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粗老的手指从中庸细白的手腕移开, 满头大汗的御医转过身,向身后人摇了摇头。
虽然一早猜到很有可能是这个结果,可沈长冀的心还是又坠了回去。
御医匆匆离开,沈长冀来到床边, 抱住中庸, 勉强笑道:“才一个月,还怀不上, 很正常, 皇兄再想想办法。”
中庸垂着眸, 一言不发,似是根本没听见他的话,取过桌上未完成的竹圈绣纹,继续绣着。
中庸从冷宫回来后,便让小年寻来针线绣的, 整日便是绣这些东西。
中庸除了每日等他下朝回来, 并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沈长冀倒也没有阻止。一个月下来, 中庸已经绣了十来个香囊了。
中庸自幼冷宫里长大,冷宫中世态炎凉最是严重,几年下来只能捡几身别人不要的旧衣裳, 改改好再自己穿上,故而中庸对这些针线活熟悉倒也很正常。
每个香囊上都是一种沈长冀没有见过的花, 栩栩如生,想来是中庸去了南方后亲眼见过的。
沈长冀趁机道:“阿泠,皇兄之前听说西域有一种透光之物, 名为玻璃瓷,有人尝试在玻璃瓷所铸造的房中种植花草, 即便外面是数九寒天,花房中的花草亦生长得繁盛娇艳,皇兄今天已经让人开始铸造玻璃花房,还让人去南方搜寻各种稀罕花种与花匠,想来几个月后,花室便能修筑完全,届时,你即便是在北都,也能看到南方四季不败的鲜花。”
中庸头都没回,只冷漠地说了一声,“臣妇谢谢陛下。”
臣妇……
陛下……
听到这两个词,沈长冀的太阳穴突突,自那日之后,中庸对他与自己的自称便改成这两个词,好像在提醒他,他对他夫君的忠贞无可更改,也在提醒着他们二人之间,即便身从,心也绝不可能从的绝无可能。
每一次听,都像是在沈长冀心上剜下一块鲜血淋漓的肉。
这时,沈长冀又闻到中庸身上那股特别的香味,这香味时有时无,可每次出现,都能脑子里的那颗树的根系听到某种信号般开始在里面搅动,比之前还要疼上千倍万倍。
不想吓着中庸,暗中紧紧攥着拳头的沈长冀咬着牙,挤出一丝笑容,道:“阿泠,你好好休息,皇兄去办些事便回来。”
说完,便近乎落荒而逃般起身离开。
而先前任何反应都不给的中庸,却在沈长冀离开后,竹圈上的手指却慢慢蜷缩起来。
听到假山后传来动静,守在外面的惜月走上前来,呈上帕子,“陛下,北护王妃携太子殿下求见。”
接过帕子的沈长冀擦拳头上的血的动作一顿。
“传。”
心中一直忐忑不安的李沐瑶与太子殿下很快被带了过来,等了不多时,殿外响起一声“陛下驾到——”,她刚要带着孩子下跪请安,却猛地闻到从她面前掠过的一阵血腥味,面色骤然一变。
见胆怯的沈念青白着脸往自己身后缩,李沐瑶亦是紧张得不得了,但还是鼓起勇气:“陛下,臣妇特来求见,是来恳请陛下,收回念青的太子之位。”
“为何?”
想到那坠落于湖的凄绝背影,李沐瑶内心煎熬,咬住牙,“陛下,臣妇多年前为了一己私欲,曾经在瞩目睽睽之下隐瞒过一件事,犯下了欺君之罪。”
“臣妇四年前与一人珠胎暗结,暴露之时,是九殿下站了出来,而他为了护住我与腹中的念青,谎称臣妇腹中孩子是他的,而臣妇也因贪生怕死,没有出口否认。”
“臣妇罪该万死。”
终于把压在心口这么多年的话说出来,李沐瑶如释重负。
如果当年她知道自己追求真爱追求自由的代价,会是另外一个善良的人替自己付出生命的代价,她哪怕是死,也不会让除夕夜上的事情发生。
这些年的每一个日日夜夜,李沐瑶都承受着良心的煎熬,寝食难安,如果不是年幼的念青生父生死不明,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她早就寻了死。
知道她的九殿下没有死时,李沐瑶只觉得老天爷终于开了一回眼。
可她没想到,她的九殿下会再次因为自己母子俩而坠湖殉情,那一刻,李沐瑶是真的崩溃。
终于,李沐瑶做出了决定,这一次,她也要保护她的九殿下一回,哪怕最后的代价是她们母子俩的性命,“陛下,九殿下是清白……”
“倘若夫妻俩想要孩子,却一直没有成功,可能是什么原因?”
“什、么?”
李沐瑶一愣,几乎以为自己在幻听,可下意识抬头看到那沉凝的面孔,她马上回过神,低下头,紧张道:“据臣妇了解到的是,如果是夫妻二人迟迟没有孩子,大多数人一般是认为妻子的那方身体可能…”
“不可能是他的问题。”
这么一句否认让李沐瑶瞬间改口,磕磕绊绊道道:“那、那就极有可能是另一方,也就是身为丈夫的那一方身体可能有缺陷,可能需要喝药调理……”
说着说着,心中冒出某个猜测,李沐瑶下意识抬头,却见帝王沉凝着若有所思的模样,可下一秒对方就冷冷看向她:
“你先带着太子回去吧。”
回过神的李沐瑶心有余悸低下头,“…臣妇遵旨。”
随后劫后余生地抱着年幼的沈念青磕头,一起离开。
殿中唯余沈长冀长久坐着,半晌,让惜月去将御医请了过来。
“不知陛下召微臣前来所为何事。”
而早已得知自己女儿与外孙才面见天颜,自己就马上被召见,带着满心忐忑紧张前来的李文颀,却在听到帝王所说的话,忽地一懵。
–
宫内宫外最近都流传一则传闻。
几乎每个人听了后,都觉得不可思议,毕竟这传闻实在太过离谱,离谱到觉得哪怕是话本先生也编不出的情节。
但御医署上下疯狂在各种古籍残本中搜罗调治不育的药方的事情,根本瞒不住。
男性中庸产子,本就是几乎是不可能,只有古籍中载书的几个残例。
先前帝王为那人不惜血溅金銮殿的事情还历历在目,没想到短短这些天,帝王已经执迷对方到了要让对方为自己诞下龙嗣的疯狂地步。
可唯有在南月苑中的人,才知道,此传闻不仅不假丝毫,而且,这个故事不为外人得知的部分,才是最恐怖的。
地道外守着的惜月迟迟听不到里面的动静,刚想进去,却听到石门打开的声音。
“陛下。”
双手呈上汤药,托盘一轻。
听着轻微急促的吞咽声,惜月忍不住头皮发麻。
一开始,帝王还只是夜夜宠爱临幸中庸,即便深夜也不曾停歇,并且每日白天还请御医给中庸诊脉,确认中庸是否已经怀上龙嗣。
可随着日子渐渐过去,中庸的肚子确始终没有任何动静,帝王慢慢开始陷入了一种对中庸诞下二人血脉的执念疯魔中。
帝王开始让御医给配制药方,都是用于调理难以受孕的方子。
可与外人认为的不一样的是,这些药方其实不是给中庸的。
是的,没错。
寻常百姓人家若迟迟没有香火延续,都是要负责生育的一方服药调理身体,而在南月苑中,所有人都知道,喝药的并非中庸,而是堂堂一国之君,身为天乾的帝王。
整日灌下无数调治身体的稠苦汤药,尝试各种针灸等方法。
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那个中庸能怀上二人共同的子嗣。
太过难以置信。
托盘上轻轻“咔哒”一声,帝王已经把药喝完。
惜月让人把碗拿下去,又呈上特意熏好的衣裳。
沈长冀脱下满身血腥味的龙袍,一口饮尽汤药的沈长冀把碗放回托盘上,转而咽下糖丸,除去口中苦气,换上常服,经受熏香几轮熏蒸,直到身上再无一丝血腥味,他才走出花园,来到南月苑。
走入殿中,从身后抱住那纤瘦的身影,埋进怀中人盈满兰花香气的颈窝,深深吸了一口。
唯有抱住自己的小鸟,自己近日愈发频繁发作的头疾方能平歇下来。
视线扫过一只绣到一半的香囊,沈长冀眉头一皱,“阿泠今天绣的是什么花?”
“回陛下,臣妇绣的是兰花。”
又是这个自称……
沈长冀头又突突地痛起来,脑子里那棵树宛如吸取他愤怒为养分般继续深入根系,他勉强压下,把怀中人抱得更紧:“阿泠也给皇兄绣个香囊好不好,花纹要龙鳞松,可好?”
中庸沉默了会儿,道:“臣妇没见过龙鳞松,绣不出来。”
沈长冀头痛欲裂,却还是咬牙笑道:“那就普通的松树……”
青令还是绣着掌中的兰花,“臣妇不会。”
沈长冀呼出一口气,“那、那皇兄便要你手里这个。”
说完,便一手去拿中庸掌中即将完工的香囊,可出乎他意料的是青令猛地一躲,眼神有一丝逃避。
沈长冀心中咯噔一声,不顾三七二十一把中庸掌中香囊抢到。
青令还是他夺回他手中的香囊:“你快还给我!”
可中庸反应越这般在意这个香囊,沈长冀越觉得这香囊有古怪。
乍一看,手中香囊的确是绣着白色的玉兰花,可马上,沈长冀就看到尚未绣完的香囊内侧似乎还有另一种颜色。
他把香囊一面翻了出来,里头半边清雅的青竹霎时如利剑般冲入眼中,顷刻刺得沈长冀眼睛鲜血淋漓。
沈长冀又想起中庸这些天无时无刻不在绣着的香囊,立即夺来一旁绣好的十来个香囊,尽数拆开,头痛欲裂地发现,这每一个香囊的内层绣的不是什么花草,统统都是竹子。
还是内外相依,似天生一对的竹与兰!
帝王怒不可遏,拿着这些香囊来到中庸面前,一把抓起中庸的手臂,“他都已经死了,你居然还想着他?!”
青令抬起头,直视着眼前胸膛剧烈起伏的男人:“我是他明媒正娶,一起拜过天地的妻,是他与我未出世孩子的母亲,而你沈长冀,你又是我什么人,你凭什么不许我想他?!”
沈长冀蓦地脸色一白,继而咬紧牙关,“你问我是你什么人,你是我四年前被他骗走的美人,你是我亲自取名的阿泠,你自始至终都是我的,他冼君同不过是个卑劣至极的小偷罢……”
“我不许你那么说他!!”
望着眼前中庸满脸泪怒不肯妥协的倔强模样,沈长冀心剧烈抽痛,咬牙把中庸的手一把丢开,转头便丢下狠话,道:“阿泠,你莫要以为我是非你不可,我……”
扑通——
身后传来沉闷一声,沈长冀一转头,却看到先前与自己剑拔弩张的中庸已经仰面晕在床榻上,不省人事,他的心差点停止跳动,撕心裂肺大喊让外面的惜月传御医。
御医李文颀匆匆忙忙赶来,在帝王几乎能杀死人的目光中冒着汗轻轻搭上了中庸清瘦白皙的手腕。
可马上,他就猛地拧起了眉,眼中一会儿凝结出一层惊色,一会儿又凝出疑惑。
沈长冀猛觉不妙,逼问道:“他到底怎么了?”
李文颀却马上起身,跪下磕下头,“启禀陛下,南公子他是有孕了……”
阿泠有孕了?!
沈长冀蓦地被这天大的喜事砸得差点站不稳。
他的阿泠怀了他们的孩子?
他的阿泠怀了他们的孩子!
是他们两个人的孩子!
险些被这喜悦冲昏头脑的沈长冀,在这一刻,只感觉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可马上他就意识到不对,“早上也把过脉,为何当时没有诊出来?”
“这是因为……”
见对方低下头,沈长冀心猛地一跳,“因为什么?!”
李文颀咬咬牙:“陛下,早上的确是拔不出脉象,即便现在也时隐时现,而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南公子所怀龙胎可能与寻常胎儿不一样,臣猜,公子怀的可能是昙婴……”
沈长冀一愣:“昙婴?”
李文颀艰难解释道:“古籍有载‘昙魂入梦,托腹三月而消,盖父母业障未偿耳’,也就是注定…注定无法诞生阳间的孩子!”
沈长冀如遭雷击,如若不是一旁的贺宵及时扶住,他恐怕就真的要瘫倒在地。
“果然,我这辈子不会有孩子,就和我和他的第一个孩子一样,来了,也保不住,因为这是我的报应。”
这是,床上传来极平静的一声。
中庸不知何时醒的,但明显是听到了方才御医所言,可让人震惊的是他眸中一丝波澜都不起,似乎丝毫不在乎他腹中即将离世的孩子,还嘴里一直念叨着什么“报应”。
“阿泠,为什么……”
沈长冀不理解中庸的冷漠,明明他之前了解到当初中庸第一胎意外掉了后,他那么痛苦不堪。
中庸突然又说:“沈长冀,你不是一直想让我爱你吗?其实在四年前,我就已经爱上你了。”
沈长冀的瞳孔猛地一缩。
什么,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原来在四年前,他的小鸟便爱上他了。
沈长冀艰难开口:“可你当初为什么还……”
为什么还要听从他嬷嬷的话执意要离开他?
青令却像是一下子猜到了他想问的,“沈长冀,其实四年前,嬷嬷临终前告诉我的,根本不是让我离开皇宫,离开你。”
…什么?
沈长冀猛地呆住。
中庸琉璃瞳倒映出他惶惧的神色,中庸极平静地说了他听到了一段几乎能把他就地格杀的话。
“你一直以为她是在要挟你放我出宫,其实当初她是让我留在你身边,要我和你在一起,这样好来彻底毁掉你的名声,来报复沈氏皇族,而如果我做不到,她就诅咒我此生绝嗣无后,可我还是做不到害你,只因为,我爱你。”
因为爱他,所以不愿意让所爱之人受到伤害,哪怕最后是自己断绝子嗣,也不想毁了他的地步。
而他呢,当初的他对他做了什么。
——他在他最爱他的时候,差点彻底毁掉了他!
还强迫他,逼他留在自己身边,可同时,他也让中庸背上了绝子的诅咒。
“不……”
而看着眼前近乎崩溃的男人,青令平静地给出眼前人致命一击:
“沈长冀,其实这个孩子是你杀死的。”
如果不是他强求这个孩子出生,他们的孩子也不会尚未出生便背上那恶毒的诅咒,也就不会变成昙婴。
想明白这一切的沈长冀僵僵地瞪大了眼。
这一刻,沈长冀终于知晓青令之前为何任由他强迫也不吭声了,原来,他是在报复自己。
他害得他丧夫丧子,那他便也要让他,也体会丧妻丧子之痛!
沈长冀心疼得无法呼吸,几乎昏厥过去,可马上他想到一点。
不,还没有,他还没有都失去……
帝王跌跌撞撞走过去,手发颤地握住床上人的手,小心翼翼地解释道:“没、没有,阿泠,那天我没让任何人碰你,包括我,也没有真的做到底,我只是吓你,我怎么舍得让别人……”
“还有意义吗?”
中庸冷漠地吐出那两个字。
当初到底是吓,还是真的做了,现在再来讨论,还有意义吗?
伤害已经造成。
中庸亦收回了眼神,闭上了眼。
沈长冀彻底崩溃。
继失去唯一的孩子后,他又再度失去了那么爱他的爱人。
殿中跪倒一片的中央高台上,在所有人面前,曾经高高在上的帝王,此刻卑微地在爱人面前低下他的头颅,疯狂喃喃:
“阿泠…你再睁眼看看皇兄好不好…再看皇兄一眼…就一眼…阿泠……”
似被逼疯的疯子,又似卑微求爱的乞丐。
可自始至终,他身下的爱人,都没有再睁开眼看他。
哪怕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