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在婚礼现场,我和李子桐的对话已进入尾声。
确认了那个失踪的保安是李天赐,我就确定了真相的大致面貌,剩下的细节也不必多问了。
江浩肯定是李子桐放走的。我绞尽脑汁也解不开的最后的密室谜题,其实不过是个简单的障眼法。李子桐放他出来,两人重新堆好门前的家具。接着江浩躲入其他房间,由李子桐告诉我屋里没人。我见堵门的家具没动,自然会绕到窗外查看主卧的情况。此时江浩就光明正大地从敞开的大门逃走了。
“不报警吗?”李子桐问。
我摇了摇头,深吸了一口气,找回了些许说话的力气,“我想最后确认三个问题——你有杀害或协助杀害李开毅吗?”
“我没有杀他的理由吧。”
“你有杀害或协助杀害李学强吗?”
她久久地闭目合眼,仿佛在内心深处反刍我的回答。我不由得心惊胆战,生怕她说出肯定的回答。
“我早在心里活剐了他一千次一万次了,”她终于睁开眼睛,“可惜现实中没有动手的勇气和机会。”
我松了一口气,“你有杀害或协助杀害徐兰吗?”
“你觉得我会那么做吗?”
“你不会。”我终于放心了,揉了揉脸,企图恢复正常的表情,“是我的错,不应该问你那些问题的。尤其是在今天这种重要日子里。有任何事情都明天再说吧,我们先忙婚礼的事。”
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我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六点了,外面的人再也按捺不住了。我想起身开门,但李子桐依旧一动不动。
“还是取消婚礼吧,我杀了人。”她说。
“不可能的……”我停下脚步。理智已经察觉到了什么,但感情竭力否认。
“你应该猜到了吧,那人是我杀的。”
“可你没有杀人动机……”
“动机很充足啊。”她木然望着镜中的我,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我早就恨极了他。你把他困在密室的那一天,我终于补齐了碎片,了解到真相全貌。我的弟弟是死在他手上的。杀我母亲时,他居然骗我参
与计划。那时我就明白了自己的心情——非亲手杀了他不可。”
“可你被绑架的那天,电话是江浩打过来的啊,在船上我也听到了他的声音。说话的语气自然连贯,不可能是伪造的!”我拼命寻找否认的理由。
“那是因为他很蠢。我在他面前假哭了一场,说自己可能还是喜欢他的,同时又很怕他。但真发现他被困在密室里,还是不顾一切地想要救他。那个白痴居然真的欢天喜地地相信了。我顺势求他帮个忙,他当即答应了。”
“你求他绑架自己?”
她抬起右手,像是在观察伤口,又像在检查美甲的颜色,“没错。那时你看破了他的伪装,他已是惊弓之鸟,打算尽快偷渡出国。我求他先配合我演出一场绑架戏。“录像带杀人案”在网络上热度太高了,警方永远不会放弃追查。等刑侦技术升级换代,背后的真相会被渐渐发掘出来。可李天赐已死,他又出国了,到时候一定程度上是帮凶的我说不定会含冤入狱。所以,我需要演出一起绑架案,在警方心中树立起一位男性真凶的形象,同时让自己彻底摆脱嫌疑人的身份。”
“可他为什么要帮你呢,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啊?”
“谁知道呢,也许是想感动我,或是自我感动吧。从游览船上跳江前,他还特意摆出了一个自以为帅气的道别背影,约我以后出国见他。下一秒我就用刀捅穿了他的肾脏,真想把他落水前的那一脸震惊和绝望拍下来反复回味啊,可惜时间条件不允许。”
“可我们在水底经历的那一场生离死别……只是你编出的一场戏而已?”
“当然。仓底的救生圈都是我提前准备好的,充了纯氧。我也事先在泳池练习过,不然怎么可能能撑那么久等到救援。”她用没有丝毫迷茫的声音平静地说,“我导演过五部影视作品了,可有时觉得游船上的那出戏才是编得最精彩的。”
“我不信……”
她终于转过脸来。苍白的面孔上没有喜爱和憎恨,没有困惑。我膝盖发软,需要扶着墙才能站稳。
“别傻了,我们之间的感情也是计划的一部分。绑架戏需要一个奋不顾身来救我,事后又能向警方证明一切真实可信的角色,我这才选上了你。别当真被我的演技骗了啊,如果不是有心理阴影,我本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演员。还记得我在水下说的遗言吗?那段台词我本没准备说的那么煽情。为了配合你的情绪,我临场发挥得不错吧?”
敲门声再度响起,更加急促了。我不可遏制地抓起手边的重物,对着门砸去,“别吵了!”
门外的人却丝毫没被吓退,“警察,请你们开门。”
我和李子桐都吃了一惊,下意识地面面相觑。她脸色微变,但很快恢复了苍白之色。
“你来之前报了警?”她问。
我连连摇头否认。
一声巨响,门被撞开了。两名警察封锁了室内的要道,随后一名女警走入屋内,我认出她是曾经接触过几次的许文静。
她对我们说道,“很抱歉在这个时点打扰你们。李小姐被绑架的那起案子,我们又发现了新的线索,想请你配合调查。”
“那起绑架是我自导自演的,人也是我杀的。”李子桐说。
“等等,你这是认罪了?”许文静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没错,我都认了。整件事都是我策划的,与我的未婚夫无关。”
许文静惊诧地望着我,“你是什么时候得知真相的?”
“整理父亲遗物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些调查卷宗……”
“原来如此。”许文静点点头,“你的父亲努力调查到了最后啊。”
女警说的话,我听在耳朵里,但几乎无法理解其中的意思。感觉自己的大脑从刚才开始就停止了正常运作。
警方就地开展了问话,很明显是为了确认事实,固化证据。但我当时完全搞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所有人的嘴唇在动。
“你为什么要把‘拂晓明星’留在受害人身上,那样不是容易暴露吗?”许文静问。
“他护得太严了,我没抢下来。”李子桐回答,“不过他也因此跌入江里了。”
“真是鸟为食亡啊。”许文静感叹,“你不怕尸体最后被发现吗?”
“我事先研究过那一带的水文,还特意选了大雨涨潮的日子。以为尸体肯定会被湍急的江流直接带去海里的,结果……”她抬起头,深呼吸一声,“这就是所谓的人算不如天算吧。”
“两年前,有人用李天赐的证件在城关市寄存了一个行李箱,你知道这件事吗?”
李子桐摇摇头。
“行李箱里除了血迹,还有一封委托书。委托书上有你的签名。”
“我明白了,你们是靠那东西察觉真相的。”
许文静没有回答。
门再度被推开了,一名男警察挤了进来,“许队,请你出来一下。”
许文静皱起眉头,“你不是负责盯住正门的吗,怎么擅离职守?”
“外面的形势有点控制不住了。”男警察慌慌张张地扶正帽子,“来了七八家媒体,长枪短炮的。围观的群众也聚集起来,都挤到马路对面了。”
“让酒店直接把正门关了,反正今晚的婚礼也办不成了。”许文静说,“再打电话给局里要他们增援人手,疏散群众。”
安排完工作后,许文静挠了挠头发,“真是的,媒体那帮人到底是从哪里获取消息的,来得这么快……也是,我都忘了,你确实是个明星人物,婚礼上安排一些媒体采访很正常。总之,先跟我们去一趟局里吧,从侧门走。”
李子桐顺从地跟着他们离开了。
警方离开后,原本挤在门外的亲戚朋友们一股脑地都涌进了房间,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是茫然发呆。
我闭上眼睛,想起很多年前,和她一起落入湖中的那晚。夜空的月影白得耀眼。
月亮看似皎洁明亮,其实不过是一轮孤悬于夜空的冰冷岩石。那里没有空气,也没有风,只有一望无际的真空地带。真空保留不了记忆,谁都无法理解月亮,谁也无法读取月亮的心。
有人拧住了我的胳膊,力气很大,强行拽我起身。
“还愣着干什么?”高阳大声问我。
我们逆流而上般地穿过人群。一出化妆间,他干脆拉着我狂奔起来。我猜大家的头脑已经一团混乱了,好些人都追了过来。
右侧的另一间婚礼厅今晚没租出去,空荡荡的。高阳拉我跑了进去,关上大门,抄起一根笤帚插入两个门把手之间。
“从那走。”他指了指大厅对面的侧门,“我看过消防地图了,出了那个门,沿走廊一直向前就是侧门。现在去追还来得及。”
“追过去又有什么用呢,一切都结束了。”瞎跑了一通,我的头脑多少恢复了正常,能说出话来了。
“白痴啊你!我不知道那帮警察到底跟你说了什么,但今晚是她的婚礼啊,你就放任警察带她走?”
“她是自愿跟去的。”
“有什么区别吗?”
“够了。求你这样的局外人别瞎掺和了。你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真实的她有多么冷酷。在她的眼里,我只是一枚棋子,什么都算不上好吗?”
“啊,对啊,我是局外人,什么都不懂。”他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我和她唯一的联系,就是初中毕业那年告白过,结果被干干净净地拒绝了。她说自己有喜欢的人了。很好笑吧,你这个混蛋。”
门外的人开始硬撞了,笤帚的竹竿顿时裂了一条缝。高阳冲了过去,用肩膀顶住了门。
“你相信她吗?”他吼道。
我低头沉默。
“你不相信她吗?”他再度吼道。
我抬起头。
“快去追啊!”他全力抵住房门。
我踉踉跄跄地穿过空荡荡的婚礼厅。有人在我耳畔轻轻述说着什么,用那羞涩、欢快又蕴含着无尽悲伤的声音:
“这就是我想说的全部。”列车驶过,汽笛长鸣。
“要永远永远在一起哦。”海鸥在爱琴海的天空中高歌。
“带上有我的记忆,好好活下去。”反复来往于水底和水面求救,我陷入昏厥。李子桐从救生圈的气囊里吸吮出氧
气,传递过来。
双腿的力气恢复了,我越跑越快,终于在酒店侧门追上了警方一行人。
侧门外是一条小巷,停了两辆警车。前一辆已经启程。我闯入胡同口,无视死活地堵住前车,尖锐的刹车声传来。
“等一下……求你们了,等一下。”我张开双臂堵在车头前,“让我们先把婚礼办完吧。”
许文静坐在前车的副驾驶座上。她推门出来,挤在其他警察前方,“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知道。”
“你知道妨碍公务罪要判几年吗?”
“很清楚得知道。”
女警盯着我的眼睛,目光公事公办般无情,我毫不迟疑地回瞪过去。少顷,她绷紧的脸皮松弛了,笑了笑,与其他人商量道,“要不通融一下,让他们办完婚礼算了。”
“许姐,这不合规定吧?”贴着李子桐站着,手上盖着一件外套的女警皱眉道。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要是我们真把穿婚纱的新娘用手铐带回去,隔天全国媒体不得炸开了锅?”
“可万一人跑了……”
“把酒店的出入口全关上。我们的人手足够把控整家酒店了。如果真出了岔子,我负全责。”
其他人尚在犹豫,李子桐抢在他们之前发表了反对意见,“别开玩笑了,我把一切都交代了,就是为了逃避这场闹剧般的婚礼。请你们按规章制度办事好吗?”
她想钻入警车后座,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的心意我都懂,可如果我今晚放你走了,我真的会后悔一辈子的。”
“你会怎么想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她头也不回,奋力挣脱。
“你说得对,无法当演员真是太可惜了,你的演技确实出类拔萃。”我握住她的手腕不放。
她狠狠地跺脚,白裙下传来高跟鞋鞋跟断裂的声音。我伸手揽住她的腰。恢复平衡后,她迅速推开我,踉踉跄跄地远离了好几步。
把她抱在怀里的一瞬间,我看到原本精致的新娘妆容彻底花掉了。
“说实话,我从来没有爱过你。”她的声音始终冷静,没有一丝颤抖,也听不出掺有感情的杂质。
“只要你回过头,看着我的眼睛,重复一遍刚才的话,我就相信你。再也不纠缠了。”
她没有回答,脖颈像冻僵了似的一动不动。
“我这个人不是很聪明。从小到大不知道被你骗了多少次。但这次我学乖了,学聪明了……”我想开个玩笑,却不得不竭力隐藏哭腔,“你骗不过我了。”
我听到了微微的啜泣声。
婚礼进行到戴戒指的环节,迫不得已卡住了。李子桐哭得实在太厉害了。
“新娘喜极而泣,让我们举杯为这对新人祝福吧!”一心只想尽快结束这场延迟了三小时的婚礼的主持人敷衍道。
我从他的手中抢下话筒,迫使全场的掌声戛然而止。
李子桐把头埋在我胸前,抱紧,尖锐的指甲死命地掐入我的臂膀不放。她久久地哭着,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才是最合理的,即使思索至逻辑的尽头、宇宙的奇点也无法得出解答。只能久久地用手指梳理着她柔顺的长发,摩挲她的背脊。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哭,也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