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拦路雨
那天之后,许一唯便没再来上班了,她说要和男朋友出去玩几天,一起散散心,浪费浪费时间,再考虑今后到底该何去何从。
林影认为,一个女人在经济上完全依赖男人,并不算是件理所应当的事。何况抛开世俗的标准,许一唯是个聪明人,应该拥有更多可能性,但她没有立场去代表每一个女人,更没有资格站在不同的起点去审判她们的处境和应对方式。
那是许一唯的选择,她无权干涉,也无暇干涉。
之后这几天,林影除了一如往常上下班,直到汪铎返程的前一天,林影去藤春总部签署交接文件,定lastday——思及明天便会见到汪铎,她心中难免忐忑,恐怕节外生枝,趁他没回来,把能处理的事便尽早处理了,万一真有什么变数,也省得她后悔。
没想到结束后,汪铎恰好朝她发来了消息——
“我明天下午落地虹桥,到时候一起去接孩子们?”
他问得自然,却惹得她内心忐忑——明明说把决定权交给自己,可即将接受审判的人,似乎也还是她。
汪铎还是那个汪铎,她还是猜不透他。
轰隆隆。
今年上海的台风来得晚,以至于雨水落到今日还未见放晴。大雨痴缠进耳膜,把她的思绪搅得好不平静。
她又忘了带伞。
还好开了车,并不至于太狼狈。
可晚高峰的交通状况让人不敢恭维,而上天,也总是在不合时宜的时刻给她开玩笑。
瓢泼暴雨里,她的引擎居然在等红绿灯时罢工,
以至于车子抛锚于十字路口,她冒雨去掀开前盖检查,但天气实在糟糕,她又不懂机械运转,完全睁眼瞎,淋透一身雨不说,她这一停,硬生生把后续车道堵了个水泄不通……
后面的车主急得不耐烦,有的按起喇叭,有的干脆冲过来质问——
“搞什么啊?!能不能行?”
这完全是林影从未踏足的领域,此情此景,她只能尝试解释道歉,再跟着求助。
可对方也不见得是行家,不过是比她运气好点的司机而已——没有在暴雨倾盆的晚高峰时分,等红绿灯时引擎失灵,导致无法启动车辆。
其他司机鄙夷的声音透过不耐烦的喇叭、双闪纷纷传来,甚至不讲道理地变道,车辆擦着身后疾驰而过,同时还听取不少诟病女司机的嘘声。
林影的视线早已模糊,但她无视了其他车辆司机的无礼抱怨,直接一不做二不休,坐回驾驶座,现场搜索起致使引擎失灵的可能原因,以及拖车的方法……
但试了几次启动方法后,车子仍然毫无反应。
上半身被打湿得彻底,皮肤却仍冒着虚汗——她是紧张的,窗外愈来愈大的雨,简直要把她最后一寸耐心磨没。
直到有人敲起耳边的窗,她下意识摇下窗,抬头朝对方解释:
“我引擎失灵了,在找解决办法,你先绕路吧……”
可这回这人,竟是与适才截然不同的耐心引导——
“我联系了交警帮你处理,你先下车吧。”
林影这才看清来人的脸——江数正撑着一把严实的黑伞,另一只手则撑在车门上,预备着随时接应下车的她。
两名交警闻声赶到,林影虽然讶异,却也十分配合地下了车,与对方交涉解释了情况,江数将伞递给她,雨声湍急,吵得人耳膜震荡,他只好低头伏在她耳边交代——
“你先去我车里避会儿雨,这里交给我就好。”
说完,他一把将手里的伞递到她手心里握住,指了指在她车后不远处,此刻正闪着近光灯的座驾,而他手里正拿着另一把备用的便携伞……
待林影再次坐进他的副驾,收了伞放在脚边,雨水浸湿她的裤腿,正如多年之前她第一次坐进江数副驾,贴在小腿肚上潮湿感近乎一模一样。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她远远地看着江数进进出出驾驶座,与交警配合交流,后来到了两个专业拖车的人员,几人配合着,才终于把林影这辆抛锚的车子拖离大马路,为后续的交通腾出盈余……
江数回到车上时,衣袖与发尾几乎湿透,但好在衣服本身没有湿透,比林影的状态好很多。
到了4S店,机修人员将车子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终于找出了确切问题所在——
内燃机的火花塞因使用时间太久,老化了,所以才会出现打火不稳的状况,今天雨这么大,林影又不明所以地开盖晾了那么一会儿,自然致使汽车彻底熄火了。
换一个的过程时间倒不复杂,但林影这车的型号已经是八年前的厂次了,目前店里一时半会儿没有完全匹配的存货,为了谨慎、安全起见,还得调货过来检查更换……
听下来,这车林影今天是开不走了。
无奈,也毫无悬念地,她只能蹭江数的车回去。
此刻黑夜已彻底铺满天际,雨水灌得整座城市鼎沸喧扰,不留一丝情面。
好在两人的家也算是顺路。
再度坐进车里时,林影的身体不由得打了寒噤——那会儿淋的雨恐怕又让她受了点凉,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江数闻声立刻把空调风调至最小,又从后座扯了一席毯子给她:
“刚忘了提醒你,后座有毛毯的。”
林影没理这话,只是伸手接过去,严严实实地将毛毯裹上身体,转而问及:
“你今天怎么会在这附近?”
可江数却缓了会儿才答:
“我正好在附近,谈个小项目。”
听到这个理由,林影的思绪也瞬间被带回到六年前……
也是这样一个暴雨天,不知所措的自己被江数意外撞见,那天的她也是这样狼狈,工作失利,丈夫冷落,连她自己都在质疑当下的生活,和自己存在的意义……
那一天,他们之间尚且毫无瓜葛。而今天,他们之间的瓜葛早已模糊不清。
一场玩笑,给她开了两次。
第一次,她哭得情绪泛滥,这一次,她却无端笑出了声。
江数疑问:“笑什么?”
“笑你演技拙劣。”
她认真反诘,“关于你的舆论还没平息,这个节骨眼上,谁这么鲁莽,敢和你谈项目?当年还说对我从不说假话,看来现在是不作数了?”
没想到对方会这么快识破且点破,江数语塞了片刻,只好承认:
“听皮埃尔说,你准备离职今后跟他去欧洲,本来想去画廊找你,听你同事说你去了藤春总部,我也没想那么多,直接就跟着来了,结果路上雨开始下不停,路又堵了…才发现,原来就是你的车。”
林影苦笑着,“车太老了,当年买的时候,我和前夫都开得少,这些年我也没保养太细……正好我要出国了,也算是赶上时候,能把这车处理掉。”
她用毛毯边缘轻轻摩擦着潮湿的发梢,好整以暇地调侃着他的说辞。
“阿影。”
江数抿唇喘息,一字一句地问道:
“你要去那么久,真的放心把如星交给汪铎嘛?”
滂沱的雨水浇灌在外,内外气压悬殊,林影这会儿身子开始发抖,喷嚏也一个接着一个,将她思绪都震碎,她向来不喜欢这种被抽空氧气的空间,似乎整个人挤成一团,再被麻绳捆扎起来,连思考的余地都被狠狠侵占……
在这样的空间里,她从来没有占据过优势。
过去的她,面对不能立刻解决的问题,只想尽快逃走,可此时的她,只想换种角度解决。
所以当车子堵在离她家只剩三个路口时,林影主动提议——
“雨这么大,前面太堵,我这会儿冷得难受,不然先拐去你家吹个头发吧?”
***
雨势不会小了。
林影走进他公寓电梯时,满心都是这念头。
她从来都讨厌下雨,因为下雨总会发生让她厌烦的事——第一天被送到江家时在下雨,被林济东扔掉所有画具那天在下雨,看演唱会那天在下雨,她被生活逼到破防那天在下雨,和江数第一次接吻那天也在下雨……
每次落雨,她都无比盼望雨停,可唯有这次,她心底里竟存了些侥幸——她希望这场雨可以下久一些。
这样她就没有理由着急走,他也没有理由不留她。
“你是说,如星最近不在家?”
关了门,江数为她抽出一副一次性拖鞋,如是问道。
“她去夏令营了,明天才回来。”
她发梢潮润,看上去毛茸茸的,很是颓废,刚要伸手整理,江数跟着提醒——
“浴室里有吹风机,你自便。”
随即便行至客厅,不再刻意与她互动。
这样狭窄潮湿的氛围,明明很适合缠绵——上次他因为吃醋,忍不住越了界,林影给了他一巴掌,自己又发烧到昏厥,想必这次他不敢再放肆了。
吹了头发,她拔下电插头,耳边清净了,头发柔顺了,被雨水打湿的衣服这么粘腻,真想脱下来扔进洗衣机里。
可惜这不是她家,这里也没有换洗衣服。
“我衣服湿了,想脱下来洗洗。你家有新衣服吗?”
可江数嗫嚅了数秒才开口,“你不介意就先穿我的?”
“也不是不行。”
他起身去卧室打开衣橱,翻出了少许自认为合适的T恤,可是裤子的样式是无论如何不会合适的,索性挑了条登山裤。
刚想要给林影送去时,浴室里竟已经传来了淋浴声……她竟然直接在这里沐浴了起来?
江数的记忆无端穿梭,在那一瞬间,他想到了过往的无数次缠绵,想到二人首次犯忌,那时的他是那样笃定,那样势在必得,明知她底气不足,死要面子,还偏要勾引她说出那些话,可等她真的说出口来,他心口
竟如破冰一样,湍急而下,重重掩去了她的逃路。
他不顾一切地挑逗她,引诱的话化作呼吸勾她就范——他知道林影一定会就范。
他也从来没怀疑过自己是否能吸引到她——哪怕只是那种事,哪怕只是那一刻。
她急于满足好奇心,那次他也用尽全力证明自己的实力,所以他异常耐心,几乎吻遍了她的全身上下,一路带她攀登高潮,一浪接着一浪,她忘乎所以,他也尤为亢奋。
甚至到了最后,他还不忘提醒林影——
“他没带你去的,我都带你去了。”
其实算下来,他与林影偷情拢共也就那么几次,每一次都能让他回味无穷,可之前的那些激情瞬间,真正留在他记忆里的,寥寥可数。真的想起来,也仍旧是模糊的。
他似乎从来没在意过自己是否会被那些女人铭记,却总是渴望自己能被林影挂念,她是特别的。
她是他喜欢的人,是唯一一个动念想要独占的人。
如果能和她在一起,他何求别的人?
要是能和她一直在一起,就好了。
可惜,那时的他耐心太少,而她,耐心又太多。
浴室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回忆的号角沉入脑海。
他起身,刚想开口问她需要什么,对方却先他一秒,从门缝里伸出一只白皙微潮的手臂——
“衣服。”
她的手臂染着雾,像是抛光后过水的瓷白玉石,惹他忍不住想要握住把玩。
可他只是将衣服塞过去,连眼神都不肯多放一秒。
十分钟后,卫生间的门再度敞开,林影不施粉黛,黑发微潮,整个人像是还未舒展的荷叶,嫩而娇。
尽管她已经三十岁了,江数觉得她仍是个小女生——似乎从十六岁那年,她就没再变了。
但她分明每年都在改变,只有他,还停在原地。
“我的衣服已经在烘干了,一个小时后就能好。”
“我衣服多,你穿走也没事。”
还没等他后悔脱口而出,林影倒忍俊不禁——
“自以为是,说得好像我很看得上你衣服似的。”
她下意识顿了两秒,两人不约而同笑了出来。
“你说的对,我是挺自以为是的,一直以来,都挺让你讨厌的吧?”
他主动自嘲,没给自己留面子,而林影也没给他留,“是,我是很讨厌你这一点。”
“那我怎么做,才能让你少讨厌一点呢?”
说这话的时候,江数正好为她接上了一杯温开水,递了上去。
林影抿了一口,温度刚刚好。
“少说多做呗。”
说完后,她怕有歧义,紧跟着解释:“我是说,别总是高高在上的,有些事论迹不论心……”
林影轻笑,将身体侧倾,斜倚在岛台之上,对于走入身侧的江数,并没有让出太多的防御距离。
“就像这两周的舆论,老老实实认错理赔,依你这样的形象,挽回口碑也不会是什么难事。”
闻此,江数忍不住发笑:“如果大家因为我长得帅就原谅我的所作所为,那我这两周还至于被骂这么惨嘛?”
“…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
林影约略翻他个白眼,“虽然容易招人嫌,但谁让你确实有那个底气,什么事都能做得好。”
可江数却不以为然,摇头,不动声色道——
“谁说我什么都能做好?至少……做你哥哥这件事,我从来都没及格过。”
他自嘲着,整个人放松下来,与她并肩倚靠在岛台前,目视着雨势渐弱……
他妄想被对方听出言外之意,又妄想对方不要指出来。
可林影却并不如他所愿——
“我做你妹妹才最难。”
她垂下眼,望着眼前玻璃杯中的温水,捧着它,感受到的只有玻璃的冰凉。
“其实,曾经有段时间,我很希望自己不是你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