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私心
辂车檐角挂着金铃,在凉风里晃成丁当碎响。
一只冷白如玉的手倒持扇柄卷起车帘,露出一截金绣蟒的玄色衣角。衣角金光溢彩,乃是亲王觐见的朝服,从萤怔怔望着,心里一时想不明白,他既进宫去了,为何还能如此精准地找过来。
晋王大半张脸落在卷帘的阴影里,看不清神色:“姜从萤,你是在等我亲自下车去请吗?”
从萤慢慢走上前,踩着马杌登车,垂首在晋王对侧坐定。
晋王递来一盏姜茶给她:“你病未全好,不该到处乱跑,何况水边风凉,当心落下病根。”
从萤听他言语温柔,好似并未生她的气,心里生出一丝期冀:“殿下,我只是有几句话要告诉三郎,说完就回来,若是乘马车去西州,路上走得慢些,倒不打紧。”
晋王闻言笑道:“我在你心里,竟是这般好说话吗?”
他隔着卷帘唤了一声:“陈章。”
“属下在。”
晋王慢声吩咐道:“你沿官道往西州去,追上谢玄览,杖责三十。”
从萤倏然惊声:“晋王殿下!”
晋王说:“他人都离京了,还勾得你心神不宁,实在可恨,今日你为他偷跑一次,只是杖他三十,若还有下次,我就派人去给他黥面,划花他的脸,看他还有何颜面见你。你若真心疼他,就老老实实在云京待着。”
眼见陈章真的领命去了,从萤急得要下车,却被晋王牢牢按住:“坐好。”
她微有挣扎的迹象,晋王便威胁她道:“你想再给他加三十杖吗?”
从萤一时愣住,仿佛不认识他一般,静静盯着他,目中流露出惶惑与失望的神色。
她说:“我也曾视殿下为生死之交,会心知己,不曾想殿下会这样蛮横专断,倘若因我从前陋行惹恼了殿下,我愿向殿下赔罪,随殿下处置,但是你我之间的事,请殿下不要迁怒谢三公子。”
说罢她屈身向前,跪在晋王面前,要俯身下拜时,下颌却被一只温凉的手钳住,不肯让她低头。
晋王声音微沉:“起来。”
从萤被迫望着他,眼眶渐渐泛红:“争又争不得,求又不许求……殿下,你到底想如何?”
晋王神色冷淡道:“我想如何?这句话倒该我问你,才同我耳鬓厮磨,乖巧应着不会去西北,然后就趁我病中仓促下嫁,与他山盟海誓,为这一点情爱欢愉,前途也舍了,命也不想要了,姜从萤,你如今这副德行,对得起你自己吗?起来!”
从萤被他拽起坐回茵席上,见他脸色沉如覆霜,一时没了言语,垂首望着小桌上的香炉,目中也袅袅浮起迷茫。
她的前途,是要拿三郎的性命交换吗?
马车徐徐前行,澄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格,游移如水面金鳞的光斑落在从萤脸上。
她身上穿着赎买的旧衣,难掩清艳丽色,丰润的唇微抿,柔软的目光穿过徐徐炉烟,投向空茫的远处,透出一种无声而柔韧的寂寥。
晋王静静望着她,心中的气与急慢慢被抚平,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他怎会不记得,前世他离京赴西州时,她十里长亭相送,也是这样一幅依依不舍的情态,叮嘱他添衣加餐,万事谨慎。
那时他允她:“等我回来,必让你凤冠霞帔,当个风光的诰命夫人。”
从萤给他整理盔缨,闻言落下乌黑的长睫,温声如水道:“封侯非我愿,但愿海波平,这些都是其次,重要的是你要平安,莫逞意气,珍重性命。”
莫逞意气,珍重性命……
难道他就不珍重她的性命吗?
从萤挑起卷帘向外望了一眼,转头问他:“这不是往集素苑的路,殿下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晋王说:“既然集素苑留不住你,你先住到晋王府。”
从萤闻言蹙眉,觉得万分不妥,正要说什么,撞进晋王幽深沉静的目光中,知道多说也无用,心灰意冷一般,沉默靠在了车壁上。
*
晋王府观樨苑隔壁收拾出一座新院子,亦名集素苑,其间营造形制与谢府旁边集素苑几乎相同,就连照壁上的画也一模一样。
这样的园子,一天是建不成的,想来早就为她备下。
从萤怔然望着楣匾上那与谢玄览如出一辙的字形,心中一时觉得这情意太重她负担不起,一时又觉得他筹谋太深令人心惊。
晋王负手慢慢走上前:“想让你住得舒坦些,怎么,你不喜欢?”
从萤说:“这算什么,金屋藏娇吗?”
“离金屋还差些,”晋王含笑道,“你也不是娇。”
“那我是什么?”
晋王想了想道:“大概是关不牢的照堂木樨,锁不住的金翅画眉,我费这些功夫,也只是供你临时小驻罢了。你必然会有离开的时
候,所以,我盼着你住在这里时,能心安理得,不要浪费我这一番周折。”
从萤默了默,抬步走进了这处没有谢玄览的集素苑。
紫苏帮她回去收拾了些东西,带回她应薛露微所作的一些书稿,还有那半面照世宝鉴。
看从萤孤零零坐在窗边,紫苏心里隐有愧意,犹疑着想告诉她一些内情,哪怕教她有个愤恨发泄的人也好。从萤却笑着朝她轻轻摇头,阻住了她的坦白。
从萤说:“我们心照不宣就好,否则,我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她提笔蘸墨,写成一封信,压在镇纸下吹干后交予紫苏,请她帮忙想办法送到西州去。
“可是……”
紫苏想说,这封信势必会落到晋王手里。
从萤微微一笑:“他不正是你的办法吗?”
紫苏只好带着这封信去找晋王。
从字面上看,那只是一封普通的家书,几句寻常的关怀,和添衣加饭的问候。但晋王却目不转睛看了许久,手指蘸了茶水,在小几上写写画画,许久,一径抹去,且笑且叹:“阿萤啊……”
他敲敲桌子,府婢送来一盘银锭,眼睛一扫,起码有二百两。
这回紫苏却没有收下,她说:“给殿下传消息,是因为我也觉得阿萤她不该去西州,若是收了这钱,反倒成了小人,我真是无颜去见阿萤了。”
晋王轻笑道:“你能说出这番话,受她濡染颇深。”
倒是没勉强,挥挥手叫她走了。
拆字重组的游戏是从萤闺中无聊时琢磨的,其中的规则她只教过谢玄览。从字面看,这只是封普通家书,她自信旁人看不出门道,所以才敢叫紫苏拿到晋王面前过目。
不料晚饭时候,晋王过来瞧她,顺便将这封信也打了回来。
从萤冷着脸搁下筷子:“殿下只说不许我去西州找他,难道写信问平安也不许吗?何况信的内容已请殿下看过,只是几句家常而已,倘若这也不准,那殿下挟私报复的意思也太明显了,何必还故作情深地说为我好。”
晋王不动声色,静静任她数落了一番。
见她气得饭也不吃了,走到她对案坐下,取了一副新碗筷为她布菜,声音温柔说道:“若是斥我贬我,能令你消气,散了心中积郁,我听着也高兴……这菜都没怎么动过,来,再吃一些。”
从萤心中不满,将脸扭到一边,听他还在劝,不由得心中生厌,猛一回手,拍落了晋王手里的碗筷。
油渍落在他衣上,瓷碗在地上碎成几片。
晋王神色微怔,伤心一般落下乌睫,似是不相信这是她做出的举动。
从萤梗着一口气说道:“倘若殿下是想将我豢养起来,做一只不与外人通音信的金丝雀,连吃什么用什么都要听你的吩咐,这样的前途非我所愿,我宁可死在去西州的路上,也不愿待在你身边无谓蹉跎。殿下若是生气,就此将我杀了也好。”
她转身要往外走,听见身后晋王急切唤她:“阿萤!”
数声压抑而痛苦的骤咳令她脚步微微一滞,听见他说道:“汪楚平与徐德正,的确与西鞑有勾结,但这二人生长于西州,从未入京,你贸然写信提醒谢三,该如何向他解释你的消息来处?若他怀疑你受人利用,甚至受人胁迫,枉顾朝令圣诏要折回来救你,以至陷到更糟的处境中,这可是你愿见到的结果?”
从萤霎时脸色雪白,难以置信地回头望向晋王,微微缩进的瞳孔中尽是惊与惑。
“这信上的内容,殿下怎会知道……”
晋王虚弱叹息道:“关心则乱,于你于他皆是如此。”
一语点醒梦中人。
从萤心中猛然一缩,不免又想起浔陵狩猎时发生的事,谢玄览屠尽十数名西鞑使者,犹不解恨,竟公然提刀砍下了文双郡主和淮郡王的头颅。
并非为了什么家国大义、朝政安危,是因为他们对她动过杀心。
倘若这回再吓到他,他提刀杀回来,将会造成如何难以挽回的局面?
从萤慢慢蹲下,从地上拾起了那封信,神情茫然地低头思索着。
晋王见她态度似有软和,又上前说道:“你放心,这两人的名字我已提点过他,也告诫了他一些别的事情,从我这儿得到的消息,只要他印证,就能帮上他。阿萤,你担心的事我已替你做好,不要生我的气了,好吗?”
从萤定定地抬眼望着他:“殿下为什么……为什么要帮三郎?”
晋王温和一笑:“我同他有些不为人知的关联,这世上,我第一盼着你好,第二盼着他好,我从前同你说过,我绝不会害他,阿萤,你是不是从来不信我?”
这句话令从萤鼻尖泛酸,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她拾起饭桌边净手的湿帕子,走上前为晋王擦拭沾在白衣上的油渍,这才发现他袖角竟被血色染透了,莲花碗大的血痕,团团像绣在袖子上。
是方才为她气急攻心,咳出来的血。
听他解释了原因,从萤心中气消,取而代之的是愧疚和羞惭,如涛似浪涌上心头,折磨得她心里更难受。
她攥着晋王染血的袖子,眼中雾气凝成珠子,一颗颗砸落在血色上,无措地说道:“原来是我误解了殿下,我小人之心,对不住殿下……可是,我也不知是为什么,我从前不是这个样子……”
或厌或憎,即使对着她母亲赵氏,和姜家长房那拨人,她也不曾这样发过脾气。
偶尔三郎惹了她,也不过是揣着闷气同他讲道理,何曾如今日对待晋王一般,又是摔碗又是甩脸?
这样折磨一个病弱之人,她心里都要愧疚死了。
晋王觑着她神色变化,能将她心中的想法猜个十之八九,比他来时路上预想的还要合辙满意。
他捧起从萤的脸,轻轻为她拭泪,又将她拥进怀中,安慰地轻抚着她的后背,一任她的眼泪绵绵不绝,冲塌了心防,将多日积郁的情绪一气都哭出来,一层一层洇透他的衣衫,浸泡他的血肉,直渗到心里去。
前世今生,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直面她不藏的情绪。
心里无限怜惜与柔情,低低与她说道:“我知你这些日子心中委屈,细说起来都是我不好,你怪我,是应当也是正当,只是千万不该自责。”
又说:“府中别的不多,只碗筷多,你摔着解气又好听,那又如何?日后我天天来陪你摔着听。”
这就有些不像话了,若非出自晋王之口,倒像是谁在取笑她。
从萤哭够了,从晋王怀里退出来,背过身去悄悄擦眼睛。
晋王知她不好意思,体贴道:“我去更衣,叫人把这些都撤了,在观樨苑木樨树下重摆一面席,邀你共进晚膳,行吗?”
从萤轻轻点头:“我一会儿去。”
她净面更衣,对着铜镜左看右看,怎么都觉得双眼通红,像只滑稽的兔子。
于是从妆台上拾起脂粉奁,蘸了珍珠白玉粉,沿着眼周细细涂开。如此眼睛虽然不红了,细看有些欲盖弥彰的刻意,从萤想了想,干脆将整张脸都抹脂匀粉,匀过粉后显得唇色浅,遂又抹上一层口脂。
所以晋王等到的,竟然是盛妆出席、明艳照人的姜从萤。
她身穿鹅黄色郁金裙,走来木樨树下坐,斟了茶递给晋王,为方才的失态赔罪,见
晋王迟迟不接,抬眼望他,正落入了一双漆如点墨、情绪翻涌的凤眸中。
那样深情且怀念的目光,令从萤心跳骤然加快,端茶的指尖被烫到似的,轻轻一颤。
只是她立刻又想到谢玄览,想起晋王曾有一位情深义重的亡妻,他们二人之间隔着千山万水,遂强迫自己压下心头的波澜,将茶盏捧高至眉际:“殿下请用茶。”
晋王接过她手中茶,落下眼睑道:“如此诚意,受之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