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电灯泡
皮埃尔这次来上海被沈澜硬控了一整周,不仅不能自由活动,还被要求跟着他面见各种资方董事,甚至还有其他的艺术品代理画廊。
只有最后一天周五,算是被沈澜放了出来,允许他自由活动,而这样宝贵的一天,他竟选择约江数出来看自己的画展。
江数到达洋楼时,皮埃尔正戴着口罩和墨镜等在庭院排队的人流之外,遮这么严实,江数都能想象得到口罩之下那张露出两排整齐牙齿的典型白人笑……
他迎上去刚数落了一句“what'swrongwithu!”,有毛病的皮埃尔便指了指庭院前的二维码小程序——“扫码购票入场”
大言不惭道:“亲兄弟,明算账。”
……
江数懒得和他掰扯,随手一扫,付款之前还不忘讽她:“还是不够火,票价才80块。”
“藤春这次只展出我三幅画,其他的画都是‘滥竽充数’。”
他特别喜欢用普通话拽成语俗语,显得他很有文化,但只有江数知道,他普通话烂的要命,根本就是个奇葩,今天他身为创作者“微服私访”,也不是为了逛展,只是为了能跟江数发泄些牢骚话——
“你知道我迟早要把沈澜换掉,今年之后他简直丧心病狂,我一直授权他做我作品的代理人,就是想少些没必要的社交束缚,多点假期,可这几个月以来他完全像换了个人,什么大小活动场合都要我出面,真是顶唔顺……”
他吐槽的话如弹珠喷射,三种语言来回切换,沈澜被喷得简直擢发难数……这也难怪,谁让皮埃尔最讨厌被束缚,沈澜身为一个精明至极的艺术经纪人,对他实在算不上放养。
可若没有他,也不会有如今的皮埃尔。
彼时他的名气在港圈尚且崭露头角,沈澜主动交涉,为他雕栏画栋的包装炒作一番,才使得画作通过几轮竞拍,一举流入二级市场,由此,他和皮埃尔的身价都跟着水涨船高。
这次与大陆合作自然也是沈澜牵的头,皮埃尔这样一个闲散公子才懒得理清他们生意人的弯弯绕,肯配合他出席活动来回飞,已经可以说是很给沈澜面子了。
江数竟不由得想起了严翊明。
若他还活着,想必藤春也是要将他以皮埃尔为模板打造的吧?毕竟他们两个从性格到画作风格,相似度极高——可皮埃尔比严翊明聪明多了,虽自视甚高,可好歹能屈能伸,不像严翊明,只有自视甚高。
这也是沈澜愿与他长久合作的原因:有才华、有脾气,但总体还算能拿捏。
周五下午,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
接待员给每位游客递了份画展概览手册,皮埃尔挥手表示不需要,江数却一手接过,打开小册子浏览,眼神并未落在那些关于画作美学密密麻麻的文字介绍上,直接翻到末页,找到了那个隐于纸页排版的主办方之下,一个算不上起眼的名字上。
林影。
指尖触到这里,他忍不住心口一软。
还是皮埃尔搡他回神,逼他欣赏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大作,此刻正置放于大厅内,占据绝对C位——《HeavyRain》
虽取名叫“暴雨”,但画面却并不昏沉潮闷,以湖蓝为底色,一水蔓延至边缘才逐渐洇出了些灰白,画面中心以渐变光影的点缀,约略看出这是雨水留下的痕迹,枯枝败叶,泥泞渐消。
就是这样一幅乍看令门外汉直呼“不明所以”,被业内评议“以小见大”“见微知著”“以静衬动”的上乘佳作,曾被宋太一掷千金买下,因女儿和皮埃尔关系甚佳,才使得她同意必要时出借版权给画家本人,用以进行展览宣传,这一番操作,一并将皮埃尔和他的其他作品知名度和估价都翻了几番。
总之,业内媒体把这画吹得天花乱坠,恨不得把一切虚无缥缈的辞藻朝上堆砌。可外界看不懂,业内不在乎。
就连江数看完后,也除了一句sophisticated之外,编不出任何高级单词。
皮埃尔感到十分扫兴,忍不住牢骚:
“真是没品,唔怪得林影不中意你……”
“这么巧啊,皮埃尔?”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二人身后竟就势响起了林影的声音,她显然注意到了今天皮埃尔是低调行事,身边江数的朝她作噤声手势,她立刻会意,低下声来:
“今天我来巡展,顺便带新人了解一下画展事宜,没想到这么巧,刚好也碰上正主也来巡展?”
她身后的许一唯朝二人颔首,讪讪一笑。
皮埃尔倒是毫无架子,直接控诉起了江数刚刚的不解风情,甚至还不忘追问林影,你不会也认可那些假大空的溢美之词吧?
林影听完后坦然一笑:
“Well,butIfindthepainting'squite……clean,don'tyouthinkso?”
没错,就是这个简简单单的“Clean”,瞬间击中了创作者的心。皮埃尔朝林影一记响指——“Oh,youreallygotme!Buthowdoyoupickuptheword‘clean'”
林影也不卖关子,娓娓道来:
“这仅代表我的个人观点。您是印象主义的作画风格,先前还被业内人士俏评为当代‘小保罗希涅克’,不过他擅长宏观构图,新派的你喜欢捕捉生活细节,这幅画名为《HeavyRain》,暴雨给人的感觉向来是喧闹熙攘、破坏性极强的,可这幅画里,除了零星的雨点反射出暴雨的光影之外,似乎没有能再让人联想起‘雨’的东西。
我猜,这应该是你在暴雨中观察到的一个景象,某一处的泥土被雨水慢慢冲刷溶解的过程,所以我才认为……它很‘干净’。”
皮埃尔心甚慰,立刻打开了话匣子:
“其实这幅画我当初是信手涂鸦,那年我去参加阿维尼翁艺术节,坐在一家咖啡厅外面,突遇暴雨,二楼住户阳台的花盆忽然砸了下来,把咖啡店天蓝色的避雨顶砸毁了一角,落在地面,刚好映在灰蒙蒙的地砖上,雨还不停下着,你不知道当时的场面有多混乱,我却单单注意到了泥土洇在天蓝色雨棚上,最终被暴雨冲刷而尽的一幅画面,当时就觉得,它真是又新奇又干净!”
此刻四人已经融入参观人流,皮埃尔解释得眉飞色舞,和林影相谈甚欢起来,两人不知不觉并排走至前列,江数和许一唯倒是落了尾。
“江总,上次魏老板的事麻烦你了。”
许一唯忽提起此时,眼神却并不看他,或许只是为了延缓尴尬。
“没什么,只是替你省了两句口头工夫。”
许一唯再次点头,她以为江数势必也会沉默下去,却不想对方再次开口,语气里似乎还带着些关切——
“新工作还适应吗?”
“嗯,今天林总带我来巡展,顺便教我点行业知识。林总人超级好,又耐心又温柔……”
她不忘一碗水端平,“当然了!没有您,我也不能遇到这么好的上司。”
江数见识过这女孩嘴皮子上的功夫,但他也不是第一次听这种溜须拍马的话,只是无关痛痒地提醒:
“别让她失望就行,不然也丢我的人。”
此话一落,许一唯心口一滞,她确信自己想到了些偶像剧一般的烂俗念头……
可江数不以为意,话一完,立刻伸手朝前拍了拍皮埃尔的肩膀,调侃他今天话太多了,把他衬成了个电灯泡……
四人就这么气氛微妙而和谐地逛完一遍展,期间林影也不忘随
时给许一唯展示那些部分是画廊的工作,这样做的目的,以及她需要考虑的方向,她都用手机的备忘录和摄像功能一一记录……
可要问今天收获颇丰的人,确是皮埃尔这个画家本人——本着闲聊吐槽的心思来逛自己的展,居然发掘了林影的另一面。
他过去总是从江数口中听说林影如何如何,知道江数心里记挂着她,有了今天这番意外的deeptalk,没想到林影本人竟让他如遇知音……
林影也没想到,本着带新人来巡展的目的,竟给她撞见了艺术家本人和江数,头一次和皮埃尔聊得这么天马行空,要知道之前那几次会晤,多少带着些功利,这次偶遇虽然是巧合,但如今代理权拿了,展也办了,双方都没了代表己方试探底色的压力,反而能够敞开聊些“无意义”的——艺术有时候,就是些无意义的想法衍生出的灵感。
林影一直这么觉得,不过这些想法,她很少抬到明面讲,因为在世俗面前,无意义的东西总归是不值得被探讨的,即使是在艺术行业这种,如此要求敏锐和洞察的行当。
这个总在教人们用眼睛去发现各种美的世界,最终还是以各种方式催着人眼里只看得到利益。
林影的口语相对受限了些,遇到了些不太确定的专业词汇,她会反复朝皮埃尔确认,有时也会卡在一些形容词上,还好江数能随时帮上她。
待巡展结束,皮埃尔热情提议今晚一起吃个饭,这次他要做东。
林影欣然应下,也借此拉许一唯过来,替她朝皮埃尔套近乎:
“皮埃尔,还记得三年前上海的那场国际艺术展吗?她是当时组里最年轻的志愿者,还和你合过照呢……”
皮埃尔眉眼一挑,审视起了这个一直沉默的小姑娘,谁知许一唯这会儿倒开始害羞了,与皮埃尔尬聊了几句中式英语后,彻底败下阵来,对着林影打起了退堂鼓——
“林总今晚我就不参与了吧?我英语超烂的,去了就是坐牢……”
头一次见她如此不自信,林影刚要宽慰她别有太大压力,权当蹭一顿饭,可话还没说,自己倒先得爽约了——
汪铎忽然来电,林影朝他们道了声“excuseme”,去到稍安静的地方按下了接听。
江数此刻心情大好,全然沉浸在林影今天与皮埃尔侃侃而谈的大方论调里,以及作为画展承办方精打细算的干练调度里,待会儿又可以与她共进晚餐,后天还要和她们母女去迪士尼……
这么一想,今天被皮埃尔薅出来怒花80还是挺值的。
然而这场很值得的体验,很快就被挂断电话的林影打破——
“不好意思皮埃尔,待会儿我不能和你们一起用餐了,汪总这周末临时要回香港,有些工作要与我交接,要求我这会儿立刻赶过去。所以…很抱歉,下次你来上海时我们再约好吗?”
她的表情有些无可奈何,皮埃尔只能表示十分可惜,但理解尊重。
得了首肯后,林影便朝二人道了别,许一唯也只好匆匆跟上,两人就这样急切地离开了洋楼。江数忍不住想让她留步,可张开嘴又没有挽留的理由,只能任凭她似一缕风似的,穿梭过人流,流向他抓不住的方向……
好好的一场私人餐局,竟被汪铎的一个电话搅了。
他不由得沉浸在与适才截然相反的情绪里,他向来嗤之以鼻的“患得患失”,如今在他身上应验得彻底。
啪——
耳边乍响一记皮埃尔的响指。
“我想起来了,她是当时总和Alan一起行动的女孩,英语马马虎虎,但人很热情!”
江数呆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许一唯,可Alan这名字让他的记忆无端复苏——
“Alan是谁?”
“就是上次你请我吃本帮菜结账时偶遇的男孩,噢,也是我第一次见林影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