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不甘心
皮埃尔的画展设在巨富长的一间洋楼里,距离画廊的工作室不远。
开展在即,林影好容易返工,当天下午便与画作授权代理、策展方约了次会晤。
到了洋房前,皮埃尔画作的授权代理人沈澜已然候在门口,虽然作品是首次在大陆亮相,但皮埃尔本人目前仍在度假中,此次开展事宜完全放权给了授权方、代理人,实在是有够潇洒。
三方稍作寒暄后,依次走进洋房,林影很欣慰地看到易拉宝已与临时海报配置完备,作品也基本布局好,策展方带着她与沈澜楼上楼下走了一趟参展流程,观展体验行云流水,建筑风格与画作也相得益彰。
洋房虽是历史建筑,但产权仍属私人宅邸,不轻易对外开放,偶尔会举办些私人或者半公开活动,愿意承办此次展览,已属于建筑内部本身少有公开大众的形式了,看来背后没少让汪铎费口舌。
此次是皮埃尔在大陆线下首秀,噱头不小,目前票务宣传也进展良好。
一直谈到快五点,林影与策展方道别,与沈澜一齐从洋房中出来。
“展品寄送的事劳烦沈先生上心了,待过两天正式开展,我叫上汪总,您叫上皮埃尔,我们也好开席设宴,庆祝此次合作顺利。”
“还不知皮埃尔最近得不得闲来大陆呢,与画廊签约代理这种事,过去他是不愿亲临的,上回来上海与贵廊洽谈,也是看在他昔日旧友在的份上……他这人啊,生在香港,骨子里还是个典型的欧洲人,什么都没有休假和聚会重要。”
林影捧哏,“有作品当然就有底气。只能说藤春此次走运,借了他那位旧友的光,顺道也让皮埃尔与汪总能在上海重聚一番。”
听出她的话外音,沈澜也笑得意味深长,远远看到自己叫的车到了,一边朝司机招手,一边与林影道别——
“林小姐,我们开展后见,替我向汪总同江生问好?”
言罢,他钻进后车座,与林影挥手告别。
林影的笑意延续到车身转弯方才消失,眼神也有瞬间的茫然空泛——
皮埃尔的画作一直全权交予沈澜处理,二人亦是多年合作的搭子,既然对她那刻意试探那声“重聚”不甚质疑,那显然,此人便是本该帮汪铎牵线皮埃尔的老友,而他自然也知晓皮埃尔口中的旧友是江数。显然,他与皮埃尔对她与江数的关系略知一二,但如此看来,江数与汪铎似乎没什么交集……
世界还真是小,看来网络上有段时间疯传的“六人定律”,也不是空穴来风。
她瞥了眼时间,也是时候去幼儿园接孩子了。
夏天日头长,傍晚时段天光仍高悬半空,看到孩子们从校门口陆续走出,看到如星的影子,她朝如星挥手,然而她的脸却无比颓丧……林影心口一紧,以为是因上次的事让女儿受了欺负,立刻关切问及原因,谁知如星却道:
“妈妈,新星少年展里没有我的城堡…”
上回听江数传达了老师的意思后,她因身体抱恙以及工作焦头烂额,完全忘了把这事转达给如星,遂追问:“是昨天去上课时老师告诉你的?”
她摇头,“佳佳周末去玩了,说里面没有我的城堡。”
林影这才明了此间原因,但知道孩子并不是为人欺负而犯愁,她心中也暗自庆幸,便组织语言给孩子耐心宽慰,再拉起她的小手朝家里走……
“如星,你的画没有上展,不代表不够好,只是因为你够不上年龄标准,而且呀,不是所有事都会根据你的意愿来的,这次我们没上,不代表以后不可以,你这么有天赋,还这么努力,还会有很多展出机会给你的,不要为了一次的失败而沮丧啦,妈妈答应你,等忙完这段时间,就带你去迪士尼玩一趟,好吗?”
一听迪士尼,如星果然眼睛一亮,“真的吗真的吗?!”
“当然了,妈妈不会食言的。”
知晓这个词意思的如星,像是又忽然想起什么,忙问——
“那舅舅也会来对吧?”
林影一怔。
“如星想起来啦,舅舅上次说,如果这次不能参展,他就会带如星和妈妈去迪士尼玩,当作他给如星颁发的奖品!妈妈和舅舅是不是早就约好啦?”
……
“他之前带你去画画时说的?”
如星点头如捣蒜。
怪不得那天晚上他会帮她询问少儿展的事,若她妥协让如星的画加塞,那能够成功展出的如星,自然会惦念他江数的好。
若是她拒绝,那他就顺带提出带母女俩去迪士尼,就算她这当妈的拒绝,如星作为孩子,又对他这天降舅舅青睐有加,肯定会缠着林影,追问为什么舅舅不来了?
还挺精的,两头讨好。
林影只好先稳住孩子,
“好好好,等我们抽出来空,就带如星去看真正的城堡?”
不管怎么样,林影很欣慰小孩子现在终于又满脸写着开心了。
反正这迪士尼,林影是绝对是会带她去的,至于会不会带别人……再说吧。
到了小区楼下,母女俩同时注意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已经数不清,这是岑硕第几次不请自来了。
但她有预感,这一次会是最后一次。
他略过了如星,望着林影的眼神里仍怀着期许,“我是来告别的。”
尽管二人没确立过恋爱关系,但因上次的事生了嫌隙后,无论是作为工作上的领导者,还是感情里的上位者,她显然都没有做好沟通这一准则。
所以这回,她直接点头——
“外面热,上楼说吧?”
公门打开后,她立刻开了厨房通风,同时把卧室客厅那边的空调打开,好让冷气能穿过走廊来。
“如星,妈妈去厨房做饭,顺便和岑哥哥说会儿话,你先回卧室里自己玩会儿,好吗?”
如星转了转瞳仁,略拘谨地打量了下岑硕,末了还是点了头,老老实实拿了绘本和蜡笔去卧室自己倒腾了。
而后,她从冰箱里抽出一瓶冰镇矿泉水,交到岑硕手中,自己则像往常一样,用抓夹随意绾了下头发,消毒洗手、系上围裙,从冰箱里掏出来备好的食材。
最近程馨然加班严重,她又念及林影休病假,特意交代以后不用给她做饭了,所以今晚她没有拐去菜场,计划用先前盈余的食材应付一下。
刚预备给土豆削皮,岑硕就要像上次那样上手帮忙,林影却一口回绝:
“今晚食材不多,留不了你一起吃饭。别麻烦了。”
他只好尴尬一笑,好整以暇地拧开了矿泉水瓶盖……
“我听汪总说,你觉得上海生活成本太高,所以不打算接正式offer,确实如此嘛?”
她嘴上发问,眼神却始终停在手里的土豆上。
岑硕抿了口冰水,故作稀松着点头,“正式工资也就够我日常生活,攒不下来钱,留这儿有什么意义?”
削皮结束,她将土豆放置砧板之上,预备切丝,仍未抬头。
“小谢那个位置空出来了,我与汪总提了审批,打算优化一下行政的工作内容与权限,底薪也会有十的涨幅,这位置我本是属意于你的。”
岑硕忽一笑,反问:“怎么?现在舍不得我了?”
这一问,倒是终于让林影停了下手上的动作,抬眼一瞥。
“我尊重你的想法,作为前上司少不得提醒你一句,别感情用事就行。当然了,抛开工作,仅从感情出发,我也确实欠你个答复。”
林影将土豆丝焯水过滤,又拿出刚解冻好的鸡胸肉来切丁。
“即使今天你不来,我也要抽空与你见面聊聊的。我最近休了一个星期的假,这期间我也思考了很多。对待感情,我向来习惯了回避冲突,总以为有些问题,我不去面对它们就都不存在,得过且过地就过去了。
可现在,也是时候换一下处理方式了。岑硕,其实我们之间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我大你这么多,又带着孩子,即
使你愿意赴汤蹈火,但我承受不起你为此妥协自己的代价,毕竟你情我愿这事,应当建立在相似的基础与阅历上。”
头一次听林影如此剖白,明明语气温柔笃定,可听到最后的时候,岑硕还是情不自禁地暗下了眼神。
“所以…我的‘实习’彻底结束了?”
“如果你不打算接offer的话,确实如此。”
岑硕无端语塞,显然没想到林影居然这样决绝,不仅感情和工作都没做挽留,还如此坦然地承认了她的局限,甚至预判了他的心思……
“那你和江数,现在是什么关系?”
回忆起与岑硕争执的开端,林影哑然失笑,伸手将一层老抽淋在肉碗里……
“如你所见,他是我孩子的舅舅。但我和他不是亲兄妹,曾经也有过一段往事,但那已经过去了。如星的父亲是谁,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前夫已经去世,所以我注定要做这个单亲妈妈,当年也是我主动选择了生下孩子,承担起做母亲这份责任。”
“可我看得出来,他对你还没有死心。”
“那是他的事,我管不了。”
一句“管不了”让他彻底失了筹码。手里的矿泉水冰得悄无声息,水蒸气浸着手掌,又湿又热。
“其实上周我听说了你休病假后,纠结了很久,到底要不要来看你,这段时间动不动就给你消息轰炸,你肯定早就把我屏蔽了吧?每次发完消息,我都会生气,生完气后又自责为什么非要惹你不开心…惹得你彻底不想理我,或许你也在等着我破冰呢?
所以前几天,我鼓足勇气要来家里慰问你,却看到了江数正等在楼下,看到你从楼道下来,牵着如星,三个人其乐融融地坐进了他车里……那天之后,我就决定辞职了。”
他说的便是江数来接林影去复诊那天。这一周内,她与江数也不过就是那一次交集。
岑硕他虽然年轻,可他骨子里,却是个控制欲很强的人。
所以他讨厌冷战,更讨厌对方无法被自己掌控。
可对于林影这个女朋友,他已经比之前多了许多耐心,或许出于二人年龄阅历的差距,他特意给内心的控制欲,预留了更多耐心。
可耐心再多,也总有耗尽的时候。
毕竟,他还这么年轻,年轻到不知林影的耐心是一层铜墙铁壁。
以至于此刻的她,耐心得让他心生烦闷——“你想开就好。确实不是每个人都能完美平衡感情和工作,若真的做不到,逃避离开也不算坏事。”
“林影,其实你是喜欢他的吧?”
他质问的声音轻若鸿羽,近乎只有贴近可闻,“你口口声声说他是你孩子的舅舅,不过是不敢承认他是你喜欢的人,不是吗?就像你之前回避我的问题那样……”
哐当——
林影手腕一撂,菜刀不偏不倚地卡在了砧板上。
岑硕心口一震,以为她定是又被激怒了——他此次来,明明是想看她被戳破心事,像上次那样在自己面前失控、放狠话,如此一来,他就又可以再使出软磨硬泡那一招,不会像上次那样生疏失控,他这次想做那个掌舵者。
她向来心思细腻,遇事怀柔,这次一定可以挽回什么的……
所以在对方转过脸之前,他预想过那双明媚的鹿眼会带有多少寒凉,然而林影真实的表情,却更似波澜不惊。
她胸口懈了一口气,温着眼对他说:
“岑硕,我理解你的不甘心,但这个世界的感情不是非黑即白的,我的感情如何已经与你无关了。”
那天岑硕离开之前,把喝完的矿泉水瓶扔进了干垃圾桶里。
开灶前林影瞥了一眼,注意到它几乎被蹂躏成了链条状……她无端庆幸,还好是在厨房与他聊开的,手里拿着菜刀,不至于那么衰。
可她的确差点失控,不过不是因为岑硕的反应,而是他问的问题。
呼啦一声,煎油下锅。
像是突如其来的暴雨,携着她沉压心底的记忆,一同沸腾翻滚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