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李子桐抬起脸,盯视我的眼睛,良久,“你刚才不还劝我自首吗?”
“忘了我刚才说的话吧,那只是我站在自己的角度,自私自利地瞎扯而已。你什么都没有做错,就这样好好活下去就好。”
“可这样是不对的吧?”
“没关系的。”
“正如你说的,很快就会有其他人来找我的。”
“没关系,我会保护你的。”
“就算你这么说……”
“都说了,我会和你在一起的。你只要隐藏好自己的身份就行,其余的麻烦由我想办法解决,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办法多。”
“想办法解决……”她复述了一遍我的话,像是揣摩里面有几分认真的成分,“你打算怎么解决钱的问题?”
“钱?”
“对啊,我在面馆打工起码是包食宿的。一旦再逃到陌生的地方,吃住都成了问题。两个人在一起,费用也翻倍了。”
“我多少带了点钱,五十多块呢。”我说,“支撑几天肯定不成问题。”
“支撑几天?”她喟然长叹一声,“你该不会以为只要有钱买点馒头稀饭就能活下吧?我们得有稳定的栖身之所,再便宜的旅馆也要十元一晚。一旦流落街头,很快就会有麻烦找上门来,好心人会报警求助,地痞流氓横竖要从你身上榨取点什么,执法人员一门心思把你送回原籍,到时候一切都原形毕露了。而且五十多元也好,两百元也罢,迟早有花光的一天,到时候你打算怎么办?”
“在那之前我会想出办法的。”
“你是指找工作?”
“我会尽力的。”我说。
李子桐摇摇头:“你恐怕根本不清楚社会这东西是怎么一回事。在学校以外的地方,社会是以成人的法则运行的,一个高中都没毕业的孩子从一开始就被排斥在外,能在夹缝里生存就不错了,怎么可能找得到像样的工作?何况眼下到处都不景气,那种东西成年人自己都争得头破血流。”
我有点脸红,“像你一样在面馆帮忙就行。”
“那可是我运气极好才碰上的,不能期待奇迹一直出现吧?何况和男孩子比起来,女孩子更容易被收留,因为没什么危险性。”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李子桐又说:“与我相比,你的人生就像一张白纸,你没有夜不归宿过吧?没有露宿街头的经验吧?不知道如何回收废品换钱的法门吧?”
她每说一句,我就无奈地摇一次头。
“我知道你对现在的生活有所不满。可你才十六岁,人生还没有真正步入开端。与我不同,你的父母虽然感情不和,但谁也没想过要抛下你不管。你完全可以沿正常人的生命轨迹,去拥抱光明的未来。一时冲动和我走在一起,可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我知道的,但没关系。”
她全身都僵硬了。
“虽然我什么都不懂,但可以学啊,你教会我就好了。两个人在一起,总会有办法的。”
“傻瓜,”她似乎想笑,但没笑出声,“明明什么都不懂。”
我握住她的手,立刻感受到手指的颤抖不止。她的指间早已渗出冷汗,湿漉漉的,一丝暖意也感受不到。
“抱歉啊,我这么没用,无法成为你的依靠。”我说道。
气氛再度陷入沉默,我们只得一起谛听售票大厅里此起彼伏的人潮声。其实我还有很多想告诉她的事,以及迫切想传递的心情,但都不知道如何转化为合适的语言。她的过去是我未曾经历,甚至无从想象的。即使出言安慰,也只会让她觉得轻描淡写,无法感同身受吧。
她忽然轻声呼唤了一声我的名字。
我转头望去,她的目光像要诉说什么,又像在眺望着远处,最后像飞鸟收敛羽翼一般,又轻又稳落在了我的肩膀上。
“刚才你能那么说,我很高兴。”
“嗯。”我答应道,同时明白我终于把心意完整传递给她了。她完全能够领会。
有个卖烤红薯的大爷推着炉子混在人群中,溜进了售票大厅,熟悉的香甜气味远远飘了过来。
由于到现在还没吃午饭,我忍不住吞咽口水,忽然听到身旁传来饿肚子的“叽咕”声。
我有些惊疑地望向李子桐,她用手猛推我的脸,强迫我继续直视前方。
“你肚子饿了吧?”
“可刚才……”
“是你肚子饿了吧?”她在“你”字上强调了重音。
我明白过来,忍住笑容,“好吧,是我饿了。这就去买。”
热腾腾的烤红薯出乎意料的美味,宛如融化的液态黄金。候车室被橘色的灯光笼罩着,煤炉烤得浑身暖融融的。我们把烦心事彻底抛到一边,只是一边撕去山芋皮一边开心地聊着天,全然不顾身边一波波更换的旅客。
话题不经意间聊到了我身上。她问我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我说是郑坤告诉我的。
“郑坤?”
“哦,你可能不记得了,小学时威胁我去你家音像店偷东西的小混混。”
“他?”
“嗯,给了我一张照片。”我顺手从口袋里取出那张照片。她正反看了一遍,表情发愣,脸色阴晴不定。
我知道她又想起了凶案的事,十分后悔,伸手把照片夺了回来,“那种烂人的事,别太在意,怎么样都无所谓啦。”
气氛再度落回了冰点以下。她没再说话,默默啃完红薯,站起身来。
“该走了。”她说。
“去哪?”
“买上两张火车票,随便去哪。既然行踪暴露了,其他人找来也只是时间问题。你不是说要和我一起逃亡吗,后悔了?”
我恳切地摇摇头,起身走向售票窗口,却被她叫住了。
“你负责帮我把这东西送回去。”她把一路拎来的那袋蔬菜递给我,“顺便帮我向老板致谢,并为我的不辞而别道歉。”
我有些踟蹰,“这话由我来说合适吗?”
“拜托了,你知道我的,最不擅长面对这种动感情的场合。”她露出恳求的表情。每当此时,再麻烦的请求我都不得不心软答应下来。
我回到小吃街,马鑫面馆的门口。那对老夫妇依旧忙着招待客人。我举起蔬菜口袋,刚准备打招呼,忽然意识到有哪里不对。
与毫无社会经验的我不同,李子桐肯定知道在外生活需要哪些必需品,并早就为自己准备齐了。可刚才她和我是仓促间在街上遇见的,肯定什么也没带。
若想继续逃亡之旅,肯定得先回来把换洗衣物之类的必需品带走。再不济也得拿走存款,可她却根本没打算回来取。
何况以我的了解,她是个外冷内热的人,若非迫不得已,肯定会向于自己有恩的夫妇俩正式辞别才对。
“难道说……”我把蔬菜扔在地上,飞速瞄了眼手表,七点十分,今夜最后一班回城关的列车即将发车。
我竭尽全力跑回火车站,不顾工作人员的阻拦,翻过栏杆冲进候车厅。远远地看到铁轨上停着一辆绿皮火车,旅客们鱼贯涌入车厢。我一边跑一边观察,终于发现李子桐排在二号车厢的队伍末尾。
此时我已经冲到了检票口,不由得喊出了她的名字。她转过头,表情十分复杂地望着我。
我企图再度翻越检票口的栏杆,但遇上了检票口的工作人员前后夹击,被按倒在地。
火车的汽笛声响起了。李子桐站在车厢门口,对我喊了句什么,声音完全被遮盖了下去,但口型像是“对不起”。
由于我尚未成年,理所当然地被车站移交给了铁路警局。警察还没开口,我就迫不及待地交代了自己是离家出走的学生,并报上了户籍所在地的城市,希望能尽快送我回去。
“你急也没用,今晚没车了。”穿便服的警察打着哈欠说道。
我搭上回程火车时,已是第二天的上午九点。我知道此时多说什么也没用了。
民警护送着我出了站,远远看到父亲等在铁栅栏对面。麻烦大了,我本能地意识到。但不可思议的,感觉不到什么情绪波动,既不畏惧也不恐慌。
父亲向领我过来的民警鞠躬致谢,拉着我出了车站。
“累了吧,赶紧回家睡一觉吧。”他柔声说,与平时粗硬的音调大相径庭,口音十分僵硬。
“李子桐回来了吗?”我问。
“早到了,比你早个十多小时,该交代的都交代了。”
“你们拿她怎么样了?是不是关起来了?她虽然做错了事,但也情有可原……”
“好啦,她那边你就不用担心了,警方的审讯都是要合法合规的。如果她的证词属实,应该很快就会被放出来的。”
放她出来?我愣住了。在说什么呢,那可是两条人命啊。
父亲也愣住了,“你说什么呢,那孩子是来报案的,又不是自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