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四年后,第一起凶案发生了。
千禧年的元旦清晨,名叫郑坤的青年走在街上,心情非常差。因为世纪末日没有如期到来。
短短几天前,不论大街小巷,每个人都在热烈地讨论这个话题。你随便问一个人他们在谈论什么,他一定回答你——当然是“世界末日”啦!
法国预言家诺查丹玛斯曾预言道,1999年12月31日,是上帝惩罚人类的日子。大灾难将会降下,人类灭亡。天空中太阳、月亮和九大行星将组成“十字架”形状,这样的星象组合,将会为地球带来前所未有的大灾难。相应的,世界各地出现了不少“迎接”末日活动。
太好了,郑坤心想,如此一来,世间的一切苦难该结束了。
可事实令人失望,12月31日那天什么也没发生。没有天降陨石,没有外星人入侵,长白山、富士山、苏伊士火山、黄石公园……没有一处火山喷发,新闻联播照常播放。他大失所望,就着白开水啃了个干冷馒头,强忍着邻居的爆竹噪音早早躲进了被窝。
隔天,新世纪的第一个黎明如约到来。他又饿又冷,不到四点就醒了。被褥和衣着都单薄得像层纸,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他只好在零下十几度的大街上瞎逛,寻找混饭吃的机会。
随着年龄的增长,郑坤的生活越来越难了。原先没钱时,只要去火车站小偷小摸一把,就足以温饱。实在不行,小巷里随便堵住个中学生也能要点零花钱。可随着年纪的增大,进局子后的待遇越来越糟糕,别说嘘寒问暖的招待盒饭了,连水都喝不上一口。再没人把他当小孩子看待。下手时再不小心点,很可能落得和那个人渣老爹一样锒铛入狱的结局。
太阳还没升起,沿街的商铺都卷帘门紧闭。只有一家早餐店刚开门,老板正在蒸包子。店里的收音机在放新闻:本市警方破获了一个的犯罪团伙,抓获了大半团伙成员。与一般组织不同,成员多半是未成年人,但手段残忍。抓捕过程中,一名公安干警殉职。现包括组织者在内的四名犯罪分子在逃,望广大市民提高警惕……
新闻并没有触动他的心情,感伤和正义感是郑坤最不擅长的领域。
他心不在焉的四处打量,正巧看到一家眼熟的音像店,不由得舔了舔冻出龟裂的嘴唇,“天无绝人之路啊。”
这家音像店曾经郑坤的下手目标,结果因为一个小女孩的缘故没有得手。但事到如今,他知道自己再不必手下留情了。
他熟练地撬开卷帘门的锁,摸入店里搜索。结果失望地发现柜台里只有少许零钱,阁楼的高级锁他依旧搞不开。
干脆搞点影片回去看吧,他想。手指摸着鼻尖。那里还残留着户外的寒冷。
从九十年代后期开始,录像带逐渐被逼入淘汰的悬崖边缘。新产品是vcd碟片,听说画质更好,音质更逼真,也更受广大市民欢迎。看看这家店的货柜就知道了,录像带少了一半,空出来的货架全换上了薄薄一层包装纸的碟片。
不过对郑坤来说,电影这种东西,重要的不是存储媒介,而是内容。他摸进布帘遮住的里屋,屋里的三级片倒是没怎么更新换代,还是录像带的天下。
音像店主要做晚上的生意,上午很晚才开门。他索性打开白炽灯,像一个真正顾客一样,认真挑选起自己中意的影片。
试过才知道,两个大男人窝在房间里一起看三级片,其实相当无聊。
虽说第一盘录像带还算有意思,但第二盘三张盘根本就是第一张的重复,台词生硬,动作千篇一律。除了演员有所变化外,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还有最要命的一点——根本没啥色情内容。郑坤开始有些后悔了,挑选的时候不应该光看封面的。
“真是无聊,早知道我就去上学了。”张志豪打了个哈欠抱怨道,很难想象他一小时以前还兴奋得上蹿下跳。
“去了也没用,你那榆木脑瓜能学进东西才怪呢。”郑坤心不在焉地回应。
“可我总得去班上露个脸啊!上周班主任找我爸谈过,再逃学只能让我留级了。”
“那就留呗,反正你家有钱。”
与早早被丢入社会的郑坤不同,张志豪的身份还是学生。在其他人看来,他反应迟钝,成绩非常差,根本不是读书的材料。可他的父母拒绝承认这一事实,花了大价钱请家教,托关系把他硬塞进了一所本地高中。
真是白费心机。这么大笔钱若是投在自己身上,怕不是早考上清华北大了,郑坤常常这么想。
“也对,又不是第一次了,我小学就留级过……不说这个了,我们换个更刺激的玩意看看?”张志豪在偷来的一箱录像带里挑挑拣拣,抽出一盘封面是长发遮面的女人的,那是郑坤误会了内容顺手拿的,“听说这是最近最火的鬼片。”
郑坤不屑的“啧”了一声,“鬼片都是吓唬小孩子的,我小学时就看腻了。”
事实上,他家里最新款的家电是父母结婚时买的收音机,连台黑白电视都没有。他从未看过任何恐怖片。
“就试试看一会呗。”张志豪少见地无视他的意见,把那盘名为“午夜凶铃”的录像带塞入放映机。
伴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配乐,影片开始了。剧情围绕着一段载了强大怨念的录像影片展开,看过录像的人,都会接到一个电话,预言其将于七天后死去。四名少年在同一时间、不同地点离奇死亡,死者面部都呈现出惊恐的神色……
两个不良少年吓得瑟瑟发抖,谁也不想承认这一点,都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们把窗帘拉开透透气怎么样?”张志豪突然说。其实窗帘是半小时前他自己为了营造看片的氛围拉严实的。
“你害怕了?”郑坤忍不住揶揄道。
“谁怕啊,我只是觉得有点闷。”张志豪刻意大声说,但还是能听出声音有颤抖。
像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之后一遇上恐怖的情节,张志豪都要说上一两句无关紧要的废话。荧幕上的女鬼渐渐从一个古井爬出时,他谈起了自己的见闻,“对了,早上我看到你老爹了。”
“啊?!”郑坤当场惨叫一声,吓得张志豪浑身一哆嗦,从沙发上摔倒在地。
“别一惊一乍的啊!”
郑坤毫不理会,揪住他的衣领,“你在哪遇上他的?”
“谁啊。”
“我那个死鬼老爹啊!”
“哦,你说他啊。上学路上遇见的,他还问有没有看到你呢。我说自己还要上学,但还没走到校门口就被你拦住了。”
郑坤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不可能!他的刑期还有两年呢。”
十三岁时,郑坤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那年他的父亲因故意伤害罪进了监狱。
没人对这一结果感到奇怪,那个男人从未上过一天班,没做过任何正经的营生。坑蒙拐骗样样精通。倒不如说,他能活到结婚生子才被抓进去才是最让人意外的。
他的母亲对丈夫入狱这件事从头到尾没有评价过一句话,也没有去监狱探望过。半年后,她留下一封短信后消失了,听说是外面有了男人。
父亲和老家关系不好,听说早就断绝关系了。但毕竟不能放着一个小孩子的死活不管。亲戚里有位姨妈心不甘情不愿的隔天来一次。左邻右舍也轮流照顾,洗衣服、买东西、送饭。不过大部分事情好像是他一个人做的。自己做简单的饭菜,自己收拾好了上学……这样的生活维持了几个月,所有人都厌烦了,开始当着他的面说三道四。而他不是一个能忍住不反骂回去的人。于是很快,他开始过上了眼下这种“自力更生”的生活。
但他并不讨厌这种生活,反而觉得十分自由。
那人与其说是父亲,不如说是家庭里的暴君。回家时间极为不规律,若是回家吃不到热饭,就没有任何理由地乱骂一气。说母亲没
有女人的魅力,而郑坤是一个什么活也不干的饭桶。动手打人也是常事,打得十分厉害,他的一个耳垂就是十岁时被那个男人扯坏的。
与那时相比,眼下的日子除了吃不饱饭,其他方面简直是天堂。
张志豪侧头想了想,“你爸该不会逃狱了吧?”
“那不早闹得满城风雨了?”
“也对,那可能只是长得像的人?仔细一想,我也很久没见过他了,那种长相的中年男人其实挺常见的。”
郑坤定了定神,“我回去了。”
“唉,这么早?”
“没心情看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俯身把拆开包装的几盘录像带丢回纸箱。
张志豪抓住他的手,死皮赖脸地说,“整箱留下来,再借我看两天吧。”
郑坤的家是一栋位置偏僻的老房子,家徒四壁,一件值钱的东西也没有。但由于职业习惯,每次出门时他都会锁好房门。
所以当发现钥匙只拧了一圈门就开了的时候,他立刻就察觉到有人来过。
“真是的,偷也不选个好地方。”他打开门,随后意识到自己错了。
客厅的灯亮着,走廊里站着一个中年男人。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他下意识地回答,感到一阵怀念,很久没有人这么问过他了。但这份怀念感很快转变成了恐惧,他想起了眼前这个男人是谁。
“我在里面写过不少信,但一封回信都没收到过。”
“可能是邮局系统出了问题吧,那帮吃皇粮的,光收钱不办事。”郑坤撒谎道。其实来信每隔两三个月就会来一封,他连信封都没撕就扔进了垃圾箱。
“你妈呢?”
“早跟别的男人跑了。”
话一出口,他立刻意识到自己闯大祸了。眼前的男人脸色大变,举起蒲扇大的巴掌。郑坤立刻双手护脸,这是多年练出的本能反应。
但巴掌没有抽到他身上,而是轻轻落在了他的头顶。
“嘿,我早知道她不会等我的。这些年来辛苦你了。”
郑坤不可思议地放松防卫,父亲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侧过脸没再看他。
“傻站着做什么,进屋啊。”
他跟着父亲走进客厅,顿时愣住了。桌上有三四盘菜,还有一锅鸡汤,异常丰盛。
吃完午饭,郑坤再度来到商店街,不过这次不是为了偷东西。父亲给了他一笔小钱,让他买些上学用的纸笔文具。
郑坤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有再度上学的一天。
从牢里出来的父亲,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一出狱就到处找他。家里找不到就去了学校,在那里遇上了他的班主任,才得知了他早已退学的事实。
“可惜了,那孩子挺聪明的。”班主任似乎还记得他。
“是我的错。”父亲相当痛心。
“他还那么年轻,就算不考大学了,学一门技术也好啊。”
热心的班主任给了职业学校的联系方式。于是,在郑坤窝在张志豪家里看片的那段时间里,父亲已经帮他报名了一所厨师学校。
“我看你从小就喜欢做饭嘛。”吃饭时父亲宣布了这一消息,听得郑坤目瞪口呆。
由于母亲做饭实在是太敷衍了,他确实一早就学会了煮鸡蛋之类的简单菜色,为了填饱肚子。
“那就这么定了。学费和生活费你不用担心,明天我就出去找份工。”父亲就这么定好了主意,完全没问过他是否同意。
算了,这种感觉倒也不坏。想到这里,郑坤感觉脚步轻盈多了,背也挺得更直。他有种好事即将发生的预感,不由得嘴角上钩,走进文具店。
一进门,热情的文具店老板就招呼起生意了,“要买点什么?”
也对,具体需要买些什么呢,钢笔和笔记本?他盯着插着各式圆珠笔的货架犯了难。但仔细想想,厨师学校真的需要做笔记写作业吗?也许真正要买的是菜刀和铁勺子才对。
这家文具店正对着早餐店,眼下这个点自然没什么生意了。从清晨就开始一笼一笼蒸包子忙个不停的店主此刻也清闲下来,正和一个路过的遛狗大妈聊天。
“听说了吗,隔壁那家音像店被盗了。”大妈说道,郑坤不由得放下刚抓起的笔,全神贯注地偷听起来。
“哦?什么时候的事啊?”店主问。
“应该就昨晚吧,听说柜子里的零钱都没了。”
“那报警了没?”
“没,说就丢了几十块钱,报警他们也不会认真处理。”
郑坤紧张在脑中估算了自己偷的钱和碟片加在一起的价值,好巧不巧,刚好到了警察会立案认真处理的金额。
早餐店店主若有所思的“唔”了一声,“说起来,今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我有看到一个形迹可疑的半大小子在这一带晃悠,还在音像店的门口蹲了好一阵子。那时我正忙着准备开张,没空管。现在一想,那小子嫌疑挺大的。”
“那你跟开音像店的女的说下这事?”
“干嘛没事找事,等他们真报警了再说。”
郑坤感觉自己的额头上有汗滴落。他久久地呆站在货架前不敢回头,掀开一个文具盒,利用盒子背面的小镜子观察身后早餐店店主的动静,瞅住有人买包子的空隙,他这才溜出文具店,一溜烟地跑了。
回到家,郑坤把自己锁进房间,就当前的困境苦思冥想解决方案。这样下去可不行,再拖延几天,警方肯定会找到线索,逮捕自己的。好不容易开始的新生活就成了泡影,一定得行动起来。
他数了数口袋里的零钱,又去张志豪那把上午借他的录像带讨了回来。计划很简单,把偷走的东西悄悄还回去,让音像店的老板打消报警的念头。虽然听起来有点蠢,但此时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他再度回到偷取录像带的作案现场,躲在小巷子里远远观察音像店的情况。此时已是晚上七点,天色早黑了,气温接近零下十摄氏度,大多数店铺早已关门,音像店也不例外,卷帘门紧闭。只剩一家烧烤店还在营业。
吸取了早上被发现的教训,郑坤在小巷里默默等待许久。烧烤店夜里十一点多关门,大街上终于不见人影,安静到让人浑身汗毛直竖。他这才开始行动,在音像店门前蹲下,掏出铁丝开始撬锁。对他来说,这本是再熟练不过的活计,可这次连续尝试了好几次都没捅开。
远处传来一声狗叫,他紧张地抬头四处张望,还好没看到有人路过。
没事的,这是自己最后一次撬锁了。总不至于这么倒霉,就在这次被抓吧。他在心中安慰自己,努力稳住手指的颤抖,反复调整铁丝的角度,可始终没听到悦耳的“咔哒”声。
他有些急了,抓住卷帘门向上硬扯,没想到门直接被拉开了,原来根本就没锁。
郑坤擦了擦额头的汗珠。这算运气好吗?店主夫妇竟忘了锁门,可自己依旧白费了半天劲。
他摇了摇头,决定不想那么多了,眼下赶紧把录像带都归还原位才是正经事。他拉开半人高的缝隙,抱起那箱录像带钻了进去。
一进去,他立刻拉好卷帘门,抬起头来,顿时吓傻了。只见里屋的布帘透着光,明显开着灯。还有人在——这是他的第一反应,本能的想跑。但腿软了,根本动不了,只能抱着那箱录像带呆立在原地。
就这么站了两分钟左右,郑坤多少冷静下来,屋里非常的静,什么声响也没有,应该是没有其他人在的。只是忘关灯了,他这么说服自己,手脚勉强恢复了知觉。
他靠近里屋,战战兢兢地透过门帘的缝隙向里窥探,发现等待他的是更大的惊吓。
屋里有一个大货柜翻倒在地,货柜底下还压着一个人,那人一动也不动。
……
他站在原地愣住了。好半天才鼓起勇气喊了一声,但对方毫无回应。
对方大半个身子都被压在货柜下。他战战兢兢地蹲下来,望了望那个人的侧脸。是个中年女人,他认得那张脸,是这家店的女老板徐兰。
她睁着眼睛,眼神空洞。很明显已经断气了。
郑坤瘫倒在地,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恢复正常思维的能力。他的第一反应是报警,随后意识到这并不可行。自己现在的处境和身份十分尴尬,早上刚偷了录
像带的小偷,晚上又重返案发现场。警方多半会产生不好的联想,甚至认为徐兰是他杀害的。
可她究竟为什么会死在这里?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观察尸体的情况。
货架的钢条横梁刚好砸在徐兰的侧脸的太阳穴一带,很可能就是她的直接死因。她右手边的地上落了一本纸簿子,郑坤隔着袖子捡起来,翻看了下内容,顿时倒吸一口冷气。这是店里录像带的租借记录本,绝大部分内容都是用黑色笔写的。但有些录像带的名字被画了叉,是用红色笔画的。而画叉的录像带正是郑坤早上偷走的那些。
原来她已经发现录像带被盗了。郑坤随即明白了她会在夜里拉上卷帘门,一个人留在店里的原因。多半是为了清点库存,看看究竟损失了多少。
徐兰的右手戴着手表,表盘的玻璃已被货架砸碎了。郑坤俯下身,脸贴地面看了眼手表的表盘,时针指针停在了八点的方向,一动不动。
八点,郑坤在脑中回想。那时他正在小巷里监视音像店的动静,好像确实听到过有重物倒地的声音。但那时烧烤店还在营业,他以为是那里的动静。现在想来,应该就是那时候,货架砸倒了徐兰。
自七点到现在,他一直监视这家音像店,并没发现有人进出过。也就是说,徐兰一直是一个人待在店里的。她死因的唯一解释只能是意外——比如在检查放在货柜高处的录像带时,踩着货架边缘往上爬,意外地弄倒了货架,砸到了致命的部位,当场死亡。
可问题是,能证明这一切的,只有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