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板前料理区的吧台横长五六米,几张单人座位保持着规律间隔。
另一端坐了个探店博主,正对着相机绘声绘色描述刺身口感,冷不丁听见他们的话题,男博主转头看着程泊樾,顿了许久,用大慈大悲的眼神表示同情与怜悯。
程泊樾兀自端坐,静静饮一口化冰的咖啡。
口感稀薄寡淡,把陆斯泽磨碎了倒进去或许能增添风味。
陆斯泽平时不敢这么贱兮兮,多亏烧酒壮胆,可以尽情揶揄某人:“没事儿,我懂,人之常情嘛。”
程泊樾没有接茬,冷得像把哑火的枪。
陆斯泽支着额头
纳闷:“话说回来,你那么想温听宜,她会不会也在想你?”
空气静了几秒,程泊樾摩挲着咖啡杯,没滋没味的苦仿佛流过喉间。
“她压根没想过我。”
小姑娘分明就是乐得自在,巴不得他一直待在国外,对他哪来的想念。
陆斯泽啧啧有声:“人家不是不想你,而是不敢想你吧?”
问题忽而清晰起来。
可是,女孩子那些细腻又隐蔽的小心思,程泊樾哪里研究过。
他隐隐蹙起眉,少见地虚心求教:“为什么不敢?”
“因为你平时的样子很吓人啊。”陆斯泽一语道破,“温听宜不懂的事情,你耐心教她,她遇到麻烦事,你私下帮她解决,没错,这些是很好,但你也就这几点好了,平时呢?你对人家笑过吗?”
程泊樾忽然纹丝不动,拿着直饮杯的手悬在半空。
她曾调侃地问他,你是不是生性不爱笑?
还用手指给他戳了一对酒窝。
厨师在案台后方忙活,程泊樾不太聚焦的目光落在冰冷的生鱼片上。
一刀划下去,他忽然跟理清线索似的,不耐地说:“那会儿她还没成年,我天天对她笑算怎么回事?她十五六岁,什么都不懂的青春期,在学校都只能跟女生同桌的年纪,我一个成年男人,不跟她保持距离,还一天到晚对她笑?难不成我脑子进水了?”
“这我当然明白啊。”陆斯泽精准切入,“那你回国之后呢?在她主动靠近你之前,你对温听宜笑过吗?”
话音甫落,某人莫名不说话了。
陆斯泽喝一口烧酒,像个心理学家:“不管什么原因,反正你就是对人家冷脸冷了好几年,人家怎么敢想你?夜里不做噩梦都不错了。”
不知不觉,程泊樾手里的咖啡杯早已见底,残存的冰块正一点点融化。
陆斯泽总结:“至于她想不想你,都是次要的了,说不定人家心里一直有你呢,不然干嘛把你送给她的茄子抱走?”
程泊樾目光空了空,淡声:“一个玩偶而已。”
陆斯泽揉着短发笑了笑。
“周婼说,我一直吊儿郎当的,她想要我身上最认真的部分,可惜我之前一直给不了她,还嫌她作。其实是我太敷衍了,明明几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事儿,我懒得动嘴皮子,还怪她敏感。”
“以此类推,温听宜想要的,是不是你身上最柔软纯粹的部分?就像那只茄子,抱起来软乎乎的,又踏实,醒来一瞧,它还在,不会若即若离,不会隐藏情绪,更不会嘴硬说狠话。”
仿佛被陨石击中,程泊樾顿生一种无力又烦躁的感觉。
他照顾了很多年的女孩子,正在如履薄冰地喜欢他?
是否在他动情之前,她就已经开始在意他、依恋他?
一连串的问题,没有相应的答案。
这种强烈的不确定性,这种失去掌控的模糊感,打破了他始终规整的条理次序,让程泊樾非常不适。
他眉头越拧越紧。
胸腔闷着火,陆斯泽还添了一把柴:“程总,您的追人之路,道阻且长啊,原本似是而非的爱猛然冒头,不亚于恐龙集体复活,惊悚得要命。您现在像个一时兴起的渣男,人家肯定心存戒备,防着你呢。”
程泊樾低眸看着杯沿,目光逐寸深黯。
不多时,对面的厨师微笑着递来一个木碟,面上码放三只色泽诱人的手握寿司。
陆斯泽乐呵呵接过,吃得很欢。
程泊樾冷眼扫过:“你还没饱?”
陆斯泽目光放空,神情有点骄傲的浮浪,又有一丝怅惘:“想当年,周婼给我做的海胆寿司,跟这家的味道特别像,又鲜又甜。”
原来是睹物思人。
程泊樾收回兴致缺缺的眼神,视线不经意游转,落向远处卡座的某一桌。
两名店员正在相互配合,给一份小资情调的外卖订单进行精致摆盘。
发小浑然不觉,程泊樾若有所思,转头看他一眼。
陆斯泽挑眉疑惑,程泊樾就嘲弄地撇过头,一拳抵着唇,嘴角无声牵起。
陆斯泽傻狗似的,扭头一瞧,跟摆盘的店员对上眼。
“……靠。”
程泊樾似笑非笑地起身,捞走桌面的车钥匙。
陆斯泽气炸:“你嘲笑我!”
程泊樾轻哂:“你还不够好笑。”
靠,是怎么做到云淡风轻就把人气死的?
陆斯泽乱糟糟挠头,烦死了。
“程泊樾你等着吧你,总有人能治你!”
程泊樾头也不回地走了。
能治他的人,不在这儿。
——
周婼:[救命啊陆狗知道我给他做的寿司是用外卖伪装的了(表情裂开).jpg]
温听宜划着手机翻看群消息,一条腿架在横杆上维持着侧压腿,开筋就等于休息,还能一边补充体力,另手拿着一根谷物能量棒,小口嚼着。
窗帘拉开一半,远处参差不齐的大厦顶着正午阳光,橙调的光线在实木地板铺开,落在她绷紧的足尖。
周婼在群里发了一堆欲哭无泪表情包。
陈岁力挺:[这有什么的?你给他点外卖,是他的福气~(优雅涂指甲).jpg]
林栀赞同:[对啊,而且你们都分手两个月了,他居然现在才知道?证明他迟钝]
温听宜忍不住笑了笑,回了个击掌表情包。
手机震动,群里嘻嘻哈哈一阵,消息滑到了底,左上角依旧有个未读的“1”。
她平静切换聊天框。
视线顿住。
时隔一个多月,林导工作室的助理终于给她发来消息,通知电影试镜的具体时间地点,就在两周后。
助理善意提醒,让她准时到达,林烨不喜欢演员迟到。
温听宜倏然打起精神,回一句收到,谢谢。
紧张感混合着期待,油然而生,她再次从包里翻出打印好的试戏剧本,靠在窗边仔细研究,找点新的感悟。
咚咚两声,忽然有人敲门。
没点外卖啊。
她茫然抬头,视线恍然一落,后门那块高度奇特的玻璃外,又出现那张令人心悸的脸庞。
程泊樾站在门边,眉眼温淡,一手将一个熟悉的糕点盒举到齐耳高度,挑眉时朝她晃了晃,跟哄人无异。
温听宜默了几秒,小跑前去开门。
后门开了条半臂宽的缝,程泊樾站在原地,低垂的目光正在等她把他拉进去,就像以前一样。
但温听宜只是站在门后,一手扶着门边,露半个身子朝他眨眨眼:“怎么突然过来了?”
程泊樾看向她的视线略复杂,眼皮半敛着,低声说:“想见你,就来了。”
“……噢。”温听宜把门打开,心如止水地客气,“那你进来坐。”
程泊樾进到室内,在她回身关门时,他情绪很淡地,将糕点盒给她。
是之前那家桂花糕,拿到手里还是温热的。
温听宜呆滞几秒,说了声谢谢,问他吃不吃。
好像他不吃的话,她就不打算拆开了。
程泊樾猜到她的意思,干脆嗯了一声。
温听宜就自然而然走到一旁,糕点盒放到桌面,细心拆开。
相隔几米,程泊樾插着兜站在原地,目光无声游转,看着她练功服下轮廓清瘦的蝴蝶骨,顿了几秒,淡然收回视线。
他状似百无聊赖,漫步到椅子旁,似乎注意到什么,他脖颈微低,伸手拿起一份摊开的剧本。
上面有涂鸦。
画了几个卡通小人仔,黑发浓眉,西装革履,微小的细节被她认真拿捏,每一只都是同一个人,但神态各异。
闭目养神的,发呆的,微笑的,生气皱眉的。
这个人身上一些寡淡乏味的瞬间,被她寥寥几笔勾勒,竟变得如此生动。
程泊樾摩挲着纸页边缘,喉咙泛起一丝异样感,好像被眼前干透的墨迹哽着。
他哑声问:“你画的是谁?”
糕点香气从盒子里溢出来,温听宜手指一顿,想都不想就撂下了点心,连忙走上前拿走剧本。
目光交汇一瞬,她移开眼,睫毛扑闪颤动,索性背过身去,剧本三下五除二揣进通勤包里。
“没画谁。”
她心想,干嘛告诉你?
唰一声拉上包链。
悉悉索索的动静里,程泊樾像与什么珍贵事物擦肩而过,无言片刻,他转过头,温听宜已经坐到椅子上,擦净了手,若无其事吃点心。
远处有张空的实木椅,被程泊樾单手拎过来,轻稳地放到她面前。
距离拉近,程泊樾坐下,落在她身上的光线被他挡了一半。
他身子散漫前倾,手臂搭在岔开的膝盖上,一直看着她,像有话要说。
温听宜抬眸接住视线,她懵懵的,腮帮子动了动,以为他要吃
点心,就一手把盒子递给他。
嘴里嚼着东西,声音略含糊:“不吃吗?”
程泊樾没拿,忽而问她:“大学没遇到喜欢的男生?”
他眉眼舒展,目光也毫无波动,像聊起一件平常事。
温听宜滞了几秒,理所当然说:“他们都不好,我干嘛要喜欢?”
这话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另一层含义。
假如大学时遇到足够好的男生,她就可以喜欢上了
程泊樾垂眸看着地板,神情空泛了一瞬,随后撩起眼皮看她,眸底多了一丝浑然。
“怎样才算是好?”
他问完,空气就静了下来,温听宜小幅度嚼着糕点,这次奶酪夹心比上次多,口感更绵了。
她不假思索:“我喜欢的就是好的。”
他紧接着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程泊樾第一次在意这种事情,她诧异之余,其实不太适应被他追根究底,有一种被他一件件扒开衣服的错觉,怪不自在的。
她捏了捏盒子边缘。
“总结不了。”
“那我问你,你回答我。”似乎意识到话里的强硬,程泊樾缓声补一句,“可以吗?”
温听宜抿抿唇,无声将糕点咽下去,嗓子有点干涩。
“不可以。”她斩钉截铁,“就算我没有开口回答,你也可以从我的表情里看出答案。”
程泊樾眼底的黯然蔓延开,少见地无言以对。
俗话说瑕瑜互见,曾经任他运转自如的洞察能力,此刻竟然成了阻碍他的因素。
温听宜合上纸盒盖子,吃了一块就不想吃了。
“你能看透我百分之九十,我却只能看透你百分之一。”她脑袋低埋下去,声音越来越小,“好不公平。”
受到柔软的控诉,程泊樾呼吸沉了沉,用更轻缓的声音问她:“不是还有百分之十是我看不透的吗?”
那是当然了。
温听宜蹙起眉。
“我还不能有点秘密了吗……”她心里乱絮飞舞,真想把盒子捏扁,“难道什么都要摊开给你看吗?那我也太吃亏了,本来就斗不过你……”
在她看来,程泊樾稳如泰山的秩序就像一台精密仪器,假如有哪些零件干扰了仪器运作,他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把它拆掉,再从很高的地方扔下去。
从高处落下的,哪怕再柔软的东西也具备了杀伤力。
它们一股脑地砸到她头上。
她被砸懵了,心里呐喊,这个人怎么高空抛物啊!
然后低头一看。
地上这些零零散散的东西,都是他给过她的柔情。
明明都是真实存在过的,却在某一瞬,被他以“乱人方寸”为由,从仪器内部拆除了,抛下了。
她只能将它们一块块捡起来,收进以记忆为名的小袋子里。
心想,还会有下次吗?
她还会被这些东西砸到吗?
产生顾虑时,她已经意识到,自己喜欢程泊樾。
少女的心思薄如蝉翼,某人在上面轻轻划一笔,就是经久不褪的浓墨重彩。
她从很早开始就喜欢他。
无助的时候,她想第一时间扑进他怀里,开心的时候,想第一时间跟他分享。
哪怕只是一张中了十块钱的彩票,她都会兴高采烈,将小票子挥舞到他面前,喊他的名字,直到他回应为止。
但她隐约知道,这个人永远高高在上,不屑被感情左右。
所以潜意识为她构造了一个保护机制,告诉她,你就是个感情骗子,那些依赖和在意都是你演的,你没有爱上他,更没被他伤到,你好着呢。
就像给她戴上一个安全帽,当下一次遇到高空抛物时,起码她不会被砸晕。
可现在,某人忽然要把拆卸的零件安装回去,她整个人处于状况外,只能戴着摇摇欲坠的安全帽,茫然四顾,踌躇不前。
像她这一秒沉沉垂落的眼睫,末梢缀着模糊的光亮,欲言又止地闪烁着,却一直没有抬眸看他。
舞室里落针可闻。
程泊樾坐在她面前,耳边是她轻滞的呼吸,一声声宛如微风,却在他体内掀起嘈杂的巨浪,翻涌不息。
她隐约泛红的眼眶让他眉头紧锁。
败下阵来。
程泊樾就此让步。
没有鲁莽地追问那百分之十的秘密,只留下一盒甜软的桂花糕。
起身揉揉她脑袋,低沉的气音对她说:“晚点来接你。”
然而,“晚点”还没到,温听宜就离开舞室,自己打车走了。
主干道车流不息,路边洒满余晖。
程泊樾坐在静止的驾驶位,透过挡风玻璃,不远不近地,看见一个打扮明媚的身影上了出租车。
他无奈地皱了皱眉,一脚油门跟了上去。
……
天色已晚,温听宜到了酒吧,负责接待的年轻服务生毕恭毕敬,引领她前往侯梯厅。
好友们在顶层包厢里给她攒了局,订了蛋糕,堆了香槟塔,庆祝她拍的第一支MV顺利发布。
她们都到了,温听宜还在匀速上升的电梯里,翻看群消息。
陈岁:[今晚玩尽兴,我点几个小男模给姐妹们调戏调戏]
林栀:[我要一个薄肌,会主动脱衣服的那种,谢谢(献上玫瑰).jpg]
周婼:[我同上!宜宝呢?]
“……”
这里居然还有这门业务。
其实她对男模没什么兴趣,但好友们热情鼓动,盛情难却。
她平静敲字:[我都可以^^]
叮一声,电梯门向两旁拉开,她走出去。
一阵略浓的沙龙香扑鼻而来,周遭弥漫着昏然迷离的光线。
眼前延伸出一条宽阔走廊,两旁嵌了镜面,避免自己撞到自己,走路要格外小心。
她第一次来这儿,下意识看一眼头顶的荧光指引标,慢慢往前走。
远处有人叫她。
“温听宜!”
轻浮的烟嗓,来者不善。
回过头。
是程奕。
这人穿一件骚气的皮夹克,高调地走到她面前,斜着嘴角冲她笑了笑,指间还夹着烟,吸了一口,吐出雾气:“好巧,一个人来?”
烟味很熏,温听宜不适地往后退了退,下意识防御。
“你有事?”
程奕倚靠着走廊镜面,抽着烟上下打量她,视线落在她浅色的毛呢短裙上,吹一记口哨:“穿这么漂亮啊?跟谁来玩?”
她冷声:“跟你没关系吧。”
这人纯粹是来找茬的,跟之前在美术馆那次如出一辙。
温听宜不想搭理他,兀自迈步往前,对方却没皮没脸的,晃着步子跟上来。
“啧,我好心夸你,你这是干嘛?别紧张嘛,我人不坏,就是有件事儿想问你,梁安霏是你同父异母的妹妹吧?”
温听宜并不好奇这两人是怎么搭上关系的,只想尽早摆脱这家伙,拿着手机,低头在群里发位置消息,让朋友出来接应她。
她不搭理人,程奕就暗自嘲讽,厉害啊,被程泊樾惯成这样,都不正眼看人了?
程奕故意朝她脸上吐烟,用慢悠悠的步调紧追不舍:“梁安霏最近过得挺惨的,要不,你跟程泊樾求求情,放过她?”
其实是梁安霏给了点好处,主动找程奕当传话人。
她实在没辙了,原以为有母亲那边可以给她撑腰,于是在电话里一顿诉苦,没想到,被梁宝矜骂得狗血淋头。
“死丫头,你知不知道你惹到什么人了?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少惹是生非,你不听,非要四处招摇,这下好了,戏都拍不了,我真是教了个好女儿啊,你给我丢的脸还不够吗?那些缺德狗仔又该怎么编排我?梁家的爪子伸不到那么远,你外公也老了,没有精力为了你的破事到处走动,要么你在京舞领了毕业证就滚回家,要么就别再给我打电话!”
梁安霏心凉了半截。
转头跟父亲诉苦,温兆文又敷衍她,说现在情况不明,等爸爸联系上程家那一位再说,别着急。
她怎么能不着急,她急死了。
圈子里的熟人个个看她笑话,调侃又嘲讽:“哎呀,识时务者为俊杰,温听宜不是你姐姐吗,用血缘关系抱人家大腿啊,谄媚总好过死心
眼吧?别傻兮兮较劲了,会吃大亏的。”
梁安霏恨得要死,心说不可能,这辈子都不可能求温听宜。
但现实对她重拳出击,她现在开个直播都会被莫名其妙封号。
再这么下去,万一连《风月渡》的试镜机会都没了怎么办?
为了守住退路,梁安霏只能认清局势,学会卑躬屈膝。但面对面拉不下脸,只能找个中间人了。
此刻,程奕用一句话给温听宜解释全貌,就是“你妹屈服了,你行行好,绕过她吧”。
温听宜只觉得无语。
她不吃道德绑架这一套。
“梁安霏的事,我管不着,我从来没有针对她,更不想帮她收拾烂摊子,她走到今天这一步,全是她自己造作。”
程奕笑出声,一脸不可思议:“真够铁石心肠的,你跟程泊樾越来越像了,不愧是他教出来的。”
温听宜没有说话,不知道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她时刻保持警惕,在走廊上拐了个弯,包厢就快到了。
其实程奕已经认清形势,哪怕他再恨程泊樾,也不敢动程泊樾的人。
但程奕内心阴暗,想往每个人头顶吐痰,没什么实质性的伤害,纯粹恶心人。
他暗暗琢磨,眼前这二十出头的女生,确实漂亮,但要论段位,其实也就那样,看起来属于好骗的类型。
漂亮又好骗,养在身边,作一个无聊时的消遣罢了。
难道程泊樾真心喜欢她吗?不见得吧。
程奕听说了太多始乱终弃的案例,这个圈子里,三心二意才是常态。
如果她对程泊樾抱有浪漫幻想,那没什么好说的了,她必输无疑。
对于一个刚走出象牙塔的女生来说,最残忍的就是戳破她的幻想。
程奕吐着烟雾离开前,给温听宜撂了一句:“程泊樾骗你的,他最会做戏了,不如趁现在从他身上好好捞一笔,否则等他腻了,你就什么都没有了。他现在对你好,那是因为你还没有踩到他的底线。要是你不小心越过那条界线,让他动怒了,那梁安霏的下场,或许就是你的下场。”
说完就讳莫如深地笑了笑,转头扬长而去。
烟雾呛死了,温听宜掩唇轻咳,转头看见卫生间的标识,她快步走到无人的洗手台前。
打开水阀,却不知要干什么,索性摁了一泵洗手液,在水流下搓了搓。
她没把对方的话放在心上。
但是很奇怪,身体忽然有种沉甸甸又轻飘飘的感觉,站在昏幽的酒吧光线里,像身处另一个世界。
此刻唯一的真实,是屏幕已经暗下去的手机,她重新摁亮。
突然收到一条消息。
周婼:[你在哪呀?我出来找你啦]
温听宜湿了水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水珠摇摇欲滴。
消息框弹出来的一瞬,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期待一些别的。
朋友们已经在等,今晚不能扫兴。
她很快收拢思绪,扯纸巾擦手,佯装开朗的样子敲字:[来了^^]
……
今晚在包厢里,温听宜喝了不少酒。
男模们很帅,俊秀的五官被斑斓朦胧的镭射光照映着,特别蛊惑。
他们一整晚都对她笑,给她递来戳好的水果,在她开心时努力迎合。
当她独自坐到沙发角落发呆时,他们就退到远处跟周婼她们喝酒玩牌,绝不随意叨扰她。
她就一个人默默喝酒,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沙发枕头。
想起那只软绵绵的茄子,她眉心蹙起,揪着抱枕给它来了一拳。
离开酒吧时,温听宜已经有点醉了。
摇摇晃晃的视野里,霓虹迷乱闪烁,汇成五颜六色的马赛克,覆盖她微醺的意识,醉上加醉。
周婼牵着她走出酒吧正门,脚下十几级台阶,周婼提醒她慢点走,别摔了,十厘米的高跟鞋呢,摔了可就疼死了。
终于走完台阶,脚下落到实处。
冷风扑面而来,温听宜呜一声,好后悔:“婼婼,好冷啊,我应该多穿一条打底裤的……”
“没事没事,马上就回——”
周婼的声音突然断了,像是被一个突然出现的身影打断了思路。
不知对方用简单的手势表达了什么,周婼为难地点了点头。
温听宜定在原地眨了眨眼,朋友下一秒就不见了。
眼前的霓虹马赛克,忽然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
她呆了几秒,下意识迈开小小的步子,要绕过他。
程泊樾克制地牵住她手腕。
“溪溪,是我。”
沉磁嗓音落到耳边,她魂不守舍地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冷风吹乱她细软的发丝,有几缕不听话的横在眼前,程泊樾伸手给她拨开,将她搂进怀里,宽大手掌摸摸她头发。
“怎么喝这么多。”
轻缓的陈述语气,不是责怪,更像心疼。
温听宜双手垂在身侧,无力地揪住裙摆,安分又失神地待在他怀里。
迟疑半晌,她动了动,额头较劲似的抵住他胸口,含糊呢喃:“你是程泊樾吗……”
他肩膀微弓下来,手臂收紧,整个人将她裹住,呼吸随话音加重。
“嗯,是我。”
她没有表现出一丁点雀跃,而是生疏地问:“你是以前的程泊樾,还是现在的?”
程泊樾顿住,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
其实她也不在意他如何回答,自己把话续上:“没关系,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我都猜不透。”
微含醉意的声线,像极细的棉絮,很软,又很脆弱,仿佛一扯就断。
程泊樾皱起眉,太阳穴一阵接一阵地疼,低头在她发顶吻了吻。
“你穿太少了,会着凉,我们到车上说。”
一说要走,温听宜忽然攥住他的衣服,变得像小朋友一样固执,极其不情愿地摇了摇头。
好像必须要在冷风说完全部,这样才能保持清醒。
“我不信别人胡说八道,但是你总是要我猜,”她声音虚得快听不清,“我也不知道该信哪一边了……”
程泊樾感觉怀里的人在细细颤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在忍着眼泪。
他紧蹙的眉头再也舒展不开,根本不想让她吹半点冷风。
“你喝醉了,先睡一觉,我们明天说好不好?”
温听宜很久才反应过来。
脑子里那根线被酒精泡软,现在蔫了吧唧地搭上。
不知道眼下是个什么情况,怎么就凭本能躲进他怀里了?
本来不想的,她应该绕过他,把他落在身后才对。
她鼻梁一酸,嗓子里溢出一声柔软的低吟,似哼似叹,又像愤愤不平的抱怨:“我要涂黑你!”
要用最浓的笔墨,将卷面上那个满是棱角的樾字,涂得乌漆嘛黑。
女孩子无厘头的一句话,让程泊樾困惑不已。
“你说什么?”
他快速问完,她又闷闷地重复,涂黑你,把你涂成大煤球。
程泊樾更是一头雾水。
他可以洞察她的慌张,她的胆小,她眼角眉梢所有细微的情绪变化。
唯独洞察不了,她内心深处对他的依恋。
女孩子朦朦胧胧的心事,是最柔软的雾,可惜这片雾,遇上了让她望而却步的山。
她时而躲避,躲他的高高在上和刀枪不入,躲他不动声色的掌控,躲他时不时冒头的冷峻强硬,躲他眼底蛊惑人心的漩涡。
又时而藏匿,藏起内心的渴望,渴望有一天,他不再叫她小麻烦鬼。
渴望他把身上最柔软的部分和盘托出。
渴望他永不失守的城墙彻底倒塌。
她不该这么乖顺的。
应该坏一点,脾气大一点,把他气得晕头转向。
温听宜不甘心地想着,突然从他怀里脱身,目光不知道瞪到哪里去了,反正气鼓鼓的,后退的瞬间踉跄一下,险些崴到脚。
程泊樾一时错愕,快速将小醉鬼搂回怀里。
这下她再不情愿,他也必须把她抱回车里了。
……
温听宜勉强清醒一些时,四下看了看,自己已经被安全带束在副驾驶。
程泊樾神情略紧绷,手背泛起了交错的青筋,搭着方向盘的手正要开车。
启动之际,她
忽然解开安全带,像只横行霸道的小螃蟹,整个人踉踉跄跄越过中控台,软软地坐到他身上。
在程泊樾目光诧异时,她执着又凌乱地,伸手去掏他的大衣口袋。
中途摸不准,碰到他的皮带金属扣,他眉头一紧,喉结滚了一遭,隐忍的力道攥住她手腕:“温听宜,你要干什么?”
“你还我护身符!”她没被控制的一只手继续摸索着,憋得想哭,“你这个霸道鬼,平时要什么有什么,为什么还要抢我做的护身符……”
程泊樾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眼底波澜暗涌。
车里的空气霎时升温,带着一点与硝烟无异的暧昧,冲撞着男人沉重的呼吸。
温听宜找不到想要的东西,蔫了一瞬,转而又打起精神,盯着他耸动的喉结,慢慢地,她越来越激动,很想咬他。
意识催促着动作,她真的凑上去咬他的脖子,嗓子里轻软地哼哼两声,脑袋埋在他肩窝。
程泊樾手臂紧绷,青筋跳动着,忍无可忍地抱住她,感受她在身前细碎的拧动。
喉结周围晕开细腻湿热的触感,牵出一丝似痒非疼,而她还在为非作歹,乱动的腿根反复蹭他。
程泊樾攥紧拳,浑身硬得像铁。
他真的快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