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甘衡去开了门,董芳君站在门外,眉头蹙着,见到他还是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甘衡让开,董芳君走进来,没有注意到其他的,以为甘衡是一个人,过去沙发上坐了下来,看表情明显有话要说。
甘衡坐在了她对面,没有先开口。
“萧阙的妈妈跟我说,今天有人闯到你租的房子那边了,报警了吗?”董芳君开门见山。
甘衡注意到他母亲发型和衣着依然很有品味,她有一个专门的服装造型师,她喜欢的那几个牌子,会把当季乃至超季的高定送到家里来,全部按她尺寸量身定做。
多年在甘家的生活,把这些习惯浸润到她骨子里了。不管遇到什么,他母亲都是这样得体。
甘衡:“事情我在跟进,您不用操心了。”
“住酒店也不是长久之计,回家吧,家里最安全。”董芳君今天来的目的就是这个。
甘衡慢慢抬起眼皮:“家里最不安全。”
董芳君怔了怔:“这话怎么说的?家里还不安全?”
甘衡:“老子打儿子打的,儿子打老子就是大逆不道。”
董芳君有所触动,缓缓吸了口气:“你爸爸不会再来干涉你了,我那天跟他谈过了,你才十七岁不到,一个人在外面,和亲人不在一起怎么行呢。”
甘衡:“四百天就成年了,还有,您不要再说这些话了,拿什么保证?您的婚姻吗?”
董芳君怔住,她来之前有心理准备,甘衡肯定会说一些很直白呛人的话,但亲耳听到,还是挺扎心的。
甘衡:“有血缘关系,就一定是亲人吗,我看不一定,再说您也不会离婚吧。”
董芳君本打算讲点道理,话说出口却成了:“岑岑,你一定要这样说话么。”
甘衡:“那该怎么说。”
董芳君想了很多,一时不知道怎么说起,甘衡的眼神让她词不达意了。
他们都很清楚,她对他的保护是无能为力的,她的态度横亘在他们母子关系之间,她没有说任何要离开甘霸原,要和甘霸原离婚的话。
因为不爱她丈夫,因为利益,所以她留的下去,甘衡不能。他始终是那个小时候说不就不的性子。
她在意的是甘衡的审判,还有他的理解。
董芳君:“其实,妈妈很尽力在……”
甘衡:“我知道,尽力不等于有用。”
董芳君:“所以你就彻底放弃这个家了吗。”
甘衡:“那里对我来说不算
是家。”
“妈妈在那里,也不算是家吗?”董芳君看着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说服他了。
“您留在那边是您的选择,我离开也是我的选择。”甘衡非常简单地告诉她,没有一点负担。
董芳君明白了,来之前做的心理建设,酝酿的那些话都不用再说了,甘衡的眼神说明了一切。
她头一回深刻意识到,甘衡不再是过去的小孩子了,他确实即将成年,还会成为一个比她更优秀更有能耐的大人。
气氛沉默片刻,董芳君还是开口:“你一个人我还是不放心,有事一定要及时告诉我。”
“知道,我习惯了。”甘衡说。
董芳君看了他几秒,心里的挣扎到了极点,最后还是言不由衷随着惯性说:“如果这是你的决定,那妈妈会尊重。”
甘衡送她出去了,董芳君转身离开前又说:“记得照顾好自己,按时吃饭,按时睡觉,身体最重要。”
程荔缘坐在衣帽间思考人生,外面响起了脚步声,她又有点紧张。
门被推开了,高大身影站在门边,甘衡目光落在她脸上,程荔缘强烈意识到她还围着围巾,下面什么都没穿。
下一秒,她就十分明确地看见甘衡的目光在她肩膀上掠了一下,很轻很快,快到她以为是错觉。
肩膀皮肤缓慢灼烫的感觉告诉她不是。
她有一种奇怪的天赋,能对他的目光有身体上的感觉,很早以前就是。
“董阿姨走了?”程荔缘有点心慌,赶紧转移话题,目光也垂了下去。
“嗯,你先穿上吧。”甘衡抬起手,程荔缘才看到他手上拿了件浴袍,厚实又绵软,每次他来,酒店准备的浴袍之类都是干净全新的,其他奢华酒店的浴袍虽也是高品质面料,大多是高温杀菌重复利用。
他展开浴袍,示意她过来穿上,程荔缘拒绝就矫情了,小时候他也这样照顾过她,程荔缘走过去,手伸进袖口里,胳膊舒展两下,浴袍就穿在她身上了。
甘衡帮她披上浴袍。浴袍很厚很大,袖子很长,把她手都遮住了,因为酒店是按他的尺寸定做的。
程荔缘一抬手,袖子掉下来,甘衡很自然地帮她挽了上去,左边挽好,右边也一样。
“……忘了带洗面奶了。”程荔缘说。
“你房间里有个冰柜,里面有化妆品。”甘衡说。
程荔缘回了自己房间,这才发现两个小冰柜,一个放酒饮食品,一个放了全套高端护肤品,从保湿滋润到抗皱淡斑都有。
她实在太困,拍了点保湿水抹了点面霜就去睡觉了。
甘衡坐在卧室床边,脑子里转的都是程荔缘围着浴巾,穿着浴袍的画面,他脸上没有表情,眼睛也不眨,目光看似聚焦在空气的某一点,其实聚焦的是脑海里上演的画面。
喜欢的人就在对面房间,和他只隔着一个客厅的位置。他这个年纪,睡不着太正常了。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程荔缘翻来覆去的,失眠了几分钟。
甘衡的眼神像火烧一样,烙印在她视网膜上。女生对异性的眼神很敏感,何况是曾经喜欢的人。
过了会儿,程荔缘太累,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梦到了以前的事。
有一次程揽英和董芳君带他们去巴塞罗那玩了一周,两个女人逛到了本土小众设计师的品牌店,这家以细腻的设计闻名,导购员把那些夏装拿下来给程荔缘试穿,都是专为小女孩设计的,非常好看。
董芳君和程揽英都很喜欢,只有甘衡蹙着眉,不习惯看到程荔缘这样亭亭玉立的打扮。
这不是他熟悉的她,她穿着连衣裙,面料质感上乘,腰线肩线贴合身形,边缘在膝盖上面一点,连程揽英这个亲妈都被惊艳到了,她以前给程荔缘买衣服更看重材质,都是纯棉之类的亲肤面料,款式偏舒适,都比较宽松。
“我们缘缘真的很有气质。”董芳君觉得程荔缘太乖了,拿出手机拍个不停,说要发朋友圈,程荔缘被夸懵了,有点害羞有点生疏地背着手,站在原地任拍。
“岑岑觉得怎么样?”董芳君问儿子,指望他说点好听的。
甘衡一脸冷漠:“很普通,还是以前那样穿吧。”
“这臭小子,嘴硬的很,”董芳君自己也经常被儿子毒舌到,懒得理他,程揽英当然也没和小孩子计较,两个女人都笑呵呵没当回事,继续夸程荔缘去了。
程荔缘把这一句听进了心里,垂眼两秒,呼吸涩涩的堵在胸口,把甘衡的话理解为说她长得普通,这样打扮很奇怪,还不如穿原来的衣服。
后来董芳君把她试穿上的衣服都买下来送给了她,程荔缘却很少穿。之后她再听到普通这两个字,心口都会泛上微微刺痛。
人在做梦时,心理防御机制会完全卸下,白天被压抑的情感,不受理性约束,在梦中一幕幕释放着。
程荔缘又回到了小时候的当下,满心的委屈,困惑还有想不通,还有随之升起的不配得感。
像一场潮湿的下不完的雨。
甘衡眉眼鼻唇,整颗头的骨相,工整端正至极,工笔描不出,雕塑刀也凿不出,他还有和这张脸适配的好身段。
很耀眼,站在他旁边,会被他的光芒彻底遮蔽。
每次程荔缘和他一起,周围的人总是先注意到甘衡,下意识就忽略了她。
在同龄社交圈,本身对甘衡抱有好感的那些人,看到甘衡把她当挂件一样带着,忽视她的时候就更明显。
甘衡从来不搭理他们,只是继续把程荔缘带身边,也不可能时刻盯着程荔缘,有时需要去一下洗手间,或者和长辈说两句,程荔缘就自己待着,那些人和她离得近,却都互相聊天聊得更加欢畅,好像没看到她一样。
余雅芹听了深深皱眉:“他们很明显对你有恶意呀!”
程荔缘不想让好朋友替自己生气,忙解释:“他们没有说我坏话,就是没怎么注意到我,可能是我想太多了。”
余雅芹认真摇头,严肃地告诉她:“你想,他们那个圈子社交等级很严,甘衡在最高等级,都想吸引他注意,你什么都不用做,就拥有了甘衡的注意,他们却要使尽全力,他们就是在孤立霸凌你。”
后面又发生了几次类似的经历,程荔缘才明白,余雅芹看的非常透彻。
“甘衡,你为什么跟程荔缘一起玩,她好普啊,长得有点像猪妖。”有个男生嬉皮笑脸过来跟甘衡说。
程荔缘当时去其他地方了,回来时无意间听到的,顿时僵在原地,高大昂贵的装置艺术品遮住了她颤抖的身体。
她很震悚,不明白猪妖这个词是怎么和自己联系在一起的,一万个想不通。
脑海空白,思路转不动,只是很迟钝地想到,以前甘衡也说她普通。
两个词重合在一起,生硬地磨砺她的神经,像粗糙的砂纸生生磨在柔软的皮肤上,鲜血刹那渗出。
然后她听到那男生发出一声痛叫,还有旁人的惊呼,甘衡把对方给打了。
他不是只打了一下,还走过去一脚踹在了对方下巴,把对方下巴踹脱臼了,牙齿也掉了一颗,对方狼狈地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脸上全是血,周围宾客花容失色,尽皆愕然,却没有一个敢出面管。
是程荔缘冲出去拉住了他的手臂,他转过来看清她的眼睛,眼底的冰冻被敲破了一小角。
这件事闹的可大可小,甘霸原自然是出面道歉,他地位摆在那,对方父母心里再不情愿,也只有赔笑揭过。
甘霸原让甘衡跪下,拿皮带把他抽了一顿,甘衡一点认错的意思都没有,满背被打的伤,继续带程荔缘玩。
程荔缘困惑的不行,实在不明白为什么甘衡走哪都把她带着,甘衡的维护给了她一点勇气。
她鼓起勇气轻声问:“你觉得我是他骂的那样的吗。”
甘衡转过脸盯着她,纯然不理解她为什么会顺对方思路走,语气非常平静:“他骂你,是因为他自己
长得猪头猪脸,不敢骂我,所以犯贱,我失手把他打死也行,反正也不会去坐牢的。”
他偶然流露出的暴戾底色,总让程荔缘不知道怎么办。她并不害怕,可是觉得失落。
“所以,你也觉得我普通么。”这句话费劲说完,就花光了她仅剩的一丁点勇气。
甘衡盯着她,目光是深深的凝视,程荔缘突然紧张起来,听到头顶噗嗤一声,因为无心,所以格外动听的笑声。
“普普通通有什么不好,先说清楚,你长大别去给我整容什么的。”他的声音半谑半认真,带着一贯主导的语气。
她心里有什么东西啪叽一下死了,等反应过来,感觉心脏都没在跳了。
想强颜欢笑地回答他一句,开口时却发现声音是颤抖的:“谁说要整容了。”
所以他觉得她普通。
被甘衡拒绝那天,这些藏在记忆深处的只言片语,突然就海啸一样掀起。
梦中的程荔缘哽咽得厉害,醒来的程荔缘好像还能感觉到眼眶湿热,缓慢睁眼后,却发现她睡脸其实很平静,眼角的湿润是幻觉。
和他的青梅竹马始于一场偶然,要是董阿姨没有进入甘家,他们可能就是最普通寻常的一对邻家兄妹。
不会出入那些普通人一辈子也触不到的世界,每天简简单单,互相去对方家里吃个饭,写写作业,放学一起回家,逢年过节串串门。
她长大了以后也明白了,那个不认识的男生骂她,是因为他看不惯她,和她本身无关,就算她非常漂亮,他还是会用同样的词去侮辱她。
之后她再也没有为外表内耗过。
程荔缘很口渴,不想闷在卧室,起身下床,发出窸窣轻微动静。
她安静推开门,踩在厚实的手工地毯上,刚走进客厅,甘衡站在落地窗前,转过身,他的脸和身体都藏于阴影中,被遥远深夜的星灯映照出某种轮廓。
“睡不着?”他问她,声音在黑暗中像暗夜流光。
现在才三点过。
甘衡做了个梦,不知怎么回事,看见小时候的程荔缘在哭,她很委屈,蹲坐在地上,脸埋在膝盖之间,甘衡在梦里是现在的样子,他立即走过去跪在她面前,用最温柔的声音哄着,问她怎么了。
程荔缘不回答他,她的声音非常小,只能听到很细微的喉音,一下又一下地在他心上切割。
他看不见她的脸,感觉到痛,想拥她入怀,她很抗拒,把自己缩成一团,像个刺猬。
就在他不顾一切把她抱起来时,她越变越小,好像要消失掉,他骤然惊醒。
胸口不稳又沉重的心跳让他更难受,起身出了卧室,走到她卧室门口,什么都没听见,不想回去,就走到客厅窗前眺望。
脑子里很混乱,想的全是她,上一次送花,她拒绝了。
或许他不够真诚。
“程荔缘,我以前错了。”
她望着他,好像没听明白,迟疑地走过来两步:“什么?”
甘衡:“我一直都是喜欢你的。”
这句话一出去,就止住了她的脚步,好像她身前被画了一条禁入线。
甘衡看着她这样,心脏又生疼了一下,慢慢挛缩。
他缓慢深吸了口气,到肺部都隐痛,调整着呼吸节奏,争取每句话都能传到她那边:“我不会说好听的,想不到太完美的理由,我比你想的更喜欢你,比你以为的要多得多,你有多喜欢我,我就有多喜欢你,更多那种,只想让你明白这个。”
说到后面,他甚至有一点仓促,怕她出声打断。
程荔缘没有打断,她只是安静聆听着。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说觉得我普通呢。”她问。
甘衡怔住了,程荔缘没有停顿,把梦见的那段往事简简单单告诉了他。
甘衡看上去,就好像被扇了一记耳光,眼睛发怔,她从来没见过他这么不设防的表情,他眼睛里涌起强烈的情绪,开口声音都变了:“我从来没有觉得你普通,那会我不希望其他人注意到你,不希望你注意到其他人,才那么说,对不起。”
程荔缘明白了,今天晚上甘衡看她的目光,分明就是带着情欲的。
唤醒了她的潜意识,让她第一次明白,原来她对他存在这样强烈的吸引力。
过去他对她那些不越界的触碰,比如刮一下鼻子,揉一下后脑勺,都是纯粹的生理性喜欢,下意识地想和她接触。
如果甘衡能早点明白,不让过去那个幼小的程荔缘困在大雾中惶惑那么久,今天的程荔缘,或许可以心平气和地做另一个选择,他想要的选择。
程荔缘知道自己接下去会说什么,也知道甘衡会产生什么感觉,甘衡的眼神让她脚步生根钉在原地。
要是十四岁生日那天,他这样看着她,她一定会不顾一切过去拥抱他。
太晚了啊。
他现在身处逆境,做好了失去一切的准备,她能看出他是真诚的,他有被她拒绝的觉悟,但那又怎么样呢。
一切都太晚了。
在他十四岁生日那天,她让他留下来,他选择说“不喜欢”然后转身离开,就已经输了。
若是早一些放下误解,不要那样偏执,只要纯粹地去相信她就好。
他们的结局会走向另一个阳光葱郁的分叉口吧。
“太晚了。”程荔缘慢慢的说出口,每个字都如千斤坠落。
她看到他的脸上表情没有变化太多,怔愣更多,好像在冰球场上被对手撞倒,冲撞力道过大,身体很疼,大脑没接收到信号,需要延迟反应。
甘衡感觉左胸爬上轻微的感觉,慢慢发麻,然后是剧烈的疼,痛彻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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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爆哭][猫爪][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