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酒会前半段是到场贵宾的自由交流时间。
到后半段,一批官方媒体按时进场,进入行业问答环节,最后以现任舞协会长的致辞收尾。
拍纪念合影的时候,温听宜作为在场年纪最小的后辈,深知不能抢镜,就一直往边上挪,都快出框了。
是黎柔将她牵过去。
为了迁就她,黎柔远离C位,选在不会出错的第二排右侧。
“没关系,你就站在我旁边。”
周围一帮气质严肃的前辈,温听宜有点惶恐不安,但这时候出声拒绝,反而煞风景。
于是点点头,乖觉站好。
“谢谢黎老师。”
对方回一个温柔的笑,示意她看镜头,要开始拍了。
这感觉真难形容,自从知道黎老师是程泊樾母亲之后,温听宜就控制不住那种拘谨感,而且时不时走神。
有时候,明明是正儿八经聊舞蹈,却总感觉话题中间隔了个程泊樾。
大部分时间,他会以她画过的卡通小人仔形象隆重登场,在她脑海里晃来晃去。
不过今天晚上,黎老师没有跟她提起程泊樾,大概是不清楚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也不好奇。
只是中途提醒她,说挑台上有一个人,一直在看她,好像很关心她的样子,让她抬头瞧瞧。
温听宜就仰起脸,在灯火煌煌的虚实交映里,跟程泊樾对上视线。
他靠着沙发坐在那,不奉陪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打扰。
平底的威士忌酒杯在他手里,随着他腕骨抵住桌面的倾斜,玻璃在灯下折射出暖色的光,偶尔也掠过他一贯凛然的眉宇。
他敛着眸,目光像覆了一层柔雾,罩在她身上。
不是居高临下的漠然审视,而是一种,假如她茫然无助,他会随时出现在她身后的静守。
温柔得像个幻觉。
她仓促撇过头,目光躲闪,听觉滞后了几秒,周围的交谈声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手指捏紧红酒杯的细长握柄,心头有泊泊流淌的温热,分不清是因他而起,还是自己不胜酒力。
在那之后,黎老师就很照顾她,大概出于对晚辈的关照。
酒会散场时,前辈们陆续离开,温听宜忽然被礼宾员叫住。
对方微笑着让她稍等一会儿,有东西要交给她。
什么东西?
她一头雾水。
回过神时,黎老师已经无声离开了。
周遭人影稀疏,温听宜拎着自己的小手包,像个毕业典礼结束后不小心落单的学生,站在弧形天花板下踌躇片刻,呆呆环视一圈。
——“在找谁?”
熟悉的嗓音,在偌大的宴会厅里泛起沉顿悦耳的回声,像一滴酒液砸落心头,莫名的痒。
温听宜顿住脊背,转过身,双手垂在身前,捏了捏纹路细腻的包带。
清澈莹亮的双眸在他面前轻眨一下。
“在找黎老师,想问问她们舞团什么时候彩排,我想去看。”
答得很实诚,叫人挑不出错。
程泊樾高高一人站在她面前,双手放在裤兜里,臂弯很随性地挂着一件外套。
不知道他上一秒的表情如何,反正她回身说话时,他就已经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眼睫微微一耷,澄黑的眸底圈住她。
似乎刚才那个回答,不是他想听的。所以他没有出声的欲望。
宴会厅转瞬即空,穹顶最外圈的细小灯盏逐一熄灭,省下她道别的措辞。
温听宜暗自松了一口气,不声不响地在他眼底转身,缓缓走向出口。
很快,身后有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从前都是她小碎步跟在他身后,稍微慢一点,就会被他落下。
而这回,是他走在她身后,再慢慢地,到她身边,用刻意放缓的步伐迁就她,跟她并行。
温听宜装作很忙的样子,睫毛微垂,指尖轻挠一边眼尾,余光里是他高大的身影。
通往侯梯厅的长廊里,暖灯一直蔓延到尽头,他陪她走。
步伐同时停下,因为是最后离开的,电梯前只剩他们两人在等。
温听宜并拢膝盖,低头看着自己的高跟鞋。
程泊樾站在她身边,抬手看一眼腕表,顿了几秒又若无其事,把手放回裤兜,目视前方。
“茄子,”他惜字如金地问,“抱着舒服吗?”
温听宜愣了一瞬,防止流露出偷盗茄子的心虚,她刻意直了直腰,肩膀舒展开。
鬼使神差地点头:“舒服。”
材质平滑的电梯门倒映出两人身影,程泊樾神情平静。
“最舒服吗?”
冒出一个“最”字,就意味着存在比较。
可是跟谁比呢?
空气里弥漫着一丝心照不宣,这人刻意迂回,那她就礼尚往来,低头呢喃:“它只是一只毛茸茄子。”
言下之意,你一个大活人,怎么还跟一只毛茸茄子比呢。
音落,程泊樾不再说话,唇角扬起一个淡柔的弧度,不知在想些什么。
出了电梯一路同行,交流甚少。
直到温听宜与他反向而行,独自走到大门前,看了看手机,迈着耐心等待的步伐,徘徊到艺术喷泉旁。
程泊樾回身望着她,眼眸微微眯起,突然一阵风穿过两人沉默的空隙,将他一手拎着的西服外套吹得轻微摆动。
清冷的嗓音被喷泉流水声包裹,传到耳边也格外清晰:“不走吗?”
她感知他克制又灼热的视线,温吞地转头看他。
“我在等人,婼婼马上就来接我。”
这是不回家的意思了。
程泊樾听见她回答的瞬间,双眸泛起慑人的冷意,却因为眼底倒映着她懵柔的神色,那一层冷,瞬间又化作无处可藏的纵容。
出乎意料,他真的践行了“让着她”的承诺,没有生拉硬扯把她逼回家去。
只是把外套留给了她。
8开头的车牌号,闲闲地从她眼前开走了。
温听宜攥着他的衣服,怔了怔,手臂不自觉地抱住,像暂时不想穿,但又觉得,抱着取个暖也无可厚非。
程泊樾靠在
后排车座,从后视镜里看见这一幕。
他神情浮动,嘴角扬起一丝懒怠又舒心的弧度。
温听宜站在夜色里,面前陆陆续续开走了几辆车,她自顾自查看通讯录。
今晚存了很多前辈的联系方式,算是满载而归。
不一会儿。收到周婼“火速赶来”的表情包,身后有礼宾员喊她:“温小姐!您落了东西。”
她木然扭头。
“啊?我好像没落下什么......”
一个比脑袋还大的丝绒礼盒,就这么递到她手里。
沉甸甸的,不知道装了什么。
她小心翼翼打开。
“溪溪!”周婼开一辆浅紫色小跑车来接她,慢悠悠停在面前。
刚拿到驾照的新手,处处谨慎。
“等等哈,我先掉个头。啊不对,怎么把远光灯开了!”
盒子恰好打开。
这一瞬,温听宜完全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被远光灯照到了,还是被满满一盒的珠宝彩光晃了眼,心脏怦然跳动。
那些首饰,她没有开口说要,甚至宴会结束时就忘了这茬。
但程泊樾一直替她记着,而且直截了当,全都给了。
......
周遭霓虹晕染,紫色小跑车慢腾腾现身,汇入主干道车流。
程泊樾在静止的车里泰然自若,视线朝前一扫,揉了揉眉心,吩咐司机:“跟上前面那辆。”
司机一瞧,路上琳琅满目的车,他不得不谨慎:“程先生,请问是贴了膜那辆吗?”
后座的男人目光懒散,抬了抬下巴:“就那辆,长得像芋头的。”
司机使命必达,一脚油门跟上去。
老板第一次让他跟车,年轻司机有种新奇的冒险感,不知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到了才发现,老板貌似没有目的。
只是保持距离跟了一路,程泊樾看到公寓某层的灯亮起,整个人就懒了下来,开始靠住椅背闭目养神,吩咐司机开回家去。
这个点,该喂鱼了。
——
风平浪静过了几天,今早气温骤降,温听宜套一件纯白色的毛衣外套,收拾东西准备去练舞室。
却在出门前接到李叔的电话。
得到一个坏消息。
老爷子腿脚刚好,清晨又老当益壮地爬山去了。
然后啪叽一摔。
好不容易晾凉的轮椅,这下又要坐暖了。
温听宜赶紧订了一个果篮,又揣上这两天缝制好的一个布艺护身符,赶回程宅看望爷爷。
李叔在电话里说了,一会儿家里的车去接她。
她就老实巴交的,抱着果篮站在小区大门前等待。
白色毛衣浸在秋日暖阳里,她扎一个低马尾,脸蛋素净,耳边几缕碎发随风微动。
本就柔软明媚的一个人,一动不动站在一棵萧瑟落叶的树下,没有染上半点沉闷,反而像春日里新生的芽,引人注目。
片刻,车子停在面前。
温听宜打开车门,料到后座有人。
果然,一丝木香逸了出来。
温听宜调整心态,矮身坐进后排。
程泊樾穿一件挺阔有型的黑色大衣,翘着二郎腿,手里轻翻一本外文期刊。
温听宜不声不响地坐好,程泊樾淡淡瞥她一眼,又看了看她手里的果篮。
“不用送这些,就是想见见你。”
这话没有主语。
究竟是爷爷想见她,还是程泊樾本人想见?
温听宜心潮微乱,耷着眼睫不看他。
随后为购买果篮这件事进行合理的辩护,乖巧道:“爷爷喜欢吃葡萄和蜜瓜,都是买给老人家吃的。”
程泊樾轻挑眉梢,眼底情绪似乎兜了一个思索的圈,随后淡嘲地扬起嘴角。
懂了,这果篮里的果子,是一口都不会分给他吃了。
其实温听宜压根没这个意思。
这人要是想吃,她自然会给他吃的。水果而已,本来就是用来分享的。
车子平缓启动。
不知怎么的,挡板升上去了。
空气异常安静,耳边是某人翻阅财经期刊的轻响,响声沉下去时,就只剩彼此呼吸的起伏。
后座多了一丝凝滞的暧昧,人在静不下心的时候,就总想找点事儿干。
温听宜小幅度抬手,掏了掏口袋查看。
幸好,没有忘记拿护身符。
就短短三秒的动作,不知道身旁这人是怎么捕捉到的,张口就懒着腔调问:“这是什么?”
她抱住果篮,透明玻璃纸在怀中悉索作响。
“是我自己绣的护身符。”
程泊樾莫名静了几秒。
“给谁?”
“给爷爷的。”
程泊樾不动声色,视线往下掠,停在她刚刚掏摸口袋的位置。
护身符虽然已经放回去了,但他过目不忘。
那玩意儿小巧精致,面上绣了平安健康四个字,边上还点缀着小花小草,也是她一针一线缝的。
这么幼稚可爱的小东西,不该给老爷子。
程泊樾收回视线,淡声:“就做了一只?”
她嗯一声。
怎么了,难道这人还盯上这个了?
温听宜觉察他不怀好意的视线,她默默把手伸进口袋,顺着本就很浅的毛衣兜,把护身符往里揣了揣。
一路没人说话,终于,车子停在程家大门前。
门口已经停了很多辆车,都是第一时间赶来老爷子膝前尽孝的亲戚。
温听宜推开车门,人先下,再带果篮。
奈何它太沉了,她低头下车时,没有系扣的毛衣外套向两边敞开,衣角被来不及放好的篮子压了一下。
哒的一声,她感觉有什么东西掉下去了。
下车时回身去找。
原来是护身符。
她刚要弯腰去捡,男人的影子忽然从身侧罩下来,一只骨节清晰的手先她一步。
程泊樾把它拿走了。
“......”
她直起身,理所应当地伸出手,柔软目光盯着他:“还我。”
程泊樾径直把护身符放进大衣口袋,好像这东西本就是为他量身定制似的,他神情没有一丝异样,好整以暇睨着她。
这人行为随性,隐藏的顽劣在他身上浮荡着,嘴上却正义凛然:“替你保管,帮你送给老爷子。”
她才不信呢。
一时怀疑这人是不是想逗她取乐,毕竟他有时候确实挺坏的。
摸不清他的目的,她只能坚持:“还我,我自己送。”
程泊樾懒筋懒骨地,双手插兜,手指似乎在口袋里捏着那个小东西。
他放松倚靠着车身,眯起眸:“你觉得我会偷它?”
仿佛说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似的,温听宜默了默,别过脸咕哝:“这种小东西,你怎么会稀罕。”
“万一我稀罕呢。”
居然认了。
她眼睫一颤,心想不能被他蛊惑,弱弱说:“那也得还我。”
“不能给我吗?”程泊樾注视她,话里还带了点被人始乱终弃的幽怨。
但情绪底色格外温和,以迁就的姿态低着头,意有所指地说,“就当做是你一直不回家,让我没日没夜,孤身一人喂鱼的酬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