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抉择
晋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劝说从萤不要赴险,奈何从萤的固执远非言语可以改变。
她说:“我的确力量绵薄,但万一能帮上什么,他的性命转机或在此一念间。纵有危难,我从不畏死,只怕余生愧悔。”
晋王闻言容色微变,望着她的目光倏然卷起滔天的恐慌。
这句话……与她前世生前所言,一字不差。
那时她说完这句话,留下十五封书信,然后凭羸弱之身从容赴死,虽为他争得一线生机,她却再未回来。
往昔的哀恸如沉渣泛起,晋王疾言厉色道:“不许去!你现在立刻随我回云京!”
他伸手去抓她,从萤后退两步,对他轻轻摇头。
晋王只觉得血液滚烫,骨头缝却嗖嗖泛凉。他急得咳出了一口血,脸色惊白如纸、摇摇欲坠,护卫要来扶他,被他推开,只好眼睁睁看他狼狈摔倒。
晋王质问她的声音都在发抖:“那我呢?你去寻他,我怎么办?”
从萤垂下了眼睛,似是不忍与他对视:“我与殿下君子之交,只能送到这儿了,走出密林就是官道,愿殿下平安归京。”
她把数十个护卫都留下,倚云愿意随她去,从萤点头同意,两人转身往上山的方向走,全然不顾晋王在身后急切到咳血的呼唤声。
谢玄览指派的护卫上前搀扶晋王,结果挨了一耳光。
他此刻的样子简直像显了形的厉鬼,面上惨白无血色,唯有瞳孔漆邃、唇染血红,气急败坏道:“为何不去拦她?对谢三而言究竟谁更重要,你们都没有脑子吗!”
护卫十分无辜:“我们不知道啊,我们只听未来少夫人的吩咐。”
晋王阖目深深吐纳几息,才将胸腔涌上的急血压下。
他本就是随阿萤而来,更不可能独自归去,转念之间有了新的计较,命令护卫长道:“将这些姑娘护送回云京,先往奉宸卫卫所安置,不许走漏风言风语。”
护卫悄悄扫了一眼他的腿:“难道晋王殿下也要上山?”
晋王冷声冷气:“连你家少夫人都顾不好,少来问孤的事。”
他只留了一个护卫搀扶,不是上山,却往南向的官道走去。走了约小半个时辰,蟹壳青的远天渐渐泛起鱼肚白,冷红色的曙光照见山下驻军的军帐轮廓,高高飘起的牙旗玄底金线,阔绣着“淳安”二字。
晋王披着一身晨霜而来,对拦截盘问的巡卫说道:“速去通禀公主,就说臣弟萧成请见。”
淳安公主一夜未眠,正听幕僚们争论是否该联骠骑将军斗淮郡王,顺便杀个谢玄览打打牙祭。车轱辘话毫无新意,甘久却仍斗志昂扬:“那王四胆敢对公主不敬,杀他尚不解气,岂能联合?淮郡王面上端恭,阴为绊阻,更是该死。至于谢三,哼,姓谢的没一个好东西,该杀!”
淳安公主搁下酽茶,悄悄打了个哈欠。
此时侍卫来悄悄通禀,淳安公主顿时一扫困倦,颇感兴趣地道:“延他别帐相见。”
淳安公主想不通这病秧子痨鬼为何也来凑热闹,打起精神准备好生虚与委蛇,探听他的意图。不料未等她问,晋王迎面便道:“请殿下即刻整兵,上山擒贼!”
淳安公主好整以暇:“擒贼,到底谁是贼?你们一个两个都像中了邪,进门就对本宫施令,不问清楚,本宫怕踏进什么陷阱。”
晋王:“我愿以阖族性命起誓——”
淳安公主笑道:“你不是谢三,本宫与你是五服之内的表姐弟,并不想受你毒誓株连。”
晋王:“那公主想如何?”
“本宫要听实话,”淳安公主含笑打量他,“你请本宫起兵,是因淮郡王威胁了你的嗣子之位,你想落井下石斗倒他,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见他沉吟不语,淳安公主正色道:“你想好再答,须要立誓,若有一字虚言,定叫事与愿违。”
“事与愿违”这四个字,如一记重锤落在晋王心上。
他如今已是敬神信道之人,绝不敢以阿萤的安危来做运筹的砝码,单是设想她遇险的景象,他已是神魂俱颤,难以忍受。
沉默过后,晋王说道:“不是。”
天
色已然明亮,帐外军马嘶、兵戈鸣,隐约听见传令兵奔走呼喊:“山上起火了,山上起火了!速速禀报公主!”
在帐前被宣驸马拦下:“知道了,去吧。”
淳安公主不急,缓缓呷了一口茶,仍等着晋王的答案。
山火一起,从萤更是危险,他默然叹息,坦然道:“因为我觊觎谢三的未婚妻。”
淳安公主一口茶喷了出来。
“你……你觊觎什么?”
晋王说:“谢三与淮郡王同困鬼哭嶂,他未婚妻听闻此事,一早孤身登山相赴,我思慕她,不愿见她遇难。”
他见淳安公主沉思,又加了一道砝码:“另外,我知道独眼龙的下落,就在王兆深随军帐中。想必此刻他已开拔上山,要与淮郡王接头。”
淳安公主冷笑一声,怪不得她昨天搜了一天山都没抓到独眼龙。
得到了这极有价值的消息,她立刻起身传令:“速整三军,沿王兆深的行迹,上山擒贼!”
*
从萤远远望见山火,心中越发焦急,这说明淮郡王已决定与王兆深合作,而与谢玄览撕破了脸,她很可能已经来晚了。
她心中忧惧,加之多日饥乏,脚下不慎踩空,摔在了废弃的捕兽坑里。
这捕兽坑口小而洞身大,形状如瓮,坑口又被野草遮蔽,若不低头谨慎走路,确实不易发觉。倚云循声跳下来,正要将从萤带上去,从萤却示意她噤声,趴在坑壁上细听。
咚咚咚,好像是杂乱的马蹄,有军队行来,暂不知是谁。
二人屏息躲在捕兽坑暗角,听见那军队逐渐走到近前,并未随即离去,反而停下整顿,好像在等人。
倚云试探着露头瞄了一眼,回身朝从萤比了个“四”,意为王四的军队。她继续探头张望了一会儿,从萤为她提心吊胆,突然见她猛然缩回了头。
倚云与她接耳道:“淮郡王来了,绑着三公子。”
从萤心头重重一沉,变了脸色。
淮郡王的人马走得稀稀落落,停在不远处,与王兆深正隔着这一道捕兽坑。双方紧张对峙着,谁也没有注意到坑里还藏着两个人。
先是王兆深开口大笑:“淮郡王殿下可真是叫我好等,兜兜转转还是得咱们合作,我王家军岂不比他谢三得用?”
淮郡王恶狠狠道:“少废话!你说要用契盟书与我交换谢三的人头,谢三我给你绑来了,契盟书呢?”
王兆深的亲随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封:“在这儿。”
听见这声音,从萤蹙了蹙眉,竟觉得有些耳熟。
“走近些,看不清。”淮郡王亲自带着谢玄览向前,打算一旦确认契盟书为真,就与王兆深进行交换。
谢玄览原本乖乖随着淮郡王走,忽然,他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竟是支钗子。这钗子并非寻常钗子,而是昨夜他在从萤头上见过的样式,因钗头正是一只振翅的萤,所以有些印象。
昨夜他没让姜从萤走这条路,这钗子为何会在此处?
谢玄览瞥见了被荒草遮掩的捕兽坑一角,目测那尺寸,心里生出一点不祥的预感,他假借脚下被绊,踉跄着屈腿跌跪,视线低下的那一刻,正好与焦急仰面的从萤目光相撞。
从萤挥了挥手中匕首,示意他跳下来,帮他割开绳索。
谢玄览的眼神里是掩不住的震惊和五味杂陈,比起感佩,更多的却是恼怒她的鲁莽和不自惜。若真跳下去,引起旁人注意,他有武功傍身可以搏一线生机,她自己呢?
他生怕从萤会闹出什么动静,不待旁人来提,迅速起身往王兆深的阵营走,边走边高声道:“不就是交换么,我不怕,王老四,反正你也不敢杀我,我死不了,我知道你要拿我换大鱼!你不敢杀我!”
喊的声音很大,确保从萤肯定能听见。
王兆深冷笑着抽出刀:“这小子还挺会自我安慰。”
谢玄览走得太快,待淮郡王发觉王兆深给的契盟书是抄本时,谢玄览已经被王兆深的亲军押住了。
淮郡王怒道:“王四,你胆敢骗我!原本根本不在你手里!”
王兆深哈哈大笑:“兵不厌诈嘛,不过契盟书虽是假的,却有一样是真的。”
淮郡王疑惑:“什么?”
话音未落,给他送来契盟书的王兆深亲兵突然暴起,一拳将淮郡王打倒在地,紧接着,一道寒光凛冽的匕首横在了淮郡王颈间。
挟持他的人声音阴鸷:“淮郡王殿下,神交已久,恐怕还不认识我吧?”
淮郡王瞳孔蓦然一缩:“独眼龙……你竟然藏在王兆深身边,怪不得山上搜不到你……”
他与独眼龙的所有联络都是通过王氏派出的鬼面人,所以并未见过独眼龙的真面目,没想到他不是独眼,双目健全。
王兆深说:“淮郡王殿下与谢三公子遭匪首杀害,待我等赶来为时已晚,只剩两颗人头,实在是遗憾啊。”
淮郡王这才确信,原来果如谢玄览所言,王兆深并非真心与自己联手,他想的是借刀杀人、然后将勾结匪寇、屯藏私兵的罪名全都推在自己身上。
淮郡王连忙说:“独眼龙,你杀了我,王兆深不会留你的活口!”
独眼龙说:“你们将我骗得这样惨,我若活不了,能亲手宰一个郡王也不亏。”
谢玄览却突然高声道:“谁说你活不了,你站到高处看看,是不是你的救星来了?”
他倒是耳聪目明,此言并非诓骗,从萤贴在坑壁上细听,竟然又有一伙人马上山来,这时候能来凑热闹的只能是……
“淳安公主。”
望着缓缓驭马走进的人,王兆深的脸色很不好看,几乎有些咬牙切齿:“昨夜我派人与公主殿下相商,殿下分明答应了要一早班师回京,等我破匪的好消息,为何又改了主意上山来?”
淳安公主神情倨傲,似乎觉得他的话颇为好笑:“本宫要做什么,难道要同你报备?而且,你也说了,兵不厌诈嘛。”
说着看向淮郡王:“看来本宫这堂弟运气不佳,落到了匪首手里,别怕,本宫正是来解救你。”
独眼龙是个精明的人,此刻嗅到了生机,挟持着淮郡王往淳安公主的方向走,边走边喊:“都让开,别过来,否则我一刀割断他的脖子!”
淳安公主笑着一挥手,喜闻乐见地让独眼龙挟持着淮郡王离开了。
宣驸马在旁低声问她:“要派人跟上吗?”
淳安公主说:“不必,独眼龙这种亡命徒,自会拿淮郡王与朝廷换好处。”
放走了淮郡王这个替罪羊,王兆深明显很不高兴,他的手按在刀柄上,凶狠的目光瞪着淳安公主,却又想到什么,眯了眯眼,脸上画皮似的露出一个宽和的笑。
他对淳安公主说:“殿下无诏调兵,抓走了臣安排在南边密林、准备包抄剿匪的重甲,打乱了臣的剿匪计划,如今又放跑了独眼龙,却不知殿下是来剿匪的,还是来助匪的?”
淳安公主并不同他争辩:“凭你还没有资格质问本宫。”
王兆深:“可是上了朝堂,谢相却未必放过殿下,殿下所率二十四卫大多是谢三的人,他们只会颠倒黑白,不会为你说话。”
他跳下马,将被绳子捆缚的谢玄览往前推了两步,同淳安公主抛出了另一个交易:“臣愿用谢三的项上人头,以及云京二十四卫指挥权,换取殿下手里的契盟书原本。那契盟书本就是淮郡王伙同山匪构陷我,我不愿参与朝堂纷争,只想安守边境、落个清白。待谢三一死,谢氏必然元气大伤,二十四卫指挥权也归属公主,朝堂内外将无人敢与公主争锋,这个交
易,公主意下如何?”
宣驸马低声道:“届时王兆深未必会礼让二十四卫,这本就是他入京的目的之一。”
甘久却十分心动:“即使拿不到二十四卫,能重伤谢氏,也是一笔划算的交易,殿下以为呢?”
淳安公主盯着王兆深,一时未有言语,似在斟酌他的条件。
从萤伏在捕兽坑里,一时只觉得心急如焚,生怕公主吐出一个“好”字,下一瞬谢玄览就会人头滚地。
何况她并不认为这是一笔划算的交易。
王兆深此人凶残狡诈、目无长主,若今日叫他逃罪,来日王氏行事将比谢氏更嚣张枉法。谢氏未必是张让,但王兆深一定要做董卓,此驱虎吞狼之计,分明虎恶于狼,不可不三思。
从萤握紧了手中短匕,心想,若淳安公主真要答应,少不得她要爬出去劝阻。只是她身为姜老御史的孙女,又与谢玄览定了婚约,她的话公主未必肯听,万一适得其反……
倚云忽然按住她的手,低声道:“公主认得我,你有什么话,我去说,你可千万不能露面。”
这倒是个好主意,从萤感激地点点头:“多谢师姐!”
遂附在她耳边,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倚云听得频频点头。
明里暗里这三方人马在无声僵持着,倚云攀上坑壁,只待公主说一声“好”,便跳出坑去犯颜劝谏。从萤攥紧了掌心,她担心的人太多,既担心谢玄览,也担心倚云,还牵挂着远离的晋王与阿禾,竟是从未如此感受到自己的无力和卑弱。
终于,淳安公主开口作出了回应:“这的确是个不错的交易,但本宫不换。”
“公主三思!”“殿下三思!”
公主身边的幕僚连声相劝,王兆深也不悦地哼了一声,认为淳安公主有些不识抬举。从萤心里倒是微微松了一口气,只是疑惑公主如此选择的原因。
接着便听公主说道:“吾有诤友曾劝,虎性食人,非独甲也,引甲驱乙,必遭反噬。而君子报仇,当以除恶为上、泄愤为下,不可背弃本心,使天下复增一罹患。”
众人尚在琢磨,从萤却蓦然怔住。
这番话,分明是她在玄都观答木牌所问,几乎一字不差,那她是……她竟然是……
原来淳安公主就是危墙居士,危墙居士竟是淳安公主。
一腔滚烫的热血自胸腔涌向四肢百骸,从萤心口是热的,身体却如坠冰窖,这冷热交织的欣喜与痛苦令她一时失了主意,扶在坑壁上的手深深抠进泥土中,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倚云小声问她:“公主竟然拒绝了,怎么办,继续等?”
正在此时,只听得王兆深的马长嘶一声,外面风云突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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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五一假期有外出计划,之后的内容也需要整理下大纲,所以更新会比较少。提前祝大家五一快乐,享受春夏之交的好时节~[撒花][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