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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放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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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妻书?”

    昏暗的牢房中,谢夫人踞坐着,慢慢抬首看向牢槛外的人。

    颀长清瘦的身形裹在玄金色狐裘里,俊容因病白而愈显清矜,一双凤眸温和深静地望着她,仿佛带着几分请求的意味。

    谢夫人对晋王感到陌生,这双眼睛却透着亲切的熟悉感。

    也许是肖似相爷的原因,她想。

    谢夫人移开了目光,她说:“我不会给的,阁下没有资格替从萤做这个决定。”

    “阿萤心太软,尤其对喜欢的人,更容易委曲求全,这一点她与夫人很像,想必夫人也深有同感。”

    晋王说:“当初谢患知只在雨里跪了一会儿,你就

    心软答应嫁给他。他只遭半宿的罪,你伴在他身边,一次又一次地纵容他,却是几十年担惊受怕。不知夫人是否遗憾,当初没有人替你狠心斩断这孽缘,这样的日子,你忍心见从萤步你的后尘吗?”

    谢夫人面上露出惊愕神色,紧紧盯着晋王:“你怎知……”

    晋王扶着牢槛,言辞恳切:“我不仅知晓夫人,更了解谢三,我是最有资格代从萤向您讨放妻书的人。”

    谢夫人起身走近他,紧紧盯着他那双熟悉的眼睛:“你……”

    无端地,她想起了去年的传言,晋王被钉进了棺材里,又半路活了过来。她知道长公主拿这个儿子当眼珠子,不应会误以生为死,有好长一段时间,谢夫人都直觉这事透着古怪。

    她望着晋王,有种奇怪又亲切的直觉在她心头盘旋,令她感到迷茫。

    眼前之人是谁?她心里无端生出一个念头。

    这时,她看见晋王嘴唇轻轻一颤,似乎无声地说了一个字。

    谢夫人瞳孔蓦然一缩。

    她想起三郎半岁时的那个早晨,她剪了一支木樨来哄他,他急切地张着手想要,谢夫人逗弄道:“小郎,你喊声娘来听听。”

    才刚满半岁的三郎竟果真模模糊糊喊出了一声“娘”。

    “夫人……”望着紧紧攥住自己的那只手,晋王垂下渐红的眸子:“夫人是最快猜出来的人。”

    阿萤爱而不自知,是靠他一次次提点、靠前世的梦境才猜到这荒唐的真相。

    但母亲不一样,他的骨血和灵魂皆生于她,纵使他烂作一堆白骨,她也能准确地找出来。

    谢夫人一时泣不成声:“怎会如此……你……那三郎他……”

    “他没事,我会保护好他,还有从萤。”晋王说:“求夫人写下放妻书。”

    他传来笔墨纸砚,亲自为她研墨掌灯。他看得出谢夫人心事重重,只是顾忌着他一声接一声的“夫人”,没敢多问。

    待墨干,晋王仔细折好收起,离开前劝谢夫人:“云京乃是非之地,夫人就算不为自己计,也请考虑膝下儿女,阿洙、阿萤、大嫂,她们绝不会坐视夫人涉险。我能为阿萤决断,但对夫人唯有恳求,求你为了她们,苦海回身。”

    谢夫人这时才说:“阿洙不见了。”

    *

    谢妙洙双手冻得通红,狠狠捶打着水盆里的旧衣服。

    她后悔受这鸟气,想跑,但卫霁雇来的管家很凶悍。这分神的功夫,一块旧砚台掷出来,险些砸到她,卫霁从书房探出一张冷脸:“本御史休沐的时候,不要闹出动静。”

    本御史?

    谢妙洙拎着捣衣杵冷笑:“我爹在家不曾自称本相,我兄在家不曾自称本指挥使,你一个小小御史,我家池中养的王八都比你这号人多,也好意思自称本官,真是三张纸糊个驴头,你好大一张脸!”

    谢妙洙之口齿犀利,在家能与谢玄览有来有回,在外能激得淮郡王动手打人。

    卫霁最恨旁人嘲他出身,闻言火冒三丈,拎起马鞭,脸色阴沉地走出来。

    谢妙洙见事不好,举着捣衣杵与他对峙:“你敢!你我不曾约定可以动手打人!”

    卫霁冷声:“贱婢,你看我敢不敢!”

    马鞭甩起呼呼的破风声,谢妙洙绕着檐下的柱子,边跑边躲边骂。

    鞭尾扫过她侧颈,一阵火辣辣的疼,谢妙洙又疼又气,跑进厨房夺过一把菜刀,不管不顾地乱砍,可惜菜刀虽利,毕竟太短,手臂也挨了几鞭子,卫霁高声呵斥她把刀放下。

    从萤刚进门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她吓得奔上前来,扬声喊道:“都住手!”

    从萤挡在谢妙洙身前,难以置信地盯着卫霁手里的鞭子,气恼道:“你疯了吗,拘禁虐打朝廷官员的妻女可是重罪!”

    卫霁脸色犹恨恨:“我虐打她?你看她手里的刀!是她要行刺御史!”

    从萤连忙夺过谢妙洙手里的刀扔下,看了看她身上的鞭痕,打量她一身粗陋布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妙洙和卫霁当着从萤的面,将来龙去脉对峙分辩。

    从萤听罢质问卫霁:“罢撤弹劾谢玄览的折子,是你答应我的事,缘何又拿来诓谢六娘子?”

    卫霁道:“我放过谢三,但没答应放过谢六,是你说不会干预我和谢氏的恩怨。”

    从萤不想与他争吵,扶着谢妙洙道:“咱们走。”

    卫霁不愿意放人,说好一个月,他气还没撒够呢。他高声喊道:“管家!拦下他们!”

    凶悍管家没有回应,家仆家婢也没有一个前来帮忙,卫霁深觉不对,掉头去外面寻,从萤也正疑惑,忽听“砰”地一声,竟是卫霁被一脚飞踹了回来。

    他捂着胸口躺在地上,脸色十分难看,瞪着抱臂迈进来的陈章。

    陈章身后是几个金甲卫,押着被捆成粽子塞了嘴的管家和仆从。

    谢三离京后,二十四卫指挥权被晋王和淳安公主瓜分,这几个都是奉宸卫里的熟面孔,乖觉让出一条路来,门外缓步走进拄着玉拐的晋王殿下。

    从萤既惊又喜,她今早去晋王府时还说他没醒,怎么突然能出门了?

    晋王见她也在,有些意外,眉头轻轻一蹙。

    从萤瞬间明白过来,不对,他早就醒了,是一直在躲着她。

    晋王转头去看卫霁,神色冷淡,轻蔑都在眼神里:“谢氏尚未落魄,山雀也敢来啄凤凰毛么,别说你如今只是一介小小御史,就算将来能取代韩中丞,在谢家宴席上,也只配坐末流,舔些残羹剩饭。”

    这种话,的确是谢玄览能说出口的。

    且晋王更不动声色,因此更显倨傲和轻视,激得卫霁险些怄出一口血。

    陈章见晋王的眼风扫过地上的马鞭,连忙拾起递上,晋王接过后抛给谢妙洙:“现在轮到你了。”

    谢妙洙接下鞭子,有一刹那想起了帮她在淮郡王面前出头的三哥,鼻尖骤然泛酸。

    她攥着鞭子走到卫霁面前,抬脚将他的头踩下去,抡圆了鞭子往他身上抽,一鞭接一鞭,好不淋漓痛快,边抽边骂他是个尾巴粘草装凤凰的贱民,抽得累了,又去将洗衣服的冷水盆端来,狠狠泼了他满面。

    从萤在旁瞧着,真是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想着他是卫音儿的哥哥,好歹不要闹出人命,这才走到晋王身边低声相劝:“这两人都是睚眦必报,这样下去何时能解冤?卫霁得公主看重,我只怕他将来不会放过六娘子。”

    晋王说:“我总不能瞧着我妹妹受欺负,再说将来如何,不是还有你护着她吗?”

    从萤惊讶:“我如何能……”

    “待你做了晋王妃,自然可以。”

    “说起这件事,我正要同殿下商议,哎殿下,殿下……”

    晋王不听她讲,转身往外走,吩咐陈章将这边料理好,过会儿送谢妙洙回去。从萤一路跟着他,见他登上马车,也低头钻了进去,对上一双清泠泠的凤眼,表面十分平和,却潜藏着不悦。

    他说:“我知道,我眼下这副模样,比谢三差远了,又病又瘸,配不上你。你既不愿做晋王妃,还跟着我做什么,不嫌我碍眼吗?”

    从萤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要去握晋王的手,却被他躲开,见他闹脾气似的侧过脸去,忽然难受地掩唇骤咳。

    听他的咳嗽声,似乎比之前更剧烈了,虽然强忍克制着血气逆冲,仍压不住那仿佛要洞穿心肺的颤抖。

    从萤的心也跟着揪成一团,慌忙给他找药倒水,喂他服下,又抚着他的背给他顺气。

    晋王靠在厢壁上阖目轻喘,唇色寡白,墨色长眉轻轻敛起,眉宇间有种冷淡的自厌。

    好一会儿,他才缓慢开口道:“其实我理解你的不情愿,阿萤,我这不人不鬼的样子,连我自己都厌恶,又岂能与从前相比?谁来做我的晋王妃,要伺候我这个病秧子,上头还有强势的婆母,那可

    真是倒霉……”

    他双指抵在从萤唇间,不想听她的辩白。

    “但是这晋王妃,你不做也得做,我不是来问你情不情愿的。”

    他取出一张纸封,还有一卷明黄缎轴摆在她面前,从萤望着那两样东西,心里有点不妙的预感:“这是什么?”

    “谢夫人写的放妻书,还有册立姜氏从萤为晋王妃的圣旨。”

    从萤将这两样文书反复翻看,情知此事是木已成舟,很快这圣旨就会昭告天下,传到西州去,不由得一时愣住了,心里头纷乱如麻。

    她该如何同三郎解释呢?

    见她怔怔然眉眼含愁,晋王忽然想到,前世她嫁他时,似乎也是这样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自觉可悲,可笑,可怜,不由得讽笑了一声。

    他对从萤说:“谢妙洙尚愿意为了她三哥,去给死对头做一个月的粗使婢女,而你呢阿萤,口口声声是为了他,怕他伤心,却不肯为了他做上一年半载的晋王妃吗?”

    从萤抓住了他话里的重点:“为何说是一年半载?”

    晋王抓着她的手,贴上自己的脉搏。从萤虽不是医士,也能感受到他脉搏极弱,忽快忽慢,与康健的人十分不同。她紧紧握住了晋王的手腕。

    听见他说:“我非此世之魂,又落错了躯壳,魂轻体弱,难以久留。我听见张医正提醒长公主早做准备,上次遇见绛霞冠主,她也提点我时日无多,阿萤,我活不长了。”

    话音落,看见她泪水大颗大颗砸下来,捧着他的手腕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叹息着碰了碰她的脸:“所以有些事,容不得我徐徐图之,你乖乖做了晋王妃,才能护住谢夫人、护住谢妙洙,将来才能护住你的三郎……护住你自己。你放心,你做的是晋王妃,不是我的妻子,其他的事,我不强迫你……”

    从萤听得他在耳边嗡嗡絮絮,脑海里却只有“时日无多”四个字,只觉得心都被剜空了一块儿,血淋淋地疼。

    她的眼泪滴在他手背上,滚进他袖子里,分明是冰凉的,却有些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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