着眼眶说:“我可能会得罪你,到时候,你可不可以让着我......”
最后他就鬼使神差地答应了。让着你,都让着你。
她总是给他带来一种极其陌生的躁热感。
从她闯进他生活的第一天起,他习惯性去摸口袋,空的,没有烟盒,也没有打火机。
每到那种时候,他就有点无处发作的烦。
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戒烟,怕不是没事找事干,闲得慌。
但每次泛起瘾,都会想起小姑娘看见他点烟时,那张委屈得欲言又止的脸。
于是他烟瘾滚动的胸腔,被她莹软的目光填满,压实。
不知是思绪凌乱,还是包厢里的空气更闷了,程泊樾索然无味地喝了一口酒,冰化了,入喉的烈酒更是没滋没味。
他将一根未点燃的香烟折了一道,闭上眼。
眼前一片漆黑,本来应该放空,这一秒却控制不住地去想,温听宜在做什么。
一定是团进了被子里,蒙住脑袋,将自己包成了一只糯米球。
程泊樾太了解,因为她从小就这样,不高兴的时候总会躲起来,把脑袋藏进被子里,整个人缩到床的角落,所以她房间里的床必须有一边是贴着墙的,这样她才有安全感。
今晚跟他闹成这种局面,她现在窝在床上,一定不愿意从被子里冒头。
程泊樾的手机一个小时前震了一次,收到温听宜的信息。
[对不起,不要生气了...]
简单一句话,偏偏能让人想象出她招人疼的语气,和那双雾气朦胧的眼睛。
程泊樾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
因为她的事情伤脑筋,已经不是第一次。
但这种感觉,显然跟过往不一样。
几年前带她到寺庙祈福,她上山时崴脚,到了下山时,他就把她背下去。头疼。
她打不通关的游戏,他来负责刷关卡。也头疼。
女孩子喜欢漂亮衣服,喜欢亮晶晶的首饰,他无节制地给她买,一来二去,让她占够了三四个衣帽间,他原本放领带的抽屉,被她的香水塞满。也头疼。
直到某天,她穿着十八岁生日宴的低胸小礼裙,喝醉酒,在车里抱着他索吻。
紧接着向他涌来的,就是不可言说的欲念,翻滚着,让他太阳穴那根筋突突地跳。
这种头疼,夹杂着强烈的负罪感,在一向寡情的铁骨里反复拉扯,绞住他那根理智的弦,害它差一点崩断。
千料万料,硬是没料到,居然被她一点小花招钓得胸腔燥热,像烈火焚烧。
女孩子本事不小,撩拨他,挑衅他。
最终降服他。
那一晚,程泊樾断断续续地入睡,清晨就醒了,故意没睁眼,听见她仓皇逃离的动静,他的负罪感又多了一层郁结。
感觉自己被这小姑娘耍了。
现下回想,他甚至怀疑,或许三年前那一次也是她预设好的陷阱。
但事已至此,他又能责怪她什么。
她胆大包天,一而再再而三地跳到他头顶撒野,不都是他过度纵容的结果。
纵她已经纵成了习惯,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不感到愤怒,而是感到庆幸,因为她利用他,就证明她至少还需要他,而不是一长大就抖抖翅膀离开他。
他深知自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假如她这次又逃了,他真的会把她锁在家里。
但又怕她哭。
他见不得她掉眼泪的样子,于是那种变态的想法反复冒头,又被他反复打消。
简直要疯。
程泊樾紧锁着眉心,草草拿起手机,又翻出那条消息。
指尖在屏幕上悬了片刻,在输入框跳出的前一秒,又把手机扣到桌面上,偏头摁了摁酸胀的鼻梁。
小骗子。
对他竟然连半点真心都没有。
怎么会半点都没有。
——
次日一早,温听宜在闹钟响之前就醒了。
她拥着被子,呆呆地坐在床上,看着窗外逐渐升起的太阳,忽然被光线晃了眼,潦草收回视线,脑袋又垂了下去。
好蔫。
Sam赶过来接她去片场,人刚从保姆车下来,就被门口的保镖拦住。
彪形大汉要他出示身份证。
他心说不错啊,几千块能请到这么专业的安保人员,真是物超所值。
室外艳阳高照,一个让人愉悦的大晴天。
从民宿到拍摄现场,温听宜全程心不在焉,魂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眼神很空,整个人轻飘飘的,反应力却像灌了铅,旁人跟她说话,她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答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
Sam以为是昨晚的恶性事件让她留下了阴影,一路安慰她。
温听宜就笑一笑,“没事,我只是没睡够,有点困。”
上午在影城拍摄,还算顺利。
因为今早拍的正好是女主在宫中自缢的戏,温听宜情绪不佳的状态,歪打正着契合了氛围。
导演非常满意她面无表情的冷美人模样,好几组镜头都是一次过。
温听宜心情低落的时候就会长时间冷脸,方霖不知她怎么回事,问了两句话被她无视之后,他也不敢来轻浮搭讪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周婼大老远过来探班。
两人坐在室外休息区,遮阳伞边缘漏进一点暖融融的阳光。
周婼跟她聊起画廊的奇葩客户,温听宜认真听着,目光所及,全是影城宫殿的灰墙飞檐。
她若有所思,一边嚼着沙拉,指了指不远处的道具箱,没有活气但又非常开朗地说:“你看,我上吊用的白绫。”
“?”周婼吓得鸡腿都没心思啃了。
温听宜还穿着一身改良过的酒红色战国袍,入戏意味十足,周婼脸一白:“呸呸呸!别乱说,不是你上吊,是女主上吊。”
温听宜乖巧地点点头。
完全魂不守舍。
周婼为她揪心,酝酿半天,说:“其实,我觉得......”
“嗯?”
“我觉得你真的是爱而不自知。”
温听宜心想自己当局者迷,于是默了默,索性虚心求教,问为什么。
周婼就认真分析:
“因为你根本没想过要伤害他啊,到目前为止,你利用他哪儿了?你甚至没让他派保镖跟你过来,但凡你真的开始利用他,昨晚就不会出那种意外了。”
“你觉得自己是邪恶小贼,但实际上呢?你根本没使什么招数,假如撒娇也算什么致命大招的话,那俄罗斯不用养什么特工间谍了,直接让总统跟别国首领撒娇就好了。”
“......”
还挺有道理的。
可转念一想,她心里又没底。
“但是,程泊樾真的很生气。”
“那就让他气吧!”周婼手一挥,愤愤不平地说,“不管他在气什么,既然他不接受你道歉,那就这么着吧,反正老爷子还在,程泊樾不敢怎么欺负你的。”
温听宜放下手里的沙拉餐盒,仰起头,视野有点模糊了。
她轻吸一口气,声线微颤:“婼婼,突然有点想哭......”
周婼:“没事!哭出来,靠在我肩上哭,来。”
不行,她突然想到:“可是一会儿还要拍一组镜头,化妆师辛辛苦苦化的妆,不能弄花了。”
周婼摸摸她的头发,叹了一声,望着她,只见她从边上捞起了手机,保持着45度望天的姿势,把手机举高到眼前。
周婼愣住:“你干嘛呢?”
温听宜可怜地吸一吸鼻子,眼里的泪光被太阳照出零碎的晶莹,手指划着屏幕。
“我存了几个冷笑话在手机相册里的,看一看就不想哭了......”
“噗。”周婼一时间哭笑不得,轻拍她后背,“好啦,没事的,过几天就好了。假如你不想回家见到程泊樾,那就来我家住嘛,反正电影的试镜时间还没公布,你这段时间就在我家安心养养,我给你做饭吃。”
温听宜思绪杂乱,暂时沉默,刚点开一个冷笑话截图,Sam就拎着两袋咖啡过来,热情地跟周婼打了招呼,拉个小板凳过来,课间聊八卦似的:“吃不吃瓜?”
周婼好奇:“什么瓜?”
温听宜以为是哪个顶流劈腿的瓜,没想到从Sam嘴里听到了黎柔的名字,又听到一个熟悉的姓。
总结下来,就是黎柔为了事业前途,利用了程泊樾的父亲,而那场车祸,似乎也跟这段感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所以程泊樾长大之后,对虚情假意恨之入骨,更不会轻易投身一段感情,因为他对此嗤之以鼻。
周婼之前跟陆斯泽谈恋爱,对这件事似乎早有耳闻,现在才实打实想起来了。
她面色凝重地定了半晌,慢慢转脖子,看向温听宜。
温听宜已经冻住了。
她觉得自己头顶的死亡倒计时,已经开始读秒。
难怪他昨晚那么生气。
完了,说不定她真的会折在程泊樾手里,被他报复惩罚。
到时新账旧账一起算,她是真的没有退路了。
霎那间心跳如擂鼓,温听宜咽了咽生疼的喉咙。
不假思索:“婼婼,你家有多的一套睡衣吗......”
——
MV拍摄比想象中顺利,两天就结束。
温听宜悬着心,一天查看好几次手机。
那条道歉的信息,某人一直没回复。
既然他铁了心不原谅她,她也就不再执着了,因为心底的愧疚已经被惊惧淹没。
真是怕了他。
不躲不行了。
就在程泊樾跟当地政府应酬时,温听宜已经匆忙返回程宅收拾东西。
次日,程泊樾回京。
进了家门,他脱下西服外套,抖落一身疲乏,直到空气里一丝残存的甜香漫入呼吸,他周身的懒惫感才淡了些。
屋子里静悄悄,程泊樾洞察出异样,沉嗓喊了一声大名。
没人应。
南院鱼池里的锦鲤悠闲吐泡泡,石榴树浸在秋日暖阳里,一切都很平常。
唯一的变化是,女孩子的卧室门毫无防备地敞开着,桌上常用的化妆品不见了。
就连那只原本属于他的茄子玩偶,也不见了,被她带走了。
客厅桌上留了一张字条:[对不起,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所以我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等我挣到足够的钱,我会向你赔礼道歉的。]
原本清秀的字迹,落进男人眼底,突然变得无比扭曲,像一阵喧嚣的自嘲,让人怒火升腾。
程泊樾压了压浓眉,神情一凛。
顿了几秒,鼻腔嗤笑一声,将字条揉得变形,指骨也绷得泛白。
溪溪,你真是出息了。
又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