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暴雨天
林影已经在暴雨里等半个小时了。
丈夫好容易回电,却是来扫兴的——
“哎老婆!我忘了告诉你,我现在人在荔波,打算闭关半个月把画赶完,过两天我妈就回上海了,到时候让她去陪你,安心在家等我回来哈!爱你~”
一个小时前,林影为了见合作方,打车到巨富长,坐在咖啡厅里等了快二十分钟,突然接到对方爽约的电话——因天气原因,暂时改期。
愤懑之余,她只好朝上司如实汇报,不可避免挨了训,出门左转不到五分钟,暴雨忽然倾盆而下,她被困在了公交站台前,朝丈夫打电话求助,三次未应,她只好发微信——
“下雨了,能来巨鹿路接我吗?”
接着抛了个定位出去。
对方在半小时后的此刻回了电话,语气里没有着急,更没有关心,直接在她心窝子上点一团火,她被生生燃起,再随手丢进暴雨里浇灭……
她丈夫严翊明是位尚未成名的画家,靠父母托举,婚后照样吃穿不愁,出差采风,十天半个月不回家是常态。
挂了电话,林影呆站半天,欲哭无泪。
手机切回到打车屏幕上:前方排队人数84,预计等待司机接单1小时11分。
上海的晚高峰,暴雨倾盆,梧桐区的小马路水泄不通,林影决定放弃希望,溜去坐地铁。
冒雨走不到两个街区,路况稍有好转,她正踩着绿灯的尾巴过马路,却被右转的车抢先急刹,差点给她吓得坐在斑马线上,司机朝她骂骂咧咧——“要死啊!”
她一句话也没怼,只是机械地绕了过去,稳下来才发觉,呢子大衣的下摆,硬生生被溅起来的污水染脏了大半截……
这是她最喜欢的一件大衣,今天也不过是第二次穿。
玉白色的落肩毛呢,最衬她的肤色身形。
然而这玉被溅上了污渍,衬得她比落水狗还狼狈,白色在雨里显眼得格格不入。
真讨厌下雨——下雨天总会诸事不顺。
积压的情绪到了极限,她哗啦一哆嗦,眼前一片模糊——糊的不是雨水,是泪水。
可泪水在暴雨里不值一提。
“阿影?”
雨中隐约传来一声呼唤。
紧接着,一辆黑色保时捷在她身边驻停,车窗摇下,驾驶座里,是张意料之外的熟悉面孔——是她的兄长,江数。
坐上他副驾时,林影满身狼狈,头发半湿,外衣泥泞,车里正放着一首《富士山下》,配上这场拦路雨,莫名应景。
她机械地拉上安全带,偏过头,边抹泪边问:
“你怎么会在这?”
“下午在附近谈了个项目。”
还好遇上了他,不然林影还真不知这样的天气,该如何收场。
“怎么哭了?因为大衣脏了?”
他像是随口一问,眼神都没多动。
林影还不知如何作答,手机忽然又响了,江数伸手按掉音乐,示意她先接电话。
来电人是她婆婆任佳慧,林影清了清嗓,强装起镇定——
“喂妈?嗯,翊明已经告诉我了…不用不用,他交代了阿姨,我在家也就睡个觉而已,您不用来陪我……好吧,我知道了。”
丈夫若是出门采风,婆婆总要来陪她小住,甚至会叫住家保姆留守。
可林影并不享受这样的“照顾”,让人有种被当作犯人看管的窒息感。
挂掉电话,她盯着车窗上的雨雾,整个人又要遁入虚无。
江数又问:“严翊明又去采风了?”
“嗯,这回去荔波,说是要呆半个月。”
“那你怎么办?”
“不怎么办,一个人呆着,反正我也有工作要忙…今天我来这,是来替领导见承办方聊展会场地的,结果被鸽了,这个场不知道还能不能谈下来,下了雨,光等车就等了好久,本来想让翊明来接我,结果他半个多小时才回复我,说要去采风半个月…他总是这样,每次都先斩后奏,之前有几次,我差点以为他出了什么事……”
及此,她已经意识到说得多了,也意识到,这些话她好像从来没给任何人说过。
毕业之后,林影经由公公严松的人脉介绍,进了一家文化中心做会展策划的文校工作,是个闲职。但她自愿跟着上司学习策展流程,这次来跑业务,就是本着想晋升的意愿证明业务能力,结果一场雨下来,什么都成了一场空。
职场失意,情场也不见得就得意。
严松是父亲林济东的下属,两家算是世交,她与严翊明是发小,从小感情和睦,大学刚毕业就结了婚,到现在也不过两年。
可即便有青梅竹马的背书,严翊明对她的关心依旧流于表面,不然也不至于每次采风都先斩后奏,甚至今天,他半天才回复电话,却只顾着交代自己的事,丝毫不在意林影今天是为何求助于他……
“我真不喜欢他这样,但怎么说他都没在意过,每次他一走,我婆婆就要来陪我,可我一点都不想她陪我,我宁愿一个人呆着…但也不想总一个人……”
她的话刹不住了,像坏掉的水龙头,毫无节制地往外涌。
“我不知道自己每天在做什么…到底在等什么,好像,怎么都不对,生活怎么都不开心…可是又说不上来,具体是哪里不开心……”
窗外的雨、口中的苦,心里的闷,眼里的泪,一股脑的倾倒进了车内逼仄闷湿的空气里,涌得她快窒息了。
像个充水气球,被针一刺,终于爆裂,不分青红皂白地淌了一地。
她不得不发泄出来,可怎么看,江数都不是一个合适的发泄对象。
虽是兄长,但两人并没有血缘关系。
林影的继母江月龄,是江林集团的现任董事长兼执行总裁,而她生父林济东,虽也把持不少股份,但与其余股东相比,他顶多算是个感情投资的合伙人。
林家祖上三代务农,唯到了林济东这一代,赶上了教育改革,成了林家“拓荒”第一人,考上了复旦,落了户籍,毕业赶上开发浦东新区,他凭借一纸文凭、一腔热血,成了最早期的创一代,结识了家境良好的江月龄。
早在结婚前,林济东就知道对方有个儿子养在亲戚家,却也欣然接受,他一个草根能有今天,亏得江家底子硬,他没什么话语权。
结果婚后没多久,他这边又忽然冒出了个女儿……
被送到江家那年,林影五岁,江数九岁。
自那时起,二人便保持着这种不失体面的兄妹关系。
近二十年里,林影早习惯了继母和亲父的对她的忽略,习惯了被边缘化,甚至是作为工具人,毕业后就与严翊明结婚。
林济东与严家交好,今天她这些牢骚话,若传到父亲那,少不了对她一通数落。
“…这些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别放在心上,别跟我爸讲,好吗?哥?”
她祈求的声音仍带哽咽,可江数却不以为意,打了个转向问她——
“你婆婆今晚就去陪你吗?”
林影摇头:“要过几天,最近她在三亚度假,还没回来。”
“你说不想和她同住,对吧?”
她沉默了。
江数擅自换了导航,林影注意到,那是一个自己并不熟悉的地址。
“去我别墅住吧?那
清净,还有保姆做饭。待会路过你家,去收拾点惯用品,今晚就带你过去。”
语气里没有商量,却也不僵硬,一步一句,踩在林影的心尖上——这是她从没想过的方向。
“…可我住你那,不太方便吧?”
“你想清净,我可以不去,反正我本来也不常住。”
“我不是那个意思。”
“就两周而已。到时候就与婆婆说你最近要出差,跟经理打个招呼就好,要是有顾虑,我替你说。”
这么一件算不上小事的事,他五分钟就出台了各种解决方案。
“看你意愿,真不想就算了。”
她的意愿…是不想和婆婆呆上半个月。
于是一个半小时后,他们到达了江数在古北的现代别墅。环境幽僻,很适合小住。
停好了车子,江数主动撑伞,绕去副驾帮林影开门,行至玄关,他让林影先进去,自己则将伞收好立在墙边。
一进门,保姆刘妈便迎了过来,看到先进门的林影,先是愣了一下,复又识趣招呼——
“小姐好啊,我去给您拿双新拖鞋。”
林影礼貌点头,坐在玄关椅子上解靴子,却发现鞋带早已拧成了死结,又被雨泥浇得透湿,简直无从下手…
她反复拆了几次,却越描越黑,又尴尬又急恼。还是江数意识到她的难处,主动倾身下来,伏在她膝前,仔细研究了一番……
“别急,我帮你。”
林影全身的动作一滞,莫名觉得此刻的江数,过于精细了,这种事,怎么看都不该是他做的,就算他会解,却也一定不会帮别人解。
他的手指很纤长,或许是淋了雨的缘故,显得格外白皙,又骨节分明,林影眼神早已不在死结上了……
指尖徐徐地缠绕着,疏解着,把她的鞋带解开了,却把她的心又扭成了死结。
心原本是碎开的,现在被扭成了死结——也算是一种进步。
好容易把这沉重的靴子卸下来,刘妈为她递上新拖鞋,讨好似的补了句:“难得小江总对姑娘这么贴心。”
听出来她的言外之意,江数主动澄清——
“刘妈,这是我家里的妹妹林影。”
“…哦呦怪不得呢,卖相老好额。”
刘妈赶紧找补,江数交代——
“她家邻居最近在装修,阿影睡眠不好,让她来这住两周。麻烦刘妈最近做点她爱吃的。”
“这好说。”
走进厅堂,别墅内装是北欧现代风,整体风格冷清简约,细节精妙,都被打理得井井有条,和江数本人的气质莫名相配。
“林小姐平时爱吃什么?”
林影礼貌表示:“我不怎么挑食的,您随便做就行,不用太费心。”
“她不怎么能吃辣,别的确实都还行。”
江数若无其事地补了一句,便准备直接离开,谁知刘妈支吾着拦了一句:
“哎小江总,那这段时间陆小…您还来吗?”
闻此问,江数一顿,若有所思:“我不来,照顾好她就行。”
“哥,你不用在意我,我也就晚上睡个觉而已,你有事该来就来。”
刘妈脸上稍作尴尬,江数却表示:
“再说吧,上班有司机送你,有急事让我知道,先走了。”
来去匆匆,为她安排这一通,倒像开了场会似的稀松。
刘妈边引她去二楼,边交代——
“虽然您是小江总妹妹,但他的规矩还是照立,除了书房,其他房间您随意活动。”
林影朝走廊尽头的房间瞥了一眼,并未多心。
她被安排在次卧休息,与江数的主卧只一墙之隔。虽是次卧,但是面积布局丝毫不差,甚至要比她现在的新房住着舒适。
“那您先休息会儿,我下楼做饭。”
“刘妈。”
似乎不该多管闲事,但话到嘴边,林影还是煞有介事地问出来——“我哥一般什么时候会来这儿住啊?”
刘妈脸上稍踌躇,半遮半掩着承认:“他一个月也住不了几天,一般是…朋友来住得多。”
“朋友?女朋友吗?”
刘妈温吞着:“哎…也算吧。”
然而这个朋友在林影入住后的第三天,亲自现身了。
那天晚饭,刘妈刚把筷子递给林影,就听到人揿铃的声音,开了门的刘妈顿时一头雾水。
“…陆小姐?您怎么突然来了,最近小江总都不来的。”
“我知道刘妈,我家隔壁这几天装修,吵死了,过来住几天,躲个清净。”
她毫无拘谨地走进来,完全无视了刘妈脸上的局促。
林影看来人一头蓬松黑发如海藻碎落,紧身牛仔加白T,难掩玲珑身材的曼妙。
这是江数的女朋友?
然而这位“女朋友”看到林影在场,上下打量一二后,破口就是句——
“你是他新炮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