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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故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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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兆深系裤袋时眼皮无端一跳。

    他侧耳听外头的动静,似乎过于安静了。他没急着上楼,磨蹭了好一阵,仍未听见骨扎嚷嚷着找他,便觉出一点不对劲。

    王兆深叫侍卫围了春风楼,刚踏上木梯,忽然有水珠落在他脸上,他伸手一抹,是热乎的鲜血,蓦然抬头往上看,见一颗脑袋血淋淋地挂在三楼阑干处,头发蜷曲、双目瞪圆,依稀能辨认出是方才与他谈笑风生的骨扎。

    王兆深唬了一跳,下意识后退,正此时,斜里木板被大力破开,一柄长刀飞来,他抓过一旁侍卫抵挡,听见刀刃没入侍卫骨肉的声音,被喷出的鲜血溅了满脸。

    王兆深抹开脸上的血,望着谢玄览的身影冷冷下令:“谁能杀他,赏银万两!有敢后退者,诛戮全家!”

    侍卫们拔刀拔剑,鱼涌一般向谢玄览杀去。

    自王兆深得知谢玄览没死后,出入都带着大量侍卫。今日宴请骨扎,明面上只带了八个人,实则店里的便衣伙计、外头的行人商贩,林林总总有三百多人,若是谢玄览敢来,便是插翅也再难飞逃。

    王兆深冷笑着退到安全的地方。

    谢玄览借着狭隘地势的便利上下蹿跳,连踢带砍,将楼梯上的敌人清了一波又一波,只是人实在太多,还有人在他身后搭梯子,意图攀着阑干翻上来。

    夺来的刀几次卷刃,腹部尚未痊愈的伤口被撕裂,隐隐往外渗血。

    脚下尸体堆积,死的人都是西州驻军,活的死的,脸上都是一副惊恐的神态,如今被推到谢玄览面前的是个细弱少年,持刀对峙的手不住地发抖。

    谢玄览缓了口气,问他:“多大了?”

    那少年哆嗦着说:“十……十四……”

    距朝廷规定的参军年龄还小一岁。

    谢玄览嗤然道:“我像你这个年纪,已经能在黑赌坊杀人放火,被官兵追得满城跑了。”

    说罢劈手夺了少年的刀,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扭了个方向,往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将他骨碌碌踹滚下了楼梯。

    “滚回去吃干粮吧!”

    这样杀人不是办法,王兆深那孙子已经躲得没了影儿。

    谢玄览四下一望,跳上拇指宽窄的阑干,再一跳蹬墙借力,手中长刀凌空抡圆,挥出的剑气瞬间熄灭了酒楼凌空悬挂的百烛灯上的一百多支蜡烛。

    接着墙壁上的烛灯、角落里的座灯也逐一被熄灭,整座春风楼湮在黑暗中,人头躁动不安地喊叫着。

    谢玄览倒挂在悬空的百烛灯上,双腿与铁索绞缠,靠腰间绷紧发力,带着百烛灯在半空晃荡。他仔细听酒楼每个角落的黑暗里传来的声音,从号哭、咒骂、宣斥声里寻找王兆深的藏身之地。

    终于,他觉察到一处沉默的角落,只有压抑的呼吸,没有喊叫。

    周围的人自觉将这角落避开,不敢推搡。

    百烛灯晃啊晃,谢玄览缓缓抽出长刀。

    正此时,却有人举亮火把,楼中景象被照亮了一瞬,王兆深与挂在百烛灯上的谢玄览对视,两人几乎同时出刀——

    噗呲。

    谢玄览被刺中了肩,而王兆深被刺中了咽喉。

    百烛灯向后摆去,刀刃抽出的瞬间,血珠喷扬,王兆深至死仍圆睁着眼睛。

    他也曾是武冠云京的少将军,只是在西州驻守的这些年,养尊处优,慢了刀功。

    一见王兆深被杀,春风楼里登时大乱,许多人互相踩踏着往外跑,也有王兆深的亲信见闯下了大祸,要来杀谢玄览的人头,提回去将功抵罪。

    谢玄览捂着肩伤,又是一番恶战,杀到最后,分不清是敌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

    春风楼被血洗透,真正杀到清净,已是黎明时分。

    谢玄览右臂因失血而疼到麻木,他将燕支刀收回腰间,左手提着两颗血淋淋人头——鞑子的骨扎将军和王兆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了春风楼。

    初升红日照在他身上,浑身血红里,唯有一张昳丽俊脸显得干净,眉眼分明。

    望着眼前来围剿他、却战战兢兢如临大敌的詹州知州,谢玄览双目含笑如春风,懒洋洋地将两个人头往他面前一扔,说道:“康知州,来得巧啊,看在你是我爹门生的份上,这两个头送你做功绩,王兆

    深与鞑子勾结的罪证——”

    话音未落,腿弯受了一杖,谢玄览撑着燕支刀才没有摔趴下,堪堪支跪在地上。

    他见知州驭马往后退了两步,笑了笑:“你怕什么,我又不杀你,你该怕的是如何洗清自己的嫌疑,为西州宰执十二年,竟然不知道王四在眼皮子底下通敌……”

    知州脸上露出惊慌的神色,高声道:“真正的谢三公子在鞑子偷袭那天晚上就死了!此人冒充谢氏,刺杀将领、屠戮边军,罪大恶极,就地诛杀!”

    府衙军齐喝一声,纷纷拔出佩刀。

    谢玄览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这回他可真是不能杀、也杀不完了。

    浑身大小伤口隐隐作痛,心里的不甘像阴湿地的藤蔓,啃噬着他的血肉疯狂滋长。

    ……真要死在这里了吗?

    血肉白骨将化作一抔尘土,他还没来得及给她写一封家书。

    在此危急关头,忽闻城门传来高昂的马声嘶鸣,马蹄声急乱奔近,为首之人厉声高喝:“康化雨,放开他!传亲王令旨!”

    康知州一个趔趄,险些摔下马。

    亲王令旨,哪个亲王?

    来人是陈章。

    他手持令牌上前,身后随从翻下马,持刀护在谢玄览前面。陈章将那刻着晋王封号的玉敕令牌怼在康知州脸上:“放人,此人晋王殿下保了。”

    康知州在西州闭塞了许久,尚不知晋王已不再闭关,暗中有与闻国事的举动。

    此刻只觉得十分惊讶:“可是谢——”

    陈章冷笑着望他,康知州马上反应过来:不对,他不能承认这是谢三!

    否则他身为谢相的门生,却要杀谢相的儿子,传出去,任谁也知道他在西州不干净。

    康知州仔细看那敕令牌,再看这几人的架势,着实不像伪造,浑身上下泛出冷汗,也只好无奈地摆摆手,放他们走了。

    心里思索该如何写折子洗脱自己。

    首先,他决不能承认屠戮春风楼的是谢三,要咬死那是冒名谢三的鞑子。

    他就说他以为谢三死了。

    对,就这样写。

    *

    从萤已从晋王府搬进了太仪女学。

    为了年底的清谈会,她焚膏继晷,日夜相继,这天夜里又忙到伏案睡着,做了一些奇怪的梦。

    她梦见谢玄览快要死了。

    不是重伤垂危,而是群狼环伺,他在守城,却没有人希望他守得住、活下来。

    西鞑军队随时都有可能围城强攻,军中粮草却只剩半月供给,有小首领暗中筹谋哗变。谢玄览去找詹州知州要粮,康知州一推六二五,说粮库里的粮食是应付冬季粮荒用的,不能饿死詹州百姓,叫谢玄览往另外几个州去讨粮。

    西北四州,康、许、兖、真,除康州知州是谢相门生外,另外三州的转运使是贵主的人。

    贵主巴不得他死,怎么可能给他供粮?

    得知此事的从萤十分着急,她去找谢相商量,却见谢相愁得鬓角都白了,声音沉冷:“若这一仗打不赢,西北军权就要交出去,皇上要借这茬处置一批谢氏门生,本相又能扛几年?只怕谢氏没落,要自此始。”

    比起谢氏的族望,她更关心谢玄览的安危。

    眼见谢相也无奈,她不得已想到了一个铤而走险的办法——骗取贵主印信,伪造贵主文书,让许、兖、真三州转运使给谢玄览送粮草。

    自她得知“危墙居士”就是贵主后,为了避嫌,她干净利落地斩断了联系,让“落樨山人”从世间消逝,如人间蒸发。

    她知道贵主找过她,却不敢露面承认。

    如今,时隔一年多,她又重新拾起“落樨山人”的身份,将木牌挂在玄都观乌桕树上,说只要贵主回一封花押印信给她,确认贵主的身份没有骗她,她就愿意接受贵主的招揽。

    两日后,她就拿到了贵主的印信,并描下贵主的字迹,给三州转运使写下一封手令,命令他给谢玄览供粮。

    谢相自有办法让这封信以可信的途径送到转运使手里。

    谢玄览如期收到了粮草,但纸包不住火,贵主震怒彻查,很快查到了她身上,怀疑她就是落樨山人。

    谢相将这个消息告诉她,并试探问她:“莫非你真是贵主一直在找的那位隐士?你同贵主交往了这么久,一定知道她许多秘密吧,告诉我,也许老三的性命与谢氏的转机,正在于此。”

    从萤已经数夜不成眠,憔悴的脸上挤出一点笑:“相爷误会了,我不是什么落樨山人,真正的落樨山人已经死了,我只是借了她的名义。”

    “是么?”谢相打量着她:“那这名义,你可还能再借一回?”

    谢相要她伪造书信,构陷贵主残杀宗室、通敌叛国、意图谋逆。

    谢相说,这关系到谢玄览的性命。

    从萤听着,笑出了泪花,只觉得荒唐、可悲、可笑。

    堂堂丞相,竟然拿自己儿子的性命,去威胁自己的儿媳。

    薛露微曾说,谢相此人只是看着大义,能担当家族兴旺,实则十分冷血,为了谢氏煊赫的架子,要利用谢家的所有人,都来做他的傀儡。

    他的妹妹谢贵妃。

    他的二儿子谢玄闻。

    如今又轮到了她和谢玄览夫妻二人。

    像一座五指山沉沉压下来,从萤只觉得窒息可怖,她沉默了好一阵才答复谢相:“这件事关系重大,待我回去仔细斟酌,以免出纰漏。”

    她心里打定了某种主意,回到独览居后,坐在书桌前,开始提笔给谢玄览写信。

    一连写了十五封,假装自己因为伤病跟随绛霞冠主离开了谢府,去到一个山明水秀、无人知晓的世外桃源休养,每年要给谢玄览寄一封信,告三郎她的伤病正在慢慢好转、告诉他桃源里的诸般乐趣、告诉他待庭前木樨成荫,秋夜萤火如流,他们终会再相见……

    十五年,足够他从丧妻之痛中走出来,接受她的永远离去。

    只是写信的人心里舍不得。

    泪珠坠落,打湿了信纸,她只好重写一封。

    十五封信,写了整整一天一夜。

    然后她将信交予绛霞冠主收存,恳求她帮自己一起撒这个谎。

    再然后,她往公主府递拜帖,约淳安公主在僻静无人的玄都观相见。

    粮草一事打乱了淳安公主的政治谋划,也因为从萤这会心一击的欺骗,淳安公主被气得大病了一场,面色苍白,唯有一双凤眼里燃着怒

    火,又像淬过寒冰,恨恨地望着她。

    淳安公主问她,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的身份,所以故意接近,谋取她的信任。

    又问她,这一切是姜老御史的指使,还是谢相的谋略。

    她说她果然不该信任任何人,她只是瞧着显赫风光,但所有人都骗她、忌她、想要她死。正如当年对待她母亲先皇后一样。

    从萤轻轻摇头,她说:“不是。”

    淳安公主质问她:“事到如今,你还想巧舌如簧来骗我吗?”

    从萤却说:“我不是落樨山人。”

    她告诉公主,真正的落樨山人是绛霞冠主身边的倚云,但她已经死了。

    “去年,是我杀的她。”

    从萤说:“因为我得知她与公主书信往来,以挚友相交,我直觉这个身份会有大用处,为了占下这个身份,我杀死了她,这也是为什么近一年来,公主都没有收到她的回信。此次骗得公主印信的这封信,并非出自真正的落樨山人之手,而是我——谢氏三少夫人的手笔。”

    打过千百遍腹稿的谎言,已经能冷静流畅地在她面前说出口。

    就让她以为真正的落樨山人已经死了吧,让她有恨、有愤怒,却不会绝望地对整个世间都失去信任。

    也为自己留下她的一点真心……即使是通过可耻的欺骗手段。

    淳安公主难以置信:“你说你杀了她……你杀了落樨山人?”

    从萤点头:“是。”

    呛啷一声,公主拔出了剑,剑刃刺向她心脏时,从萤不闪不避,只轻轻闭了下眼睛。

    好疼……心口凉飕飕的,天旋地转。

    从萤慢慢扬起嘴角,望着淳安公主,鲜血随着她破碎的话音流下来。

    她说:“落樨山人死前,说……因为身份暴露,给公主带来了麻烦,令她十分歉疚……她说她对不起公主……她说她祈愿公主……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是落樨山人对不住公主。

    梦里陷入一片黑暗,现世的从萤却蓦然惊醒,发现自己伏案睡了一整夜,肩背酸麻,脸上印下一整片墨汁。

    但她顾不得这副狼狈与不适,下意识摸向自己心口。

    仿佛真的经历过一剑穿心的疼,以及梦里那种比一剑穿心更难忍受的愧疚和痛苦。

    如此真实……那真的只是梦吗?

    尚不待她细细回想,突然有人敲门:“姜掌仪醒了吗?有位杜御史说有很紧急的事找掌仪,闯到太仪里来了。”

    从萤应声:“请他稍等,我马上来。”

    她简单更衣洗漱,匆匆赶往前堂,刚转过回廊,就见杜如磐绕着柱子团团打转,他身上穿的是官服,看样子刚点罢卯,不知什么事这么急,让他连衣服也来不及换。

    “杜兄。”从萤远远唤了他一声。

    杜如磐手握一份奏折抄本,三步并两步朝她赶来,免去了寒暄,开门见山道:“谢玄览死了,你知道吗?”

    从萤倏然如遭雷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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