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复仇
经历过一场暴乱的西州军营显得萧条凌乱。
在王兆深的应合下,五百西鞑铁骑绕过前哨所,在主将驻营中闯杀一番,又扬长而去,杀死的大都是追随宣至渊的老部下。
王兆深写折子向朝廷“请罪”,说谢玄览怀恨被流放,所以与西鞑勾结,引鞑子骑兵夜袭;说宣至渊乍掌军权,得意忘形,放松了对敌人的警惕,夜袭当晚与部下喝得烂醉,以至于提不起刀剑,所以才被屠戮。
至于他自己,王兆深在折子中说:他罪在失去了将军之位,仅凭千骑校尉的职权,难以统率全军抗击敌袭。
写好了折子,等墨风干的功夫,亲信进帐来禀报。
“将军,詹州城里已经搜过了,没有这二人……啊不,是一人一尸的踪迹,属下已派人往云京方向继续搜寻,可否要通知本家老爷,让他在云京留意拦截?”
王兆深问:“你确定谢玄览已经死了?”
属下答:“是。拖尸的人说,那刀刺穿了他的腹部,确实已经没了呼吸,扔到乱葬岗时已经开始变冷,不过尚未来得及割下他的首级,却被宣至渊抢了去。”
王兆深满意地点点头,又问:“那四金刚呢?”
说的是从前宣至渊手下的四位副将,个个本领高强,对宣至渊十分忠诚。
“除了重伤的蔡金刚,剩下三人都被看管在各自营帐内候审,尚无异动。”
王兆深点点头:“他们还不能死……至少在朝廷将骠骑将军的位子还给我之前。”
王兆深将折子钤封,与另一封写给云京王氏本家的密信一起,交予下属送往云京。他望着帐外风雪,心头有报仇的快意,也隐约有一丝忧虑。
谢玄览那獠,真就这么死了吗?
没有注意到案头烛火轻跳,一抹利落的浅影从帐后闪过。
相隔不远的赵副将营帐中,有“长枪赵金刚”之称的赵明川正焦灼地在帐中走来走去。
西鞑铁骑突袭,将军下落不明,同袍重伤垂死,他自己被视作通敌的嫌犯待审……这一夕之间的变故令他恼火又恐慌。
突然,帐外响起极轻的落地声,像积雪从帐顶砸落。
但一直紧绷的赵明川还是注意到了,从榻上鱼跃跳起,抹黑去勾长枪,不料摸了个空,下一瞬就被枪尖抵住了喉咙。
来人身手非常好,赵明川情知不敌,但也确定了他不是王兆深的那群废物亲信。
黑暗里看不清面容,只听见低沉的嗓音问他:“告诉我宣至渊的下落。”
赵明川说:“我不知道。”
“那告诉我一些与他有关的秘密,或者他通敌叛国的证据。”
赵明川冷冷道:“要杀便杀,无可奉告!”
枪尖陡然一送,赵明川感受到尖锐的凉意刺向他喉间,又硬生生止住,他冷汗顿出,仍然一言不发。
那人收了枪说:“好,是条汉子。”
他向前走近一步,借着银白枪头折射的微光,赵明川看到了一张年轻凌厉的轮廓。他猜测道:“是谢三公子?”
“是我。”谢玄览点燃蜡烛,掏出宣至渊的手书给他辨别:“宣统领要你听命于我,我需要你到王兆深身边去,取得他的信任。”
赵明川问:“你想做什么?”
“杀他。”
“这可不容易,万一失手——”
“以小博大的人是我,怎么,你怕死?”谢玄览的尾音含笑上扬。
赵明川低声恼怒:“放屁!死有何惧,大丈夫清名不可污!只是眼下的情况,我实在想不到法子能取得王四的信任。”
“我有一个办法。”
“什么?”
“卖我。”
半炷香后,赵明川帐中火光大盛,传来铿锵的激烈打斗声,在寂静的雪夜里很快引起了守卫的注意。
王兆深刚和衣卧下,听见声响猛得睁眼跳起来,高声喝问:“怎么回事!在喧闹什么!”
属下急急跑进来禀报:“报报报报报……将军!闹鬼了!谢三的鬼魂回来,同赵金刚打起来了!”
王兆深闻言抬脚便踹:“混账,哪来的鬼!”
他原地走转几圈,披甲提刀要出去看什么情况,等他穿戴明白,外面的动静已经平息了,他的几个亲信押着赵明川来到帐前。
赵明川肋骨处被捅了一刀,正汩汩往外流血,齿关咬得咯吱作响。
王兆深问:“怎么回事?”
赵明川说:“谢三打晕了我帐前守卫,潜入我帐中欲收买我,说带我到云京去,让我攀咬王校尉你——”
话音未落,背上挨了一脚,王兆深亲信斥他:“叫将军!”
王兆深抬手制止,问赵明川:“你怎么不答应?”
赵明川梗着脖子道:“虽然我一向看不惯你,但我不是肆意攀咬的小人!那谢三本就是戴罪之身,又行动鬼祟,我看他才最有嫌疑,可惜没能抓住他,给他跑了。”
王兆深听罢他的话,又看他的伤口,沉吟思索了片刻,吩咐道:“快把赵副将放了,挪到我帐中,请最好的军医来给他治伤!赵副将是忠诚有功之人,怎能如此待他?”
亲信连忙照做,将赵明川扶进王兆深帐中。
虽然谢玄览没死,还敢活蹦乱跳潜入军营,这让王兆深心中恼火,但是赵明川的态度却让他很满意。
赵明川是宣至渊的亲信,若能收拢他,让他作证是谢玄览与鞑子勾结,那自己的谋划就离成功更近一步了。
只要能给谢玄览定个通敌叛国的罪名,那他不死,也离死不远了。
赵明川就这样在王兆深帐中住了下来。
二人夜饮闲聊,几番推杯换盏,不仅关系转圜,竟有相见恨晚的意思。
赵明川的态度拿捏得刚好,不卑不亢里带着点别扭,成功让王兆深相信了他是一个胸无城府的粗人。王兆深没有怀疑他会是情愿受鞭的黄盖,但也没有把他当心腹,只以养伤为名让他闲居,偶尔允许他带兵巡营,好教旁人知道,他王兆深并非公报私仇之人,从不曾构陷过宣统领及其部下。
赵明川其实心细如发,虽然嘴上不多问,但依然从蛛丝马迹中推测出了一个重要消息:明日晚间,王兆深将会在詹州城内春风楼宴请一名重要客人。
他假装醉酒,走到辕门处踢了两脚,装作“不小心”震掉了辕门上挂的灯笼,悄悄将写了字的纸条塞在灯笼下面,又将灯笼重新挂回去,换了个方向。
于是谢玄览便知道了这件事。
第二天将入夜,谢玄览从水渠中逆游混入詹州城,跟踪乔装后的王兆深,左转右转,来到了春风楼的后院。
王兆深从后院走上三楼雅间,谢玄览却自恃身手灵敏,攀着檐下雀替三荡两荡,擦着便衣巡卫的视野盲点,轻巧地落在了雅间外的拐角窗台上。此窗台的用处原是放小花盆,仅有
一拃宽,任谁也没想到会有人能立在此处。
谢玄览的腰背紧紧贴着后墙,自己在心里感慨到,比起统率千军的将军,他其实更适合做个以小博大的刺客,一本万利的赌鬼。
这回若是成了,真能教鞑子栽个大跟头,王兆深死了也咽不下这口气。
可若是他死了呢?
冷冽的夜风刮过心头,谢玄览不合时宜地想起那段不知是梦,还是怪力乱神的经历。
死后他会再次变成晋王见到她吗?
她对他的死讯会是怎样的反应,是否落几滴伤心泪,然后如释重负、再无牵挂地长伴晋王?
他不愿接受这样的答案,所以最好别让这个问题出现在她面前。
谢玄览阖目凝神,握紧了手中长刀。
侧窗里的雅间传来几声爽朗的笑,听声色不像是中原人。
谢玄览听见王兆深说:“此次多亏骨扎将军帮忙,我已向朝廷禀明情况,若是朝廷能恢复我骠骑将军的位置,你我两军,仍可如前一般相安相处。”
另一人以西鞑语说道:“我也是为了仁爱我自己的士兵,还有我妹子的终身幸福。凭什么咱们这些军将在边疆出生入死,换上头的人在都城高枕无忧?唯有王将军在位,才能与我志气相投,维持这种平衡,否则换了从前宣家那些疯狗,那可真是……唉,不说了。”
屋里二人推杯换盏。
谢玄览很快就听明白了,怪不得这西鞑守将敢入大周的城池赴会,原来他和王兆深牵绊极深,暗地里早就成了穿一条裤子的连襟。
从前王兆深把控西州,只象征性地与西鞑交战,无限夸大战功,勒取军饷粮草和朝廷封赏,然后将钱财与鞑子瓜分,贿赂他们继续陪自己演戏,时不时佯装攻城,欺骗大周朝廷。
所以这些年西州军费负累甚重,大周百姓税银年增。
所以西州军营意气消沉,士兵整日开荒劳作,全无一点常胜军队的风发意气。
抓到了这样的把柄,谢玄览面前多了一条更平稳的路:与宣至渊的“四大金刚”副将联手,搜集王兆深与西鞑将领勾结卖国、欺骗朝廷的证据,将此证据呈到云京,一样能扳倒王兆深,且无须他冒九死一生的性命之危。
但是……这样做太慢了。
凤启帝对谢氏忌惮这样深,叫他和王兆深狗咬狗,就算他咬死了王兆深,凤启帝也不会扶他做将军。
做不了将军,无兵无权,他如何杀回云京,与晋王一争?
除非剜开陈疮,撕碎这粉饰的太平,让西北边疆彻底乱起来,他带着西州驻兵痛痛快快与鞑子开战,届时箭离弦而不受命,受情势所迫,凤启帝不得不倚重他。
千钧一发,孤注一掷。
谢玄览沉着一口气,趁王兆深起身去如厕的功夫,猛得踢开侧窗,向屋里一滚,起身时长刀同时出鞘,银光迅如疾电,朝那西鞑将领劈过去。
那西鞑将领受惊侧身闪避,同时左手甩起圈椅格挡刀锋,只听“咔嚓”声响,椅子木屑飞溅,刀锋威势不减,贴着他侧脸落下,狠狠砍没在他肩骨中。
在那西鞑将领发出杀猪般的喊叫之前,谢玄览翻向他身后,袖中飞出一枚匕首,狠狠插入他后心,那将领瞬间变成被抽掉红线的人偶,喉间痉挛地滚了滚,一丝声响也发不出来了。
谢玄览将死透的尸体慢慢放倒,抽出刀来,拎起桌上酒壶,浇洗刃上血迹。
然后提着自己的刀和西鞑将领的刀轻轻往门边走,在三步远处猛得掷出,双刀隔着门板扎穿了外面的两个守卫。
血沿着门缝流下来,淌到他脚边。
谢玄览神情冷幽,取回燕支刀,慢悠悠地朝王兆深如厕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