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坏消息
两人赶到殡仪馆时,严家夫妇正满目愁容地坐在铁椅上。
任佳慧哭得五官融在了一起,看到林影,忽然起身,劈头就是一通狂斥——
“你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提离婚!我们家阿明那么喜欢你!对你百依百顺,你什么都不缺有什么过不去的?!为什么要逼他离婚!他本来要往家赶的,你是不是给他通了电话?是不是还要坚持离婚?!
都是你,都是为了你,他就是为了去找你们小时候藏的宝藏!一些个不值钱的水晶手串!被你们藏在庐山十年!他就为了讨你欢心冒着大雨跑去江西!”
那时他们还在上初中,趁着假期,严家人带着她一起去庐山游玩,后来在山上抽签,林影抽到了一张凶签,签文上说她早年身世多舛、遇人不淑,而心思敏感的她,一时间,焦灼不悦都写在了脸上。
严翊明看出她不开心,便一把将那签文撕掉,林影又气又憋闷,直怨他:“道士都说了不好的签文挂起来,你替我撕掉,这不是折我功德吗?!”
然而他却不以为意,但为争得林影原谅,便去隔壁纪念品店买了串水晶手链,想要挽回她的心思,林影望着那串水晶,通体透明,毫无特色,况且她压根不在乎物质上的补偿,即使规规矩矩地说了谢谢,却依旧表示:
“我不喜欢这手串,你自己留着吧。”
严翊明却像哄小孩似的地说:“不喜欢就埋在这里,十年之后再看,你说不定就会喜欢了?”
严翊明将自己那张上上吉的签文,与这串水晶一起,放在一块木盒里,并将它存在了山庙的隐蔽处,说这是两人的十年之约。
或许是那些年很多电影都拿这套来玩浪漫吧?他也想尝试,真荒唐,明明是他想哄自己,到头来,却还是她为他的无聊想法妥协。
可那之后,彼此一次都没提过这件事。
如今她提了离婚,没想到严翊明居然偏执到这个地步,以为挖出来这些玩意就可以让林影回心转意,也许不是为了做给林影看,而是为了做给自己父母看,好让父母能够为他的深情重申数遍,让林影就范。
为了赶从南昌回来的高铁,他从庐山坐了黑车,却不想被人盯上了那“木盒”,或许是看严翊明全身都是价值不菲的衣服配饰,让人自然联想到那盒子里是个宝贝。
他遭到了劫掠,其实只要放弃就好了,也不知道他怎么偏偏这时候犯倔——死也不肯放弃那盒子,最终引来了杀身之祸。
事发后,他立刻被送去当地医院,但人已经没了气息。而那个匪徒也在事发两小时后被捉拿归案。林林总总绕了半晌,严家人才得到了这个消息。
林影望着那被血浸的水晶手串,以及被染得看不清内容的上上吉签文,经历了岁月与鲜血的磨砺,它的确变得与众不同了。
就为了这么个东西,就为了这么个不重要的东西,他跑了那么远的路,费尽力气去挖出来,还要和歹徒抢夺……
就为了不和她离婚?为什么这么幼稚呢?不和她正面沟通,却把希望寄托在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上。
她是不爱严翊明了,她是想要赶紧离婚,但她从未想过这样的结果,从未想过让对方为此付出生命……
这是在惩罚她吗?是他在惩罚自己,还是上天在惩罚自己?
为什么要给她开这样的玩笑?
有点哭笑不得,所以她只能哭。
望着严翊明惨白的遗体,林影胃里翻滚,但她不该的——退一万步讲,这还是她的丈夫,他是为了与她和好,他是为了她,为了她,为她……
她吐了出来,任佳慧的气焰更大了,甚至要上手,“那是你丈夫,你有什么好恶心的…”
还好江数及时阻止了她的巴掌,才不至于让林影状态更糟。
事发突然,没人疑惑为何江数怎么会和林影一起出现,包括姗姗来迟的林济东和江月龄。
夫妇俩压根不知道两个孩子在闹离婚,也不知林影居然一个多星期没回家了。
从任佳慧的哭诉里探知到这些消息,林济东果然露出了林影想象中的表情——望着女儿,难以置信的一张脸。
“你怎么什么都不跟家里讲,擅自做决定,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
“我没有!”
林影忍无可忍地怒吼,“你眼里有过我这个女儿吗?我是个成年人,为什么不能提离婚……”
啪——
这一巴掌没被任佳慧打上来,却被自己父亲打上来了。
“反了你了!”
然而林影已经听不到更多的台词了,她本来状态就不对,吐了一晚上,挨了一巴掌,脑袋里面像灌了铅。
顺势昏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了。
醒来时,温润的包裹感笼在口鼻处,林影手背冰凉,恍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打吊瓶。
天花板上的白炽灯,亮得和太平间没什么两样。
她哑着嗓子想出声,床边的任佳慧一下注意到了,擦着红肿的眼眶,率先伏过来,“阿影你醒了!?”
她一把拉住了林影那只没有输液的手——
“阿影,是妈不好,那会儿太心急了……”
她的声音仍旧哽咽,这回却带了点释然。
“妈不知道你和阿明之间到底有什么误会,让你这么咽不下这口气,但他人已经去了,你…你别再和他计较了,现在的你得养好身体…好把你和阿明的孩子,平安生下来。”
孩子?
听到这个字眼,林影瞬间觉得自己还在梦里。
“阿影,你怀孕了,医生说刚足月。”
说这话的是江月龄,而林影也是这时候才发觉,林济东正坐在床角,一筹莫展地望着她,依旧一言不发。
她这会儿浑身无力,除了脑子在混沌运转,完全没
有精力应付这些人,护士进来,问了她目前的身体状况,检查了吊瓶后,颇为震惊的叮嘱——
“幸好送过来及时,不然指定要流产,你身体状况这么差,出血了都没想过查验吗?”
“…我以为是生理期。”
“小姑娘啊,自己的身体还是要多留意,既然都结婚了那就该有这个意识。”
果然怀孕了。
林影只觉体内翻江倒海,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会儿从向嘉南的诊室出来,她就有所怀疑,但只是怀疑而已,没想到短短的几个小时里,她从与江数坦白和解、到知晓严翊明的噩耗、再到现在确认自己怀了孕,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脑袋和身体,都已经超负荷了。
而现在,肚子里还有一个生命,要她继续负荷。
一直寡言的严松终于开口:“医生那会儿也说了,这孩子能保住是万幸,翊明已经无力回天了,不管怎么说,这孩子是我们严家的骨肉,对你婆婆和我来说,也是个念想。
阿影,就算你结婚后这两年,我和佳慧有千不该万不该,翊明他对你又疏忽了多少,但他人都走了,离婚这事就翻篇吧,别再提了,今后你想住哪、想做什么都可以,我们都不管了,只要你把孩子安心生下来,让我和佳慧承欢膝下。”
林影觉得全身都被拧成了麻绳,把她脑子里的褶皱都被拧裂了。
怎么办?该怎么办?
江数呢?他知道自己怀孕这回事了吗?
他会怎么想?他会告诉自己怎么做吗?
我该怎么做?该怎么做?
然而,病房里除了四个长辈,并没有其他人。
“我累了。”
她闭上眼睛,恳求着说,“想再睡会儿,可以吗?”
四个长辈依次从病房里走出来,江数几乎从门外的椅子上弹起来。
他问江月龄:“她怎么样了?”
“这孩子也是粗心,怀孕了都没在意。”
江数脱口就是一句:“她怀孕了?什么时候怀的?”
“你这话问的,肯定是翊明还在家的时候怀的呗。”
他这才意识到不妥,便敛了神色。
任佳慧此刻的脸色释然了点,知道了儿媳肚子里怀了儿子的骨肉,多少是个安慰,可失去儿子的痛苦还是难排的。
毕竟是继母,江月龄已经做足了体面,看林济东也没有要留的意思,便朝着严家夫妇道:
“你和严松节哀,到时候…有需要帮忙的,一定叫我们。”
江数此刻心乱如麻,如果他们都离开了,他势必要推门进去,他知道林影或许没睡,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她或许也希望自己能给她说些什么……
看到儿子满腹心事的脸,江月龄不禁探问:
“你今天怎么来那么快?我和你爸一听到消息立刻就赶去殡仪馆了,还没提醒你,你是怎么得知的?”
江数抿唇,打了个马虎眼,“靳泽告诉我的,帮阿影处理离婚的律师。”
“是你那个律师朋友?怎么突然和阿影联系上了?”
“靳泽在业界很出名的,阿影找到他也不奇怪吧?”
江月龄将信将疑,“你和那律师关系这么好,阿影闹离婚这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江数这点城府,在母亲面前,还是小巫见大巫,“嗯,我知道。”
可一听这,林济东的情绪倒比妻子先行了,“那你怎么不早提?要是有父母干预,现在也不至于闹成这种局面!”
“阿影和严翊明都是成年人了,他们有权选择做什么事,也该为自己决定的事负责,你干预了又能怎样?”
“江数你怎么说话呢?”
可江数无视了母亲的提醒,紧跟着不吐不快——
“爸你有想过阿影为什么要离婚吗?我从靳泽那得知,结婚后这两年,她与严翊明聚少离多,严家人还动不动限制她的人身自由和工作晋升,严翊明甚至还打她,要不是她搬出去,现在别说孩子能不能保住,她自己都未必是个人样!”
“够了!”
江月龄厉声打断,使了个眼色让他适可而止,“严翊明人都走了,这事跟你又没关系,用不着你在这说嘴……”
他向来看不惯母亲在林济东面前置身事外这套,懒得争论,一甩手肘上的西装,直接开车走了。
江月龄满脸愤怨,口中悻悻——“快三十岁的人了,没说两句脾气还上来了。”
可林济东的表情,却愁愤难辨。
那之后,林影的身体基本恢复,严翊明的葬礼事宜也如期进行。
由于这算意外杀人,且凶手又很快被绳之以法,所以相应的追责赔偿,严家自然是没有姑息,不到一周,律师函、法院判决依次审批下文。
葬礼当天,除了严家的亲友之外,林家夫妇和江数自然都需到场,其余还有些江林集团要好的股东、合伙人。
教堂里乌乌泱泱的人群,黑白灰坐了一大片。
林影作为妻子,今日着一身庄重的黑色香风套装,一贯披散的长发也利索地绾在了后脑,围以同色系的黑色宽边礼帽,胸前别了朵白菊,面无表情地坐在最前排,空洞的一双眼,盯着遗照上那双原该明亮的双眼,泛不出任何或悲或痛的情绪。
明明认识了十几年,明明做了两年的夫妻,此刻她的心思,与其说是悲痛,不如说是五味陈杂,放进肚子里,中和成了现如今的不知该用何种情绪去表现。
但至少,她是开心不起来的。
尤其是知道了自己怀孕之后。
上天真是给她开了一个好大的玩笑,现在,她真活得像个笑话了。
她以为自己提了离婚,生活就要有转机了,却不想是一个急转直下。可明明在这之前,她就已经很挣扎了,为什么还要让她继续挣扎?
葬礼的基本流程走完之后,人群窃窃私语,起身逐渐离去,她看着公婆依旧在儿子的灵位前一筹莫展,看样子,去墓地下葬又要等上一会儿了。
她觉得憋闷,便出去教堂后面透个气。
刚背过人群,去到背阴处,熟悉的手掌将她一把拽到更隐秘的角落里,后背紧贴着教堂外的墙面,明明是盛夏,明明还隔着衣服,她却仍感到脊背一片幽凉,像被按在了冰面上……
她以为江数会像过去一样,不由分说地吻上来,但这次,他并未出格,只是逼她看着自己,酝酿良久才问出——
“孩子是谁的?”
“不是你的,别担心。”
“你怎么确定?那天我们没有做措施……”
“那也只有一次,我和他从来没戴过。”她垂下眼,不想再盯着他看,“况且那天之后…我和他每天都做,怀上也正常。”
可江数半信半疑,“他那样对你,你还愿意和他亲近?”
林影有些受不了他这种质问,嘲讽——
“那怎么了?那几天他有了危机感,突然开窍变着法的讨我开心…”
“林影,你最好是说实话。”
“我说的就是实话!”她猛然抬高了语调,怕隔墙有耳,又赶紧压低道,“你希望这孩子是你的吗?是你的话就完了……”
“如果是我的,我会毫不犹豫地娶你,不管父母还有严家人怎么看,下个月我带你去香港……”
“我们那天不都已经说开了吗?”
“那是在知道你怀孕之前!”
江数也忍不住抬高了音量,“如果从我姐的医院出来就得知你怀孕了,我根本不会跟你说那么多废话,更不会在得知严翊明死讯的时候让你妥协!”
“够了江数!”
林影怒气横生,狠狠地将他推开——“我再声明一次,我不喜欢你,无论这孩子跟你有没有关系,我都不会和你结婚,我不想再跳到下一个牢笼里了!”
说完,她修整了下自己的衣着头饰,回到了教堂里,没多久后,跟着严家人一起去筹备下葬的事宜。
看着骨灰盒被放进尘土里,冰凉的墓碑上印着严翊明冰凉的名字,两行泪忽然从林影的脸颊滑落。
这是得知这件事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落泪。
她俯下身子,将雏菊与向日葵的花束摆在丈夫的名字前,喃喃歉疚——
“翊明,对不起。”
接下来的日子,一切似乎都不言而喻了。
江数去香港的方案申请通过了,一切正如他料想的那样——下个月即将启程。在离开前,他一边在公司做好交接事宜,一边抽空与老友相聚,靳泽、Eric、陈灿……
林影离婚这件案子,自然是随着严翊明的离世而彻底搁下。
靳泽在林影那也没说什么,只是在介绍人江数这里,少不了“闲话”几句——“从利益角度来讲,损失这笔委托费确实可惜,但从个人情感角度,这对我的委托人也不算个绝对坏消息,不过对于某人而言,这消息或许是喜忧参半呢?”
江数听出来他在点自己,也向来受不了靳泽说话讲究逻辑严谨的调性,便侃他:“真不知道你家那位大明星怎么受得了你的。”
靳泽去年刚结了婚,妻子是个息影多年的演员,当年还活跃在影坛的时候,也是斩粉无数的,不知道后来怎么被靳泽钻了空。
当时知道这消息时,江数还不忘调侃——“你什么时候还追星了?”
至于藤春文化那边,据陈灿透露,先前因林影牵线,现在他与画廊的合作项目进展顺利,虽然残忍,但严翊明身为新进画家,现在忽然罹难,倒也是给他们宣传新作找了一个新的噱头。
当然,这也是在严家父母应允的条件下进行的。
而林影,作为英年早逝的“天才画家”的遗孀,同时还怀有遗腹子的消息,无疑也被藤春文化得知,他们想借此“添油加醋”炒作一番,严家夫妇不置一词,但林影作为当事人,却在知晓了对方这样要求之后,立刻严令禁止。
听陈灿说,那天林影在家里害喜严重,硬是卯足了劲冲出来拜托他——“千万别拿我和孩子做文章,让我先生安息吧。”
去香港之前,江数一直想找个机会再见她一面。
不为别的,只是想看她一眼,确认她现在一切都好,以后也会认真生活。可无论是微信请求还是电话联系,对方的热情都不高,不断重复着那句话——
“你到那边好好生活工作吧,我一切都好。”
明明那天已经讲得那么清楚了,即使孩子不是他的,她仍不会和自己结婚。可即便如此,继续把自己套在严家的牢笼里,难道就是她的心之所愿吗?套在在两个家族的枷锁里,怀着已故丈夫的孩子,她又该怎么做呢?
如果她答应与他结婚,他一定不会像严翊明那样,限制她的自由,忽视她的感受,让她每天像个行尸走肉一般,只“等”他回家。
她说:“不会再让自己跳入下一个牢笼。”
为什么会觉得和自己结婚就是牢笼?因为两人身份的尴尬与难为情吗?还是她仍旧无法逃脱世俗的眼光?明明他清楚地表达了心意,愿意娶她,提出带她和孩子离开的承诺,她却还要这么固执呢?
因为不喜欢他。
为什么不喜欢他?
他搜寻着过往二人亲密的瞬间,林影愿意毫无保留地与他做爱,是因为她享受他的取悦,同时享受自己的高潮,可这些却并不因对方是喜欢的人。
就像曾经他与过去那些女人做的事一样。
他享受的,也不过就是那短暂的激情。
飞机腾升的那一刻,耳机里的《富士山下》戛然而止,歌词驻停在那句——
谁都只得那双手/靠拥抱亦难任你拥有/要拥有必先懂失去怎接受
他曾告诉林影,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或许,感情也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