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叶裴修走进房间,四下里环望。
这是个普通的大床房,整洁干净,书桌上堆了许多书,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看起来主人正在做英语新闻的听写练习。
电脑边搁着一杯拿铁,正微微冒着热气。
窗边花瓶里插着一支不知名的野花,映着蓝天或落日,大概能独成一隅景致。
整体布置虽简单清淡,细微处却有雅趣。很像她的人。
夏清晚从旁边抽屉里找到茶包,道,“只有茶包,麻烦您凑合一下了。”
“我不挑剔,有的喝就行。”
他是个最挑剔的人了。
夏清晚心里默默想说。
冲好茶包,杯身有点烫,夏清晚就客套讲说,“您要不先坐一会儿?”
叶裴修从善如流,在窗前沙发上坐下,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腕表,问,“在这里长住?”
一幅邻家哥哥在异国他乡偶然遇到邻家妹妹,多照拂一下多关怀一句的神情,很是自然很是合理,没有让人感受到任何不同寻常之处。
“嗯,住四个月。”
“考PPL执照?”
“……嗯。”
夏清晚很想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又想到,大概是看到了她在飞机上,这个念头一出,她自己就否决了,隔着那样遥遥的距离,又有日光的反射,他应该看不清飞机上的人,况且,她在后座。又想到,他大约只是合理推测,毕竟,现如今来内罗毕旅居并且考取PPL执照是件很流行的事。
她正马不停蹄地在脑内做各种推测,冷不丁听到他出声,“……想什么呢?”
在叶裴修的视线里,她倚靠着墙边的台面,手向后撑着,低着眼睛,似是在出神。
她大约是洗过澡了,穿着件宽大的长袖睡袍,微低头时,长发跟着下垂,流动擦过脸颊,映着那秀挺的鼻梁。
“……没什么。”
她略略站直了身体,像是被老师突然点到名的学生。
“是我叨扰,怎么你比我还要拘束?”
他说。
像罚站似的。
他这样讲了之后,夏清晚就坐下了,只不过没选择他身旁的另一张单人沙发,而是拉过书桌边的椅子,调转方向,斜斜面朝着他。
两人中间隔着一段安全距离。
她的视线很忙,看看他的茶,看看自己的电脑屏幕,又看看自己的书堆,就是不看向他的方向。
封闭静谧的酒店高层。
沉默四下里蔓延。
像无声的水,淹没了她。
她有意要表现得自然,于是轻松地说,“……您的茶应该可以喝了。”
叶裴修没有接话。
没得到回答,夏清晚心里定了定神,扭过头,坦然地直视他的眼睛。
他的眼神牢牢拢着她,丝毫没有放松。
那其中有不同寻常的暗涌吗?她无法确定,只能尽量地继续保持坦然。
彼此对视了片刻,叶裴修起身向她走来。
她一下紧张起来,浑身都绷紧了,叶裴修却是掠过她,拿起茶杯,低眼喝了一口,道,“……味道挺好的,你从国内带过来的?”
“嗯。”
“还有几包?”
夏清晚像是终于找到了离开他周身场域的借口,立刻起身,走*到房间另一头拉开抽屉,低头数了数。
数了好几遍,“……九包。”
数完了,也回答过了,她却站在了抽屉边,没有要回到书桌旁的意思。
两个人之间又拉开到了安全距离。
他们两个的身体,像磁极的相反方向,不管他如何动,她总是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叶裴修没有作声。
夏清晚心里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
彼此间横亘着数年的时光,他既定的道路、她的未来,他们已经踏上完全相反的路途,任何话语都好似已经无关紧要了。
如果,如果他回国就要结婚,这是他与她独身时最后一次见面,既然眼下是这样两两相对的场合,那么她觉得自己应当表达一下谢意,感谢他在她21岁生日时送的礼物放的烟花,感谢在一起时他对她的诸多照顾和维护,当年分手其实有点不愉快,她说了一些冷硬的话,现在想想,他也是无辜,完全不该承受她的情绪。
既然现在有机会,那么,她合该当面好好理一理过去这笔账。
他是个好有分寸好体面的人,分手头一年给她送礼物,后来这两年就完全斩断,完全没有出现在她生活中,既给了她体面,又为彼此的新生活腾出了空间。
他真的很成熟,做事很有章法。
相应的,她也应该表现出自己的成长,表现出自己的释怀。
然而,无数话语百转千回只在九曲回肠中。
她找不到开口的契机,也攒不起开口的力气。
手在虚空中努力地攥拳,攥了又攥,却像是一场高烧,浑身乏力,握不紧握不住。
她正乱糟糟地想着,预料之外,余光又察觉到叶裴修走近了。
夏清晚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他的手已经搭在拉开的抽屉边缘,就在她的手边,低眼看着里头的茶包,“……我可不可以带走几包?”
她往旁边让了让,“……当然可以。”
这时候收回手显得很着痕迹,她就干脆把手伸进抽屉肚里,拨弄着茶包,问,“您想选哪一个口味的?”
话音落,有几秒钟的寂静,叶裴修好似在思考。
他的手微微一动,略一指,指尖差点碰到她的手,她克制着,没有动,他低声道,“你手下面是什么味道的?”
她把手指蜷起来,“白毫银针。”
“就要这个吧。”
夏清晚马上就要把那包抽出来,叶裴修道,“今天不方便拿,我待会儿还有事,改天吧,我再来找你。”
她默了默,“……或许,我可以给王敬梓,让他转交给您。”
“……好,”叶裴修温声说,“那麻烦你了。”
“不麻烦。”
叶裴修是个体面的客人,他喝完茶,洗好杯子,道告辞。
他离开之后,夏清晚长长舒了口气。
还好还好,他没有提起旧事,她也全程维持住了风度,他们彼此间彬彬有礼客套疏淡。
这样最好不过了,不是吗?
距离在绍平别墅最后一次告别已经两年半了,他们已经全无联系两年半了,她早就应该接受这个结果了不是吗?
深夜躺在床上,半梦半醒的夏清晚突然大喘气,抚着胸口坐起来,下床喝水。
这就是结果。
甚而,早在当初开始之前她就已经知道这样的结局,然而,然而,此刻置身其中,与他如此客套礼貌地交谈过,像从无前事一样,她这才体会到——
旧情人当不了新朋友。
如此不顾一切地爱过又失去,她能够承受。时雨时雨,都是一时的风暴,她总会走出来的。
可要是时时能见到他,与他客套,她无法承受。
因为每次见面,伴随着悸动、再次的心动,一同袭来是万箭穿心般的剧痛。
她不懂叶裴修怎么做到的。
分手后,每一次的相遇,他都能够丝滑地切入与她的对话。
是她道行不够。
未够洒脱。
不够成熟。
满口酸涩,不能言。
这天晚上,王敬梓约叶裴修一起吃饭。
在餐厅露台上相对而坐。
叶裴修点了支烟,慢慢地抽着。
“这几天,夏小姐一直在问我的时间,想把茶包转交给我。”
王敬梓一边说着,一边觑着眼睛瞧对面人的脸色。
叶裴修淡淡的,有点兴味索然的样子,低眼,冷笑说,“让她扔了吧。”
这话也就敢在他面前说说。
夏清晚说要转交,他敢在她面前表现出这幅态度来?
王敬梓心道。
正说着,他手机响了。
是夏清晚打来的电话。
王敬梓接起来,寒暄两句,默默听对方讲。
他瞟了一眼叶裴修。
隔着餐桌,叶裴修盯住他,眼神里似有某种示意。
王敬梓对电话那边讲,“……真的很不巧,我最近没在酒店住了,这几天还要回国,恐怕抽不出空。”
“……没事没事,改天咱们聚一聚。”
挂掉电话,王敬梓双手作投降状一举,意思是:已经照您的意思办了。
叶裴修摁熄烟,重又点了一支。
静静垂眼思索。
夏清晚在外面吃过饭,散步走向酒店,路上正巧碰到也是刚吃过饭的阮序。
阮序的父亲在内罗毕经商,他这几日正好过来玩。
两年没见了。
上次见面是在本科毕业的时候。
当年的事早已时过境迁,彼此间心无芥蒂,像寻常的老同学一样,一路说说笑笑,聊聊旧事与近况。
交谈中得知,阮序如今在德国读哲学,gap了一年世界各处散心。他和她这两年也都是独身。
阮序不由笑,“我们还挺像。”
独身,攻读本专业硕士,gap一阵子。
他偏过脸来看她。
夏清晚也微微笑了笑。她的侧脸,只让人感觉到疏淡,好似,即便近在眼前,也没有人能够抓住她。
当初,吸引他的,就是她这种气质。神秘而冷淡,让人想要一探究竟。
其实,这些年他偶尔也思量过:她说的“谈过一次、还喜欢他”的那个男人,是当年在绍平,超车过去,在前头等她,与她共撑一把伞的那个高大男人吗?
即便只是冷雨夜中的惊鸿一瞥,也能看出那是个气质出众的男人,成熟沉稳。和他完全不是一个类型。
现如今,她一直没有恋爱,难不成,是还忘不了那个男人吗?
可按道理,既然她说的是“谈过”,那么当年在绍平,她和他应该是已分手的状态了,怎么还会共同出入同一栋别墅?
这些话在心里打转,到底是没有恰当的理由讲出口。
问清楚了又能如何?
都没有意义。
车子载着叶裴修驶向酒店。
在酒店门口,他下了车,走到吸烟处点上支烟。
刚点燃,余光就瞥到一对身影。
男孩个头挺高,简单常见的白T恤和宽松牛仔裤,女孩穿着长裙短靴,外搭风衣,黑色长直发随风飘飘。
两个人唇角都带着笑意,一路说说笑笑走近了。
叶裴修一直盯着他们,直到那男孩先于那女孩察觉到了视线,示意女孩看过来。
他西装革履,单手插兜,一手夹烟垂在身侧,正直直望着她。
清风徐缓的夜。
他的身影自有一种深沉而隽永的意味。
夏清晚下意识咽了咽喉咙。
她扭回头,想跟阮序道别。
阮序却道,“那位是?”
方才那疑虑还悬在心头,此刻有机会一探究竟,他当然不会放过。
说话间,已经走近了。
夏清晚心里觉得,没有介绍这两人认识的必要。
毕竟,这两人谁都不是她的谁。
都只是偶遇。
可是,已经走到近前儿了,视而不见显然非常不礼貌。
她唤一声,“叶先生,晚上好。”
叶裴修礼貌淡笑,对他们轻一点头。
“这位是我本科时候的同学阮序,”夏清晚为他们做介绍,“这位是……”她略一停顿,“……叶先生。”
任何前缀都不需要,他只是叶先生。
阮序接过话茬,“我跟清晚是本科时候的同学,课堂上认识的,”他回忆说,“叶先生,我们应该见过的,那年在绍平,我送她回家,您超车过去,在前头接她……”
叶裴修做出想起来了的样子,温淡地笑,“好巧。”
他当然知道他是谁,也当然知道,他和夏清晚这两年没见过面。
“谁说不是呢,”阮序道,“我爸爸在这儿做生意,这几天我来玩,刚巧在街上碰到清晚,就顺路送她回酒店。”
叶裴修礼貌笑笑,没接话。
在他的面前,阮序毕竟还是嫩了些,首先是年纪小,再者,看得出来是个气质干净的读书人,即便也许跟着经商的父亲学过些人情世故,也还是太浅显。
叶裴修看的一清二楚,这个男孩很想知道他到底是夏清晚的什么人。
在短暂的沉默中,夏清晚好似也觉察到了阮序的好奇。
叶裴修按兵不动。
夏清晚抬眸看他,眼神中闪过一丝紧张。
她不知道他会说些什么,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她正要抢白,就听叶裴修笑说,“我们的奶奶是好朋友,因而我和清晚一早就认得,是旧相识。”
什么都没说,阮序却几乎什么都明白了。
三个人又客套了几句,夏清晚和阮序道别。
眼瞧着阮序走远,她回过头来。
叶裴修还站在那里抽烟。
她扭回脸,望向酒店大堂的方向,然而,脚步钉在原地。
拔不动。
当着阮序的面,她称呼他为“叶先生”,他则称呼她为“清晚”。
阮序大约是品出了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情,所以没有继续追问什么。
然而,现在阮序走了,那讳莫如深的失衡却横在她和他之间。
显而易见。
无法忽视。
存在于他和她的一呼一吸之中。
过片刻,夏清晚道,“您现在有空吗?我想顺便把茶包拿给您。”
王敬梓一直说没空,托酒店前台转交显得太寡意,不体面。不如索性,趁着现在把事情都解决,以后就可以不再相对了。
她屏息静等着他的回答。
生怕他提起方才那一茬,以打趣的口吻。
“……好,我要去酒吧,你拿上去给我吧。”
“好。”
夏清晚松一口气。
不是去她的房间拿,更不是送到他的房间,而是折中的公开的地点。
上楼,放包,找到盒子装进茶包。
她径直要下楼,预备速战速决。
走到玄关走廊,经过穿衣镜,到底是没忍住,扭头对镜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脸。
怎么可能不在乎自己在他眼里的形象呢。
对镜理了理头发。
走到门外,关上门,脚步顿住一秒,理智回归,她又把刚理好的头发弄乱了。
她告诉自己要冷静。今晚这一遭,就是她和叶裴修最后一次私人会面了。其他的一切都是多余。
乘电梯上楼来到酒吧。
这里不似寻常酒吧那样喧闹,是给酒店客人们休憩放松的场所,是而整体格调精致复古,正在放德彪西的《水中倒影》,一片温馨昏暗之中,唯有钢琴声潺潺。
很适合独自饮酒。
侍者等在门口,引领她经过吧台,往里头走。
越往里,座位越稀疏,每一个相对而摆的沙发背后都有拱形花墙隔断,围拢成私密的空间。
走到深处,才在最里面一处位置上看到叶裴修。他正在讲电话,一直看着她会过来的方向,视线捕捉到她,就轻一点头。
夏清晚走近了,叶裴修把耳边电话拿远了些,道,“你坐,我打完电话。”
她只得坐下。
侍者来递菜单,她点了一款不含酒精的气泡水。而后,手托腮望向窗外。
灯火星星点点,夜色中的内罗毕在眼前铺陈。
耳里偶尔飘来两句叶裴修的声音。
她感觉他好像没怎么变,跟以前一样,电话里吩咐下属的声音都差不多,让她听着听着,渐渐觉得恍惚,仿佛是在叶园,她蜷缩在他怀里看书,他则讲着电话,时不时亲一亲她。
“……在想什么?”
夏清晚回神,扭头看他,笑一笑,把盒子推给他,“给你。”
盒子推到桌子中央,叶裴修抬手,拇指中指轻捏住盒身,拇指拨开翻盖。
里头立着五个茶包,码放得整整齐齐。
“给了我一大半?”
叶裴修抬眸。
“……我已经喝了挺多了,”夏清晚解释,“你要的话,可以都给你。”
“都给我?”
叶裴修看着她,慢慢重复了一遍。
她感觉话里苗头有点异样,语气轻松地补了句,“……也可以给我留一包。”
叶裴修默默盯了她片刻,语气一样轻松地问,“你还是喜欢喝白茶吗?口味有没有变?”
她心跳扑通扑通。
于兵荒马乱之中,她预备要把自己调试到“战斗”模式。
客套寒暄她可以应付,像寻常旧侣一样若无其事地坐在酒吧谈往事?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好准备。
这时候侍应生过来上酒。
总共有三杯。
叶裴修推给她一杯,“这是我帮你点的,不知道你现在酒量怎么样,这杯酒精含量比较低,可以尝尝。”
本以为侍应生上酒会打断这异样的氛围,谁知他又提及“以前”“现在”这样的词语,夏清晚心跳得飞快,近乎搪塞地,回答说,“酒量比以前好一些。”
“是吗?”叶裴修问,“刻意锻炼了?”
“也没有。”
她心里生出一种遥远的怅惘,不由说,“可能是长大了。”
太安静了。
酒吧另一头的人声像是很远很远,她几乎能感受到自己一起一伏的呼吸,背景音里只有潺潺的钢琴曲缓缓流逝而过。
在这静谧之中,叶裴修低低地道,“20岁到24岁,你确实长大了。”
夏清晚心口一滞。
她不敢再接话。
话题正朝着旧事的方向猛开过去。
“一直没机会问你,”叶裴修道,“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看来,旧事是绕不过去了。
她不着痕迹地轻吸一口气,桌子下面的手绞紧了,“……还不错,很忙。”
“忙是好事。”
他说,“会不会很累?”
“还好吧。”
夏清晚不想再继续聊这些了,她感觉再聊下去,自己有点招架不住,也许会失态,于是胡乱地搪塞,“生活不就是这样么。”
“一场苦修。”
她已经好一会儿没看他了,这下就不由自主地抬眸。
那一下对视也许很短暂,可是她心里有层层叠叠的想法,像慢放一样清晰,如同清晨日光逐渐蔓延至枕边山屏,一场“小山重叠金明灭”的镜头流转。
先是被他的英俊和魅力再度勾引到,像初见时。再是,从他眸底看到了熟悉的专注,“一场苦修”,这是她的用词,他们之间的秘密用语。
于是,一瞬间像是通了电,一切的陌生、客套、试探,都统统云开雾散,好似中间空白的两年一下子被填补完整,他和她还是如以前一样,像极了那一年秋天,在叶园,他跟她告白的那一个晚上。
夏清晚努力笑了一笑,作出镇定的样子,拿起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
入口清爽,带一丝苦涩。
他和她一直很懂彼此。
懂对方的难处,懂对方的不得已,懂对方的一切克制与放纵。
懂对方的爱和欲,说出口的、未说出口的。
她记得,记得叶园晚棠盛开的那一晚,记得他喝了酒和她在客厅沙发上,记得他曾经为她出头为她撑腰,记得他其实曾经对她做出过承诺,他说:清晚,事在人为。
清晚,事在人为。
当年,她全盘交出自己,轰轰烈烈地投入进去爱一场,他又何尝不是一样?
且陶陶,乐尽天真。
大梦一场。
夏清晚努力綳住,拿起酒杯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下去。
上头太快,手把杯子放下去的时候,人已经有点晕了。
她低着脑袋,用手背撑住额头,低低地说,“……叶先生,我们之间,没必要再提起旧事。都过去了。”
叶裴修不接话茬。
隔着桌子,看她长直的乌发,柔白的手。
“都过去了吗?”
“你和我,都开始了新的生活。”
她手背抵着额头,紧闭着眼睛,梦呓一样地说。
“我没有。”
他这话轻飘飘地落下来,落在她头顶。
夏清晚屏了屏息,好像一下子清醒了。
刚刚在内罗毕遇到他时,她满心兵荒马乱,只想着怎么应付怎么客套,完全不敢去想他的心意。
眼下,破除了寒暄的假面之后,他如此自然地讲出来,她心里除了震颤,只有四处冲撞的痛苦。
这么多年,那痛苦一直沉甸甸地积压在心底,此刻破土而出,连根带筋地撕扯着她的神经。
没有又能怎样?
当初分手时他们甚至还浓烈地爱着对方,现如今,异国他乡重逢,忘不掉彼此又能如何?
他和她之间,从来都是不得已。
当初义无反顾地投身进来,已经走过一遭,彼此都遍体鳞伤,眼下,何必又旧事重提?
“这都不重要。”
夏清晚一直没有看他,偏过头默默盯着窗外的夜景,“我有我的生活要过,而您,叶先生,结束出差回去不就要结婚了吗?”
“谁告诉你的?”
夏清晚不回答,是谁告诉的,当然更是无关紧要。
“没有这事。”
她整颗心摇摇欲坠,不敢再听下去。
她骤然觉得恐慌。
已经失去过他一次,如果他说他还爱她,如果他就着这个话题继续延续,说要搏一搏和她的未来……
她会怎么样?
她很怕自己马上又要一头扎进来,怀着与他共进退的心情。
不能那么做。
从前在一起时,她亲眼见过他如何为她出头,亲眼见过他如何维护她,亲眼见过他和爷爷起冲突带着伤痕回家。
他不能够背叛自己的出身。
沉默良久。
夏清晚站起身,道告辞。
叶裴修默默看着她的背影。
回到自己房间,夏清晚马上去洗澡。
用浴巾擦干身体的时候,她突然想起来,前几天林向榆曾经给她发过一段信息,开头几个字是“叶先生”,当时她在刻意回避与他有关的任何细节,所以下意识略过去没有看。
她拿过手机,点开和林向榆的聊天框,往上翻。
「听说叶先生跟家里闹翻了,人现在在内罗毕,怎么会这么巧,是不是去找你啊?!传得沸沸扬扬的,说他什么都不要了,现在上京乱成一锅粥了。他来真的啊?」
这段话她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手都在发抖。
当初分手就是为了避免这样的状况,他怎么会……
兜兜转转,他跟她一样放不下忘不掉。
她从不怀疑他的真心,在一起时的种种且不提,即便后来分手,他还是一样地照顾她,给她送生日礼物,放烟花,得知她成功保研,就给了资金让裴美珠带她去玩去庆祝,后来在绍平别墅,过年的礼物和压岁钱一点儿不少。
一开始,她还只以为这是他的成熟体贴,这时候回想,才猛然意识到,他是在挂念她,放不下她。
方才他说的那样轻飘飘,“我没有。”是而她没有意识到他这话背后沉甸甸的分量——
思念是绵延的,过往她经历的痛苦,他也时刻在经历。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那长久时日以来,她以为是自己在独自承受的痛苦骤然间扩大了一倍:还有他的那一份。
就像她全情投入爱他一场,他也是一样。
叶园茶室里无数个赌书消得泼茶香的午后,无数次的身体碰撞和热汗,无数次让人面红耳赤的低语和耳鬓厮磨,他们那样亲密无间,热烈地爱着彼此,他那样全情投入过,给了她承诺。
他是她唯一有过的爱,她也是他唯一有过的爱呀,她都忘了吗?当初,那个春节,他们甚至在床笫间,红着脸低笑着商议再试一次。
两颗赤诚真心碰撞,那样纯洁那样热烈。
他当然也会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