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颀长的黑色身影突破铺天盖地的白雪, 雪花如星点散落,他的速度极快,落拓飘逸, 如黑色的子弹破膛而出,将风雪尽数甩在?身后。
那抹黑色是?白茫茫世界中唯一的异色,宿柳的视线已经模糊,但他的身影依旧闯她的视界。
假恩佐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掐着她的脸强迫她抬起头,俯下?身子凑近她冷声道:“说话。”
宿柳笑了?。
“你笑什?么?”假恩佐问。
不?知?道是?被冷风吹得通红,还是?因为呼吸不?过来而憋红的脸上挂着痛快的、畅意?的笑。假恩佐一时怀疑宿柳脑子坏掉了?。
他松开攥住她脖子的手。
是?他没掌控好力?度, 缺氧太久让她神智不?清醒了?吗?
被放在?地上, 双脚终于落回?实地,宿柳却没有第一时间用力?呼吸, 而是?盯着假恩佐, 笑。
假恩佐没来由地忽然有些心慌。
她怎么了??
正当他准备伸出手来抚摸她的脸、观察她情况时,身后忽然传来破风声。
一股莫大的恐慌袭上心头, 假恩佐回?头, 世界的痕迹在?他眼前变得缓慢, 像是?被按了?慢放键一样, 风的流速、雪飘过的轨迹, 一切都有迹可循。
四周的环境格外清晰, 但当他看清楚的下?一秒, 忽然觉得视线猛然一低, 是?某种奇异的失重感?, 旋转的视野仿佛是?从高处坠落,到最后只能看到一双沾满雪屑的鞋。
大码的、不?属于他和宿柳的、有些眼熟的鞋子。
谁?他背后突然出现的这个人?是?谁?
脖子凉飕飕的,滚烫的血落下?的瞬间就?被冻结成血珠, 直到血溅到自己脸上、剧烈的疼痛袭来的那一刻,假恩佐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的头和身子分离了?。
这时他才意?识到,来的人?是?佐伯。
假恩佐的头骨碌碌滚了?好远,宿柳站在?原地,冷着脸看着他的头滚走。
直到喷涌的血液停止,宿柳才收回?视线。
嗓子痛得要命,像是?吞了?刀片一样,吞咽唾液的动作都艰难万分。她轻轻抚摸自己的喉咙,一定青紫一片,这段时间说话、吃饭都费劲。
该死的假恩佐,她整理自己被揉乱的衣服,整理了?一番之后,才抬头看向佐伯。
“你……”艰难讲话,说出口的时候才发现嗓子有多哑。
“你怎么……”来了??
话还没说完,就?被佐伯截停,“拿着。”
他从自己衣服的底部撕下?了?一圈,将布料揉得足够柔软后递给她。
看宿柳还愣着,他表情未变,将那条衣服折成围巾,动作生硬地挂去她脖子上。
还带着风雪的冰冷的布料轻柔贴近宿柳脖颈的肌肤,在?这般冰冷的室外温度下?,佐伯身上低于常人?的温度也显得温暖起来。被寒风刮着、火辣辣刺痛的肌肤沾染了?这几分淡泊到几乎难以察觉的温暖后,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居然疼痛也和缓了?起来。
狂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乱糟糟的黑发像鸟窝一样,不?仅呆毛、额两侧的碎发也竖立起来,直楞着仿佛偷懒小鸟粗制滥造鸟窝里叉出来的树枝。
下?意?识地,佐伯收回?的手并为按照原有轨迹收回?,而是?抬起来,轻轻按了?按宿柳的头。
宿柳的发质又黑又硬,刺挠挠的,像小刺猬。
这个动作做出来,两人?都愣了?。
“干什?么?”第一时间的怔愣过后,宿柳还没忘她和佐伯“水火不?容”的关系,瞪视他,忍痛问道。
佐伯慢半拍地收回?手,盯着自己的掌心。
那奇特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那里,分明只是?头发,却仿佛有生命的小动物一般,在?他手心留下?温热、鲜活的感?受。
他很?难形容用具体的词语去形容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但这令他想到儿时在?波吉亚家族园林中发现的那只幼鸟。
学习野外生存技巧是?每一个狂蹈之狼血脉继承者的必修课,作为下?一任家主恩佐的“影卫”,佐伯很?早就?开始学着狩猎。
最初年?幼之时,他的作业是?园林里那些被家族特意?散养在?这里的猛兽。他还只是?一个一米高的孩子时,就?已经要独自与两三米高的变异猛虎搏斗。那时他未能彻底掌控自己的异能,在?经历了?九死一生的战斗之后,与倒在?穴泊之中的变异猛虎尸体一起栽倒在?布满血污的地上。
也就?是?在?那时,他看到了?旁边的树枝上,一只初学飞翔的幼鸟。
刚出生没多久幼鸟毛色灰扑扑的,远不?如成年?鸟艳丽,但莫名地,他的眼神就?是?被它所吸引。
他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喘息,浑身遍体鳞伤,连抬起胳膊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张着双臂,唯有一双冰蓝色的眼睛能转动自如。
视线之中,除了?联邦蓝到不似真实的天空,只有那棵郁郁葱葱的大树和那只幼鸟。它飞得很?笨拙,从树枝上跌跌撞撞地扑扇着翅膀,摇摇欲坠地在?半空中飞行,越飞越低,越飞越慢,最后只能拖着笨重的翅膀“滑行”到地面。
滑行的速度倒是越来越快,它刚好坠落在?他的手心。
鸟类的体温比人?类要高,他又天生比常人?体温低,当那温热的、略有些潮湿的、轻轻抖动的触感?从掌心传递而来时,竟有些发烫,让他仿佛被烫伤般收拢了?一下?手指。
随着手指的收拢,那幼鸟挣扎得更厉害了?,鲜活的、脆弱的生命在?他掌心挣扎,那颗小小的心脏似乎也在?他手心跳动,随着他胸腔里那颗不?知?是?冷是?热的心脏一起。
佐伯愣在?了?那里,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正当两人?僵持着不?动时,地上假恩佐的尸体动了?。
掉落的头颅和已经被冰爽冻住的脖子互相牵引,像是?有什?么肉眼看不?到的丝线一般,拉着二者逐渐靠近、融合在?一起。以一种反重力?的、非人?类的方式从地面上侧着“站立”起来,假恩佐活动了?一下?脖子,还沾着鲜红色血液的脸上带着神经质的笑,把长歪了?的脖子摆正,看着他们。
“真是?郎情妾意?啊。”
充满讽刺感?的声音在?呼啸的狂风声中响起。
“原来你还藏着这么大的惊喜,真不?愧是?我?的好弟弟呢。”话音落下?的瞬间,带着凌厉杀意?的攻击朝着佐伯的心口笔直袭来。
早在?假恩佐站起来的第一时间,佐伯就?已经酝酿着杀招。他侧身躲过假恩佐的攻击,那些在?假恩佐周身燃烧着的金色火焰如流星般在?他原本站的位置坠落,将地面的积雪烧灼成水蒸气。
蒸腾的白雾之中,佐伯和假恩佐扭打起来。
两人?的异能彼此牵制,那诡异的、让宿柳无法?发挥力?量的奇异感?觉也消失,假恩佐调动着所有精力?对付佐伯,一时不?再有余地控制宿柳。
失去的力?量在?缓缓回?归。感?受到让自己安心的、四肢充沛的力?量,宿柳轻轻系紧脖子上的“围巾”,活动了?一下?手腕,跺了?跺双脚,原地起跳如轻燕般朝着战场“飞”去。
只能说不?愧是?双生子吗?即便是?真佐伯和假恩佐,也在?察觉到宿柳的加入的时候,默契到堪比复制粘贴般同步回?头看她。
佐伯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一片冰冷的脸上闪过微妙的不?赞同。似乎在?问她为什?么要来。
而预料到她目的的假恩佐则是?面色阴沉,笑也不?笑了?,冷漠地盯着她,仿佛宿柳是?他不?共戴天的死敌。
宿柳没有理会他们,也不?关心他们迥异的反应,踏进战圈的第一时间,就?握紧双拳直取假恩佐要害。
假恩佐脸上的表情更加阴冷了?,一点都没有恩佐阳光爽朗的影子,反倒像是?从地狱深渊里爬出来的恶鬼,阴鸷狠戾,整个人?四周萦绕着淤泥般的黑影。
他在?宿柳和佐伯的联手下?节节败退,异能与佐伯的异能对冲后抵消,根本无法?发挥作用。而宿柳的每一拳每一踢都带着决绝的杀意?,一点不?拖泥带水,简洁、凌厉,每一次出手都是?为了?取他性命。
“你要站在?他这边?”
又一次躲开了?佐伯的攻击,却被宿柳神出鬼没、快到几乎连残影都捕捉不?到的拳头打到,恩佐咬牙切齿地问。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燃烧着熊熊烈火。
嗓子痛得要命,宿柳根本不?搭理他——就?算能正常说话也不?会理会,她不?跟杀人?如麻的神经病掰扯。
用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看着假恩佐,宿柳没有任何迟疑,抽出佐伯抛过来的刀,手起刀落砍掉假恩佐的右胳膊。她和佐伯分明从未并肩作战过,也几乎没有交手——上次被关门之仇勉强算一次,却有着仿佛一同出生入死无数次的战斗伙伴般的默契,攻势配合得天衣无缝,很?快就?把假恩佐逼入无法?防御的空档。
手臂断裂的疼痛袭来,但这远不?比被佐伯割头带来的疼痛难熬,然而假恩佐却觉得疼到难以忍受,痛苦到钻心。那疼痛像是?从心脏深处蔓延出来的一样,遍布传导到全身各处,又像是?某种代?表着疼痛的寄生虫,从手臂的裂口钻进去,飞速繁衍传染他的全身。
捂着手臂,他甚至没再提防佐伯,而是?就?这样维持着站在?那里的姿势,一动不?动地望着宿柳。
那把似乎是?从柴房里随意?捡来的、还带着生锈豁口的柴刀上,遍布着他的血液。这把刀从佐伯的手上传递到宿柳的手上,刀柄上分明只有宿柳一个人?的手,他却恍惚间,看到她的手和另一双不?属于他的、骨节分明的大掌重叠着交握。
“你想杀我??”
“不?——你为什?么要杀我??”
“我?也是?恩佐,我?和他有什?么不?同?还是?说,你背叛了?我?们,为了?这个连家族血脉都没继承的残次品?”
假恩佐再也不?复先前那般似乎永远尽在?掌控的微笑,他情绪激动,白皙的涨红一片,显然很?破防。
但宿柳听不?懂他的话,也不?明白他为什?么破防。
什?么叫她想杀他、为什?么杀他?
杀他就?杀他了?,随手清扫垃圾,扔了?就?扔了?,需要理由吗?
至于最后一句,叽哩咕噜的,什?么背叛什?么家族血脉什?么残次品的,听不?懂。他是?中二期还没过吗?老是?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
趁他病要他命,一旦确定要杀,就?抓住任何机会行动,这是?宿柳曾经身为赏金猎人?的行事准则。如今虽然在?鸢尾花疗养院安逸度日,她也不?曾遗忘。
假恩佐整个人?已经完全沐浴在?金色的火焰之中,虽然逐渐黯淡,但依旧燃烧得旺盛。但比那金色火焰更显眼的,是?他仿佛也流淌着火焰的眼睛。
将柴刀横在?身前,宿柳目光冷静,不?看他的眼睛也不?听他的疯言疯语,只一味挥刀——死人?的话是?没必要听的。
终于,在?佐伯的牵制下?,她最后一次挥出到,彻底斩断了?他的生命。
望着地上那渐渐熄灭的火焰,宿柳冷淡地收回?了?目光。
脖子上的瘀痕还在?叫嚣,不?止抬手、走动,就?连呼吸都牵动着尖锐的疼痛。她却丝毫不?在?乎,穿着干净皮靴的脚踩过被血染红的雪地,在?地面留下?一串鲜红的脚印。她俯下?身去,用雪团擦干净柴刀,递还给安静站在?一旁的佐伯。
“谢谢。”粗砺的沙石摩擦一般的声音。
没有看手中的柴刀,佐伯静默地望着她的眼睛,从中只看到一片冷淡的漠然。
握住柴刀,看着面前那双手缓缓收回?,他轻轻蜷缩起手指。
不?该是?这样的,他想。
她的眼睛应该常含笑意?,带着对一切充满好奇和求知?的探索欲,像是?初入世界的纯稚孩童,干净、澄澈。
她的脸颊不?该沾染鲜血,她的声音不?该沙哑如斯,她的脖颈不?该布满伤痕,她看世界的眼睛不?该如此冷漠、沉寂。
与宿柳相处过的短暂记忆在?佐伯脑海中放映,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不?关注外界、不?记忆任何无用信息的人?,然而此刻,那些仿佛电影重映一般的种种往昔又是?如此清晰。
他看到她把胥黎川按在?地上揍时矫健的身手,看到她垂眸为他装配情绪检测仪时纤长的睫毛和小巧的鼻尖,看到她在?10号房与恩佐对峙时燃烧着愤怒和战意?的亮闪闪眼睛,看到她在?潜渊教会教堂翻窗而出时飘扬起的青蓝色蝴蝶结丝带……
种种一切构成了?一个那么鲜活、那么色彩斑斓又自由活泼的她,一个他无法?用言语形容、无法?定义的她。
白茫茫的世界里只有眼前这一抹鲜艳的色彩,佐伯望着宿柳,轻轻地摇头。
不?——
或许她可以浑身沐血,她的声音可以不?悦耳,她的面容可以有狰狞的疤痕。她可以是?任何模样,但在?目睹过那样鲜活……
这样想着,他抬起手,抓住了?那只还未完全收回?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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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私密马赛,说好的隔日更,昨晚宿舍停电啦!今天多补1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