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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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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识因心下大乱。刘叔刘婶的住处她一直安排得极为隐秘,不仅派人看守,还特意留了人贴身照料,怎么会突然失踪?

    若失去这两个关键证人,不仅难查当年真凶,连他们的性命都岌岌可危。

    她急忙往外走,忽又想起陆呈辞,回房见他仍沉睡着,这才稍稍安心,转身离去。

    待她匆匆赶到刘叔刘婶所住的小院,眼前已是人去楼空。院中桌椅翻倒,屋内尚有挣扎的痕迹,明显是遭人强行掳走。

    她心慌意乱,又赶回府中寻二哥。这些时日,二哥动用大理寺的人手帮忙追查,可毕竟时隔两年,始终难有进展。

    只是沈意林一直不解,为何妹妹对这件事如此执着,非要将那对老夫妇单独安置。

    先前他试探着问过几回,妹妹却总是避而不答。联想到那惨死的女子是遭人凌辱而亡,而妹妹自姨母家归来后便终日惶惶,甚至失了记忆,莫非与此事有关?

    他试探过两次,见妹妹始终缄默不语,想来是心有隐衷,便不再多问。

    如今这两口子突然失踪,显然是被人盯上了。且对方武功高强,竟能突破重重守卫将人掳走。他见妹妹忧心忡忡,低声问道:“可是有怀疑之人?”

    沈识因思忖片刻,觉得事到如今不该再瞒着二哥了。她将二哥拉进内室,郑重道:“二哥,此事关系重大,我愿如实相告,但请你莫要让爹娘知晓。”

    沈意林见她神色凝重,连忙点头:“你但说无妨。”

    沈识因便将两年前从姨母家归来途中的遭遇细细道来,又提及林茹姑娘的惨事。

    沈意林听罢眉头紧锁:“所以妹妹现在在怀疑姨丈与江絮表兄?”

    “正是。”沈识因轻叹,“可我又觉得二人不似那般歹毒之人。但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姨丈看似老实寡言,近日家中连出变故,连江灵表妹要许给许夙阳这般大事,他都未曾多言;江絮更是全然不顾妹妹出嫁后的境遇。这般行事,难免显得自私。”

    “况且姨母里外操持,他们却安享其成,竟不觉辛苦。自私之人,往往行事无所顾忌。只是……”

    她迟疑片刻,道:“那歹人身上带着浓重鱼腥味,衣衫粗陋,力气极大,不似年少的江絮表兄;若说是姨丈,偏那歹人举止粗野,全无读书人的文气。我实在矛盾,既不能贸然查问,又不知该从何入手。”

    沈意林听罢妹妹的遭遇,又闻得林茹姑娘那般凄惨下场,心中悲恸难抑,望着妹妹,眼圈不由泛红。

    他沉声道:“妹妹宽心,二哥必定设法揪出那幕后真凶,绝不叫他逍遥法外。至于刘叔刘婶的下落,我也会尽力去寻,姨丈与江絮也会盯着点。”

    言至此,他低叹一声,语气复杂:“还有一事,先前未来得及与你细说。原本我还觉着或许是桩好事,如今想来,却也未必。江絮如今已进了翰林院,虽只是个微末小职,于他前程却是大有裨益。而推他进翰林院的,是许夙阳的父亲,许太保大人。”

    他顿了顿,眉间凝着一抹郁色:“眼下他们一家尽数依附新帝,又大肆拉拢新人,诸多衙门都换了天地,连翰林院我也被革了职,塞进不少新面孔,江絮便是其中之一。”

    “当初姨母答应将江灵许给许夙阳,怕也是存了为江絮铺路的心思。攀上这等权贵,对江絮自是助益极大。而太保大人新晋上位,正需招揽人才。两家这一番盘算,倒是各取所需,只苦了江灵妹妹。”

    沈意林声音渐沉,透着一丝痛惜:“从前我只当姨母是一时糊涂,却未料她糊涂至今,甚至还要继续糊涂下去……不过,妹妹你记着,莫说是外人,便是亲戚,但凡曾伤过你一分,二哥绝不会放过他们。”

    沈识因听了二哥这番话,心底郁结稍舒。只是那日被下药后的种种际遇,她始终未曾对任何人吐露半分,包括如何遇上陆呈辞。

    自那以后种种情愫纠缠、身不由己,乃至命运由此翻天覆地,至今剪不断理还乱。

    这一切,不知是天意弄人,还是因果连环所致。

    每每思及此,她都不禁后怕。若当初遇见的不是陆呈辞,而是个心术不正之人,只怕她这一生早已尽毁。

    她自二哥处回来,推开房门,却见陆呈辞依旧在床上安睡,想来是累得狠了,如今天色已全然暗下,他竟还未醒来。

    她轻步走到床沿坐下,借着朦胧的夜色静静望着他的睡颜,无声地叹了口气。

    ——

    太子殿内。

    太子沐浴更衣毕,缓步至桌前饮了盏茶,便拿起近日的公文翻阅起来。

    贴身侍卫良义悄声入内,禀道:“殿下,那对老夫妇已安置妥当。属下

    亦问出些线索,似乎他们家女儿当年惨死一事,与沈识因有些关联。”

    “两年前,沈识因自姨母家归来后便失忆了一段时日,当时沈老太爷将消息压得极紧,外人难知究竟。可近来,沈姑娘似乎忆起了什么,一直在暗中追查刘家姑娘的案子。”

    “还有。”良义继续道,“另有一事,属下探得,当年沈姑娘避入的那座寺庙,恰巧也是陆呈辞曾经藏身之所。”

    “当时陆呈辞被困于寺庙之中,脱身无门,后来是其舅父与父亲遣了大批人马前去搜寻,方才得以脱险。”

    “前些日,沈姑娘与许夙阳的订婚宴上,陆呈辞曾当众闹过一场,口中提及两年前沈姑娘曾对他许下‘结发长生’之诺。或许二人早在两年前便已相识,而陆呈辞当日能得救,也许也与沈识因有关。”

    “如今这两人虽已定下婚约,表面瞧着倒是一派和睦,只是内里情分深浅,外人难知。眼下太师一脉已投至陆亲王门下,这般看来,两府之间怕是早有渊源,不过近日才明着结盟罢了。”

    太子静坐案前,指尖轻抚茶盏,听着良义一一回禀。目光落桌案上那幅未完的女子画像上。

    画中人亭亭玉立,眉目温婉,与沈识因生得一般无二。

    他执起笔,细细描摹最后一缕青丝,淡声道:“去将此事来龙去脉查个水落石出。听闻沈识因的那位表兄江絮,如今已在翰林院当差?你去拟道旨意,擢他为翰林院学士。”

    良义闻言一怔,道:“殿下,那江絮连科考都未曾参加过,能进翰林院已是仰仗太保大人提携。如今才入职便骤升学士,只怕难以服众。”

    太子轻笑一声,笔尖蘸墨,笔触极稳地勾勒着线条,道:“有没有资格,服不服众,都无所谓,只有站得高了,摔下来才疼。不痛不痒的,岂不无趣。”

    良义会意,垂首应道:“是,属下这便去安排。”

    他略一迟疑,又道:“林姑娘那边……可还要继续?她已递过两次信,盼着能早日抽身。”

    太子笔下未停,连眼皮都未抬:“抽身?当初可是她自个儿求来的差事。如今想退便退?”

    他语气里透着一丝冷峭。

    良义不敢多言,正要退下,却听太子又道:“去拟一道父皇的口谕,传太师即刻入宫。”

    良义:“属下遵命。”

    待良义退下,太子又凝神画了许久,直至最后一笔勾勒完成。他执起画纸细细端详,画中人眉眼如生,温婉含笑,是那么的赏心悦目。

    他看着画沉默良久方将画纸轻轻搁下,转身步入内殿歇息。

    ——

    夜深雪重,窗外已是白茫茫一片。陆呈辞这一觉睡得极沉,醒来时只觉通体舒泰,连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竟似重获新生般神清气爽。

    沈识因端来热饭小菜,见他狼吞虎咽的模样,忍不住抿唇轻笑。

    陆呈辞问她:“笑什么?”

    “见你这般生龙活虎,心里欢喜。”沈识因眼波温软,“你是我见过最坚韧的人。”

    陆呈辞饮尽最后一口粥,眼底漾开浅浅笑意:“往后只会更坚韧。因为以后不再是我独身一人,而是我们两个人了。”

    沈识因发觉他近来愈发会说话。初相逢时只当他冷峻寡言,行事又带着几分霸道,如今却渐渐显出不同模样来。

    她静静瞧着他,倒把他瞧得脸红了。他偏头望了望窗外的天色,低声道:“方才你答应过的,今晚让我留在这儿。”

    沈识因无奈一笑:“你觉得……你睡哪儿合适?若真留你在这儿,怕是半炷香不到,我祖父就要提着剑杀过来了。”

    陆呈辞也跟着笑起来,道:“等过了这段时日,我们就成婚,到时候便能一起睡了。”

    沈识因应着,起身将备好的糖果递到他手中:“天色已深,你先回去。定要好好养伤,别再叫我瞧见你身上添新伤了。我不知道你究竟在谋划什么,可我只要你答应我,先顾惜自己。”

    陆呈辞应下,走近两步,在她唇上轻轻一吻:“好,你早些歇着。”

    沈识因送他到屋门外。漫天大雪正纷纷扬扬落下,她连忙转身回房取了把油纸伞放入他手里,又替他拢了拢氅衣的领口。

    陆呈辞抬手拂去她发间的落雪,轻声道:“快进去吧,雪大了,仔细着凉。”

    沈识因:“你先走,我看着你。”

    陆呈辞见她固执地站着,轻笑一声,率先离开了。

    茫茫雪夜里,她望着他的身影渐渐融进深沉的夜色中,方才回屋。

    陆呈辞离开太师府,一路踏雪回到亲王府。刚进府门,管家便迎上来说父亲正在书房等他。

    他去了父亲书房,屋内暖意融融,炭火烧得正旺,父亲陆亲王正伏案批阅公文。

    陆呈辞上前行礼,陆亲王抬眼打量他片刻,并未让他落座,只是沉声道:“听说你受了伤,且伤得不轻。”

    陆呈辞颔首。

    陆亲王放下朱笔,道:“这些时日你东奔西走,把为父交代的事都办得妥当。年关将近,你且将手头事务放一放,好生歇息一段日子,不必思虑操劳,专心将养。”

    他说着,起身走到陆呈辞面前,端详着他苍白的脸色,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缓了几分:“这两年来,你为父分忧良多,我心里都记着。昨夜……还梦见了你母亲,想着若是过年时,我们一家能团圆该有多好。”

    他轻叹一声,目光渐深:“你母亲虽不在了,为父自当更疼惜你。这些年我诸多谋划,说到底,大半都是为了你和柏铭。你定要保重自己,切莫累垮了身子。”

    这是陆呈辞头一回听父亲说出这般多的关切之言。肩上那一拍正落在伤处,疼得他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可心底涌起的恍惚却盖过了皮肉之苦。

    原来父亲口中也能吐出这般温软的话语。

    可为何……他竟生出几分惧意?

    那隐约的不安如阴云般漫上心头,仿佛预示着什么紧要之事即将发生,像是暴风雨前异常的宁谧,教他无端端心惊。

    他一时怔在原地,竟不知该如何应答。

    陆亲王却含笑又道:“趁这段闲暇,你不妨多陪陪沈姑娘。你们二人多出门走走,看看山水,其余诸事不必过分挂心,只安心待婚期便好。”

    这一刻陆呈辞方才恍然,父亲这般“体恤”,原是要将他支开罢了。是怕他碍事,怕他搅乱了棋局。

    那所谓的大计之中,恐怕早已没有他的位置。

    是了,两年了,父亲终究未曾真正将他视作己出。

    他心下清明:即便父亲来日登临大宝,又凭什么立他为太子?祖父母与母亲皆已不在人世,外祖家亦日渐式微,就连当初拼死救下他的舅舅也已逝去。母亲这一脉,给不了他半分依仗。

    可若真要争储君之位,岂能没有自己的朝臣班底、势力根基?而他什么都没有。

    反观陆百明,有母亲在,有外祖一家鼎力相助,满门皆可为他铺就青云路。

    所以,父亲的顾虑,无非是怕他即便被立为太子,身后无势,将来也难以顺利登基、安定朝纲,反倒可能引发新一轮的动荡。

    若真是如此考量,他倒也能体谅几分。

    可他是嫡长子啊。即便眼下根基浅薄,难道就不能徐徐图之?人总是要成长的。这两年来,他夙兴夜寐,父亲交办的每一件事,他哪一件不是拼尽全力、办得妥帖周全?

    可到头来,却还是因他失了母亲、没了外家倚仗,父亲便要将他推开。

    一股酸涩直冲喉间。他沉默片刻,终是抬眼望向父亲,声音低沉却清晰:“父

    亲,儿心中有一计,若能于近日施行,必可助您早日执掌河山。”

    “两年前若非父亲将我寻回,儿恐怕早已命丧黄泉。这份恩情,儿始终铭记。此计……儿思忖已久,定能以最小的代价,最快的速度达成父亲多年夙愿。”

    陆亲王未料到他还藏着这般谋划,沉默着审视了他片刻,低笑一声:“你且说来听听。”

    陆呈辞迎上父亲的目光,沉声道:“当日将陆陵王逼退至边疆时,儿臣便已布下后手。此人雄才大略,麾下兵强马壮,多年经营根基深厚,实力不容小觑。儿臣所想,便是设法取其性命,尽收其权柄与兵马,以此为父亲增添胜算。”

    “若能除去此心腹大患,父亲登基之后便可高枕无忧,再无须担忧陆陵王犯境,天下方能真正太平。”

    杀陆陵王?夺他权势?

    陆亲王不禁苦笑:“计策倒是胆大……可陆陵王岂是那么容易杀的?本王与他周旋多年,用尽手段都未能撼动其分毫,连皇上也奈何他不得。更何况他还有两个儿子,麾下部将更是追随多年、忠心耿耿,岂会轻易倒戈?”

    陆呈辞看出父亲犹疑,沉声道:“父亲不必过虑,儿臣自有成算。只是眼下需向父亲借一支精锐。兵将不需多,三千足矣,但必要个个能以一当十。儿臣愿以此三千精兵,为父亲换回三万,乃至更多的兵马。”

    他向前一步,语音更加恳切:“儿臣知道父亲已有周全谋划,但大事当前,不能不留后路。皇上毕竟是一国之君,我们万万不可掉以轻心。既已举事,便只能成功,否则亲王府上下必将万劫不复。此时父亲正需更多助力,儿臣愿做您的后盾,随时策应。”

    见父亲神色凝重,继续道:“父亲不必担心儿臣会有异心。儿臣自知斤两,母亲一族早已零落,无人可倚仗。儿臣所能依靠的,唯有父亲。若他日父亲登基,能立儿臣为太子,得父亲庇护,二臣开心不已,有父亲这样的靠山,总好过我身挣扎。父亲助我除去陆陵王,便是助自己早日成就大业。所以……请父亲信儿臣这一次。”

    他话音未落,已撩起衣摆,直挺挺跪了下去,目光灼灼,语气沉痛而真挚。

    陆亲王没料到他竟会突然行此大礼,不由得一怔。低头望着这个曾失踪六载、如今跪在眼前的儿子,眼中情绪翻涌,复杂难言。

    他静默良久,才伸手将人扶起,叹道:“你的忠心与才干,为父岂会不知?只是……瞧你这一身的伤,为父实在于心不忍。你且好生将养些时日。至于方才所谋之事,关系重大,牵扯极广,容为父细细思量。夺嫡之路凶险万分,为父……不愿你再涉险境。”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几分罕见的温情:“那六年你流落在外,吃了太多苦。为父总想着,往后该好好补偿,让你过上安稳日子。”

    不愿再涉险境?安稳日子?身为亲王嫡长子,何来真正的安稳?即便父亲将来成就大业,在这深宫重重、波谲云诡的权势之中,他们这些皇子,又真能有什么太平岁月可过?

    这现实何等冰冷,偏生父亲用最温和的言语将它包裹。

    原来到头来,他这个儿子,终究是可有可无的。或许早在六年前他流落在外时,便已被放弃了。

    他直挺挺地站着,头颅低垂,半晌无言。

    最后那一丝微弱的父子情分,莫非就要在此刻彻底磨灭了?他原还抱着一线希望——若父亲肯接纳他的相助,愿听一听他的谋划,给他些许信任,他仍愿倾力辅佐父亲成就大业,直至父亲御极天下,乃至最终安然退位。

    即便日后为了那至尊之位难免兄弟阋墙,他也认了。他所求的,不过是一份认可,一个能与父亲并肩而立的机会,一同为母亲讨回公道,一同担起这皇族血脉的责任。

    可父亲终究还是防备着他,舍弃了他。

    他强压下喉间翻涌的酸涩,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父亲说的是,儿臣……先行告退。”

    他说罢转身欲走,行至门前却又顿住脚步。沉默片刻,折返回来,重新走到父亲面前,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

    盒中静静躺着一支极为精致名贵的毛笔,笔杆上刻着细密纹样。他双手奉上,低声道:“这是儿臣为父亲准备的新年礼。上面的字,是儿臣亲手所刻。母亲在世时,总央求父亲教她写字,也曾为父亲寻过不少好笔。如今母亲不在了,这支笔,便当作是儿臣替母亲献上的心意,愿父亲见笔如见故人。”

    故人。

    陆亲王望着那支笔,在原地僵立良久,方才缓缓接过。

    他垂眸细看笔杆上的刻痕,竟一时不敢抬头与儿子对视。许久,他才低声道:“好……为父收下了。”

    短短几个字,语气却与先前截然不同,竟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滞涩。

    陆呈辞未再多言,行礼告退,独自回到院中。这夜,他在庭前枯坐至更深露重,次日天未亮,便悄然启程,直奔边疆而去。

    ——

    一大早太师沈昌宏就被请至到了东宫。

    太子方才起身梳洗,让他在殿外稍候了片刻。

    待太子步入正殿,沈昌宏即刻跪拜行礼:“老臣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含笑上前,亲手将他扶起:“太师年事已高,日后见我不必行此大礼。”

    他言罢自行在锦榻上坐定,宫人适时奉上两碗汤药。那药汁浓黑,苦涩之气弥漫殿中。饮下第一碗时尚且从容,待到第二碗时,不禁微微蹙眉。

    沈昌宏静坐一旁,目光沉凝。从太子儿时起,他便时常这般看着对方服药,甚至曾亲手喂过。如今见太子仰首将两碗苦药一饮而尽,心里也跟着发苦。

    宫女奉上蜜饯,太子含入口中,甜意渐驱苦涩。他转眸看向沈昌宏,轻笑道:“太师何须蹙眉?这般饮药的光景,您应该见惯了,不必觉得我可怜。”

    沈昌宏垂首沉声道:“老臣不敢。”

    太子将蜜饯碟子轻轻推开,抵拳轻咳两声,道:“今日请太师来,是有话要说。这些时日我屡次相请,太师皆避而不见,我别无他法,才将您强行带来,还请太师见谅。”

    “我知道太师为何躲着我,因心中愧疚罢了。”

    沈昌宏闻言脸色沉凝,默然不语。

    太子凝视他片刻,继续缓声道:“我与太师相识多年,心中早已将您视作亲长。记得幼时,母妃尚在,您便常来外祖府上寻他对弈。您与外祖父乃是至交,曾一同科考,一同为官。当年您身处困境,是外祖父伸手相助,您才得以坐上这太师之位。”

    他语气渐深,带着追忆:“正因如此,这些年来您对皇室忠心不二,待母妃与我更是亲厚。后来外祖父仙逝,母妃一病不起,缠绵病榻之际,是您让老夫人与沈夫人入宫悉心照料。”

    “您说宫女们不懂体贴,唯有老夫人明白如何宽慰母妃的心。沈夫人常陪母妃说话解闷,还将您的孙女识因带进宫来。”

    “那段时日,宫里难得有了生气,是母妃最后时光里最温暖的记忆,也是我童年中为数不多的欢愉。”

    他说到这里,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又取了一颗糖含入口中。可不知为何,这回连糖也压不住心底漫上的苦意。

    他望向始终沉默的沈昌宏,声音低了几分:“母妃离世时,是倒在老夫人怀里的。那时老夫人待母妃如亲生女儿一般。她心疼母妃,也心疼我,紧紧拉着我的手说:‘孩子别怕,往后有祖母和祖父在,定会护着你长大,守住你的太子之位。’”

    “太师,我知道……您是觉得我这病弱之躯,担不起万里江山,所以您放弃了我。可您甚至不曾与我商议,连一丝希望都未曾给过我,就这般转身投向了陆亲王府。”

    “其实您不必如此忧心。我的身子,我自己最清楚。为了日后能顺利继承大统,为天下百姓谋福,再苦的药我也甘之如饴。”

    他说着站起身,走到一旁的紫檀木柜前,拉开抽屉取出一叠厚厚的药方放在案几上。

    “太师您看,这是我这半年来服用的药方。”他语气有些激动,字字沉重,“这么多……您说,我还不够努力吗?我已经竭尽全力了。不仅按时服药,更是日日勤练不辍,如今一套剑法也已使得利落。”

    沈昌宏望着那叠厚厚的药方,仿佛看到眼前这人如何一日日咬牙饮尽苦汁,不

    知不觉眼眶已红,惭愧地垂下了头。

    太子扶着桌案缓缓坐下,声音哽咽地道:“太师,您糊涂啊……您并非只有放弃我这一条路。若您担心父皇将来对您不利,大可来寻我相助。我们两府亦可联姻。”

    “您将识因嫁与我,我必待她如珠如宝,许她后位。儿时她曾带给我美好,那是我这一生为数不多的快乐,我至今难以忘怀。”

    “太师,即便父皇不成了,还有我在。只要您愿真心辅佐,你我同心,何愁守不住这江山?我们一样能为天下百姓谋福祉。”

    他声音微颤,终是问出那句压在心底的话:“可是为何……您就是不肯信我?为何弃我于不顾?就像我娘亲早早就把我抛弃了一样。”

    他目光紧紧锁在沈昌宏脸上:“我儿时启蒙读的书,是您手把手教的;十五岁监国时,是您在旁时时勉励;便是前两年,您还曾亲口许诺,待识因年岁稍长,若我们二人投缘,便将她许配于我。”

    “您说,这是为了让一个失了母亲、无所依傍的人,能多一个像家一样的依靠,能与您真正成为一家人。我满心期待,日日盼着,盼着您口中的家,盼着识因长大。”

    他眼底泛起水光,却强忍着不让它落下,苦涩笑道:“那时的太师是何等慈蔼?您怜惜我这个太子,待我如同亲孙。可不知从何时起……您开始避而不见,甚至绕道而行。”

    “太师,即便父皇当真靠不住,您也不该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弃我于不顾。”

    他深吸一口气,语音哽得厉害:“是,我病弱,在您眼中是不算健全之人,可我也是一条性命,更是当朝太子!只要这个国祚一日未倾,我便有责任让它更加繁荣昌盛,我便可竭尽心力护太师府周全。但您……却连一个机会都不愿给我。”

    话音至此,他的嗓音已微微沙哑。他许久未曾这般激动地言语,情绪翻涌间,眼眶不禁泛红,苍白的脸颊因激动浮起一丝薄红,整个人如同寒风中瑟缩的枯叶,单薄而凄清。

    沈昌宏听着这番饱含痛楚与怨怼的肺腑之言,再瞧见他那憔悴不堪的模样,心中如同压了巨石,沉闷难言。

    太子说得没错,是他先背弃了诺言。

    他曾许诺要辅佐这孩子登临帝位,也曾向故去的老友保证会护其周全,更亲口提过联姻结盟、亲如一家的愿景。可最终,却是他亲手斩断了这一切。

    当初做出这个抉择时,他已备受煎熬,所以始终不敢面对。

    身为朝廷重臣,背弃君主本就是锥心之痛,此刻再听太子这番泣血般的控诉,他更是心如刀绞。仿佛连支撑这副躯壳端坐的气力都已耗尽。

    他颤巍巍站起身,朝着太子深深俯首行了一个大礼,沉声道:“太子殿下,千错万错,皆是老臣的错,是老臣背信弃义。老臣……向您赔罪了。”

    这是他为官多年以来最沉痛的一次。一个心有大义一心为民之人,走到如今这般地步,着实可笑可悲。

    太子眼见年迈的太师躬身至此,眼中强忍的泪水终于滚落。他疾步上前,亲手将老人扶起,哽咽道:“太师,我还不想死啊,我也想要争一争。为了活下去,我喝了那么多苦药,熬过一年又一年,真的不想放弃,我很需要您,真的很需要您。”

    沈昌宏抬头望着他,这个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从前无论病得多重、药有多苦,都从未掉过一滴泪。此刻,那眼中盈满的泪光,却像刀子一样扎进他心里。

    然而事已至此,他再无法许下任何承诺。他心中清明:今日太子既将他唤来,便是早已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默然伫立,再无言语。

    太子缓缓走回案前坐下,声音低了几分:“太师,对不住,我作为太子,也有应尽的责任与担当,我不想发生战争,我不想看着百姓遭殃。所以,这段时日,只好委屈您暂居东宫了。”

    “我要向您证明,我并非您所想的那般不堪一击。即便没有您的扶持,即便父皇昏聩无能、无力执掌朝纲。我依然能凭一己之力,守住这太子之位,然后坐上龙椅,治理这大好山河。”

    这番话字字千钧,显然是深思熟虑后的决断。沈昌宏静默地听着,此刻他深切地意识到,无论他作何选择,终究难逃这权势洪流的裹挟。

    命运如刀俎,朝局如漩涡,他这把老骨头,终究是避无可避了。

    太子见他缄默不语,轻叹着道:“昨日我亲赴太师府,您与沈大人皆是避而不见,唯有沈夫人与识因肯招待我。我尝了沈夫人亲手做的饭菜,滋味甚好,但我心里却堵得难受。”

    他苦涩地笑了笑:“您可还记得?前些年您担心皇上因我外祖家与您的交情而猜忌于我,特意嘱咐我须与太师府保持距离。这些年来,我谨小慎微,连太师府的门槛都不敢迈进一步。偶尔遇见识因,也只能远远望上一眼,连上前问候一声都不敢。”

    他抬眼望向殿外沉沉天色:“为了保全这太子之位,为了能顺利继承大统,我能忍的都忍了,该做的也都做了。可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活成了个天大的笑话。”

    他低低笑了几声,那笑声里透着说不尽的苍凉。

    沈昌宏始终垂首不语,殿内静了许久。

    太子朝门边的侍卫微微抬手吩咐:“先带太师下去休息吧。”

    从踏入东宫的那一刻起,沈昌宏便已料到这般结局。他并未挣扎,只觉得徒劳,终究是龙子凤孙们的权欲之争,他们这些臣子,不过是棋盘上来回摆弄的棋子罢了。若不将每分用处榨取干净,这些人又岂会罢休?

    他最后深深望了太子一眼,沉沉一叹,随着侍卫退出了殿门。

    ——

    京城又落了大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自那日许夙阳在太师府闹过一场后,已有多日不曾露面,沈识因也从未打听过他的消息,这个人,这些事,她已不愿再费心神。

    连同姨母与江灵的近况,她也无意过问,只求远离这些纷扰。

    她原以为许夙阳既得了江灵,火气渐消,便不会再来纠缠。谁知今日,他竟又找上门来。

    沈夫人吩咐管家紧闭府门,只推说家中无人,请他回去。可他却不走,只一动不动地立在漫天大雪中,身影单薄,衣衫萧索。

    天寒地冻,他就那样直挺挺地站着,眼神空茫地望着紧闭的朱门,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任由雪花落满肩头。

    管家几番劝他回去,他却恍若未闻。老管家瞧着他这般执拗模样,只得连连摇头叹息——何苦来哉?好好一桩姻缘折腾至此,如今这般作态,若只为赌一口气,未免太不值当。

    天寒地冻的,他衣衫单薄地立在雪中,连脸颊都冻得通红,究竟图什么呢?

    可他只是固执地站着。

    他心底还存着一丝渺茫的期盼,盼着沈识因能出来见他一面。

    这些日子,他试过将她放下,却终究做不到。许是变故来得太快,他总觉得自己仍是爱着她的,这份情意是其他女子无法比拟的。

    他想她,念她,明知破镜难圆,却还是不死心,只想再看她一眼,再忆一忆从前。

    他就这样在风雪中站了许久,沈家始终无人出来。直到浑身冻得僵硬,直挺挺倒在地上,管家才唤了几个人,将他抬回了许府。

    沈识因这一整日都未曾踏出府门半步。她知道许夙阳一直在门外站着,心中不免烦乱,这人为何偏要这般纠缠不休?当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或许他对她尚存几分情意,可这般偏执,既放不过自己,还要折磨旁人。

    她吩咐丫鬟将屋子里的炭火烧得旺些,取出针线布料,打算为陆呈辞做一双手套。

    昨日见他来时戴的那副手套单薄,瞧着就不甚暖和。她静坐窗下,从上午一直缝到暮色四合,才堪堪完成一只。虽针脚算不得精巧,倒也勉强看得过去。

    她将那只做好的手套贴在掌

    心比了比,唇边漾开浅浅笑意,想着他戴上时,定会十分暖和。

    正出神间,却见管家匆匆赶来:“小姐,宫里来人了,传您即刻进宫一趟。”

    “进宫?”沈识因闻言一怔,放下手中的针线站起身来:“是皇上要见我?”

    管家连忙摇头:“是太子殿下传召。”

    “太子?”她蹙眉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这般时辰召我入宫所为何事?”

    管家回道:“老奴也不清楚。只是今早宫里来人将太师请去,至今未归。老爷与二公子心急如焚,入宫打听却寻不到踪迹。皇上那边说并未召见太师,可人分明是被宫里的车驾接走的。后来寻到东宫,太子殿下也只道未曾见过。方才太子府的人突然过来,点名要小姐即刻进宫。”

    祖父清晨入宫,怎会就此下落不明?沈识因心头一紧,满腹疑云翻涌。

    她定了定神,道:“那我换身衣裳,这便进宫去太子殿瞧瞧祖父可在那里。”

    管家忙道:“小姐,外头雪大,务必穿暖和些。”

    沈识因应声转入内室,换了身得体的衣裳,又披了件厚厚的氅衣。

    她来到前院,但见太子殿的侍从正静立雪中等候,院门外还停着一辆青篷马车。

    母亲与二哥皆站在廊下,见她出来,母亲急步上前握住她的手,忧心忡忡道:“这般时辰突然传召,也不知究竟何事,你定要当心些。”

    她压下心中不安,轻声安慰:“娘放心,我且去探探祖父的消息。”

    母亲点了点头,眉间的忧虑却未散半分。

    二哥沈意林上前问那来接引的小太监:“可否容我陪同舍妹一同进宫面见太子?”

    小太监躬身回道:“沈公子恕罪,殿下只吩咐召见沈姑娘一人。”

    “可知太子召见所为何事?”沈意林追问道。

    小太监只是摇头:“奴才也不清楚。时辰不早了,还请姑娘快些动身,莫让殿下久等。”

    太子之命不可违,沈识因只得独自登上马车。一路驶向皇宫,她心中七上八下,忐忑难安。

    马车径直行至东宫,甫一踏入殿内,太子便迎了上来,含笑道:“雪下得这样大,路上可冷?”

    他说着便将手中的暖炉递过去。

    沈识因垂首恭谨行礼:“臣女参见太子殿下。”

    她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并未去接那手炉。

    太子连忙扶她起身:“不必多礼,快进内殿暖和暖和。”

    宫女即刻上前为沈识因解下氅衣。

    沈识因随太子走入内殿落座,太子将手炉轻轻推至她手边的案几上,又命宫女奉上热茶。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透着一丝尴尬。

    沈识因抬眸悄悄打量,见太子今日气色似比往日稍好些,便径直问道:“殿下召见臣女,不知所为何事?我祖父可在此处?”

    太子轻笑,语气温和地回道:“年关将近,宫中冷清,我想请你来说说话、添些热闹。”

    说说话?添些热闹?

    沈识因听闻这话,即刻起身道:“殿下,臣女实在无心在此逗留。只求殿下明示,我祖父究竟在不在东宫?”

    太子见她神色焦急,却不恼,依旧含笑摆手:“瞧你急的,先坐下,听我慢慢说。”

    沈识因踌躇着,担心祖父,又重新落座。

    房间里又安静了一瞬,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气氛有点微妙。

    沈识因见他不言语,抬眸看他,正迎上他凝望的目光。

    他病容未褪,更添几分清绝之姿,身影静静融在那扇雕着幽兰的屏风前,如同一幅氤氲着诗意的画卷。

    目光相接的刹那,沈识因从他眸中看出了难以解脱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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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大肥章来啦!

    不怕情敌多,就怕情敌优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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