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行了。原谅你了。可以了吧?”
“沈亦谣。”裴迹之走在园子里大太阳下,颊上隐隐有些泛红的掌印。
沈亦谣很久没答话,裴迹之站定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的睫羽天生向下,垂眼时更显出几分楚楚可怜。
两人相顾无言。
“怎么了?”沈亦谣语气有些生硬。
“没怎么。”裴迹之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神色,“你能牵着我吗?”
沈亦谣揉了揉鼻子,“不太想。”
裴迹之站定在原地,鼻头发红,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还是作罢了,“好吧。”
他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能祈求沈亦谣什么呢?
为父母道歉,为自己道歉,够补偿沈亦谣这么冤枉的一生吗?
那时候沈亦谣突然对他冷淡下来,无论自己如何百般讨好,也只能换得一张冷脸。
只是那时候,他太愚蠢。
以为那只是,不爱了。
刚刚母亲的话,有一句大错特错,沈亦谣回来人间,绝不可能是天意要沈亦谣帮他。
也许是恰恰相反。
“那你同我一道回书房好吗?”
“嗯。”
裴迹之转过身,行走时园子里桂花树的枝丫刚好垂在他头顶,骚动时挟走了一片叶,刚好顶在头顶,他浑然不觉。
“母亲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诗会的事,牵连不了梁国府。他们年纪大了,就容易想东想西的。”
“为什么?”
裴迹之走得很慢,头顶叶子稳稳当当停着,“圣人身体不大行了。他想安排后事,太子和先太子之间,他还在犹豫,复用崔家,不过是给朝臣一点警告。他也担心公主会插手下一朝的政事,所以想提前替儿子铺好路。”
“那圣人要立先太子,你们家怎么办?”
裴迹之微微侧过脸来,“你觉得,圣人是个怎样的人?”
沈亦谣想了想,圣人这一路,弑父、弑女、弑妻、弑旧臣,“可能是个狠心的薄情人吧。”
“嗯……倒也没说错。”裴迹之缓步走着,“圣人他,有点阴阴的。”
“太监那种阴阴的?”
裴迹之笑了笑,“明日诗会,你把嘴闭紧,一句话都别说。”言语之间一声微弱的喟叹,“朝臣们很多不说,心底里其实会觉得圣人过于优柔寡断,放纵外戚、宠幸内宦、任用酷吏,但其实,圣人做的每个决定都做对了。你觉得,圣人为什么会在崔皇后一案后用我?”
“为什么?”沈亦谣也想不明白。
“景朝立朝以来,父子、母子相残,数不胜数,每个人都有蓬勃的欲望,向上争,向内斗。圣人是在祖母临朝的时候被削爵,和妻女一道去流放地的。他能从绝处死地走到皇位,是个隐忍而智慧的人。女皇、先帝、崔后每个人都把皇室、朝臣血洗了一遍,圣人始终蛰伏在暗处,时机成熟时才出手,一击毙命。这样说,可能有点亏心大哥和父亲,但圣人用我,是因为我只做案头事,没有欲望,甚至不关心景朝明天亡不亡。”
裴迹之苦笑,“世事无常,危机转机,只在一念之间。”
“怎么做?”沈亦谣瞪着眼看裴迹之,他谈起政事时了然于胸,似乎已考虑了多时。
“我朝有女皇登基的旧例。圣人不会让祥瑞之名落在公主头上,让有心人借题发挥。他一定会来搅诗会这趟浑水,他们年纪都大了,即便有心谋划,有很多事情都力不从心。你不要担心。”
沈亦谣捏着自己的手心,想着裴迹之大哥的死,“九死一生,怎么能不担心呢?”
裴迹之转过头来,“都死了,还要为活人操心,怎么能放心地走呢?”
沈亦谣垂下眼,一时无言,没准裴迹之是对的。
书房的院门口栽着一株斜竹,裴迹之推开半扇院门,红着眼看沈亦谣,“你生前担了太多恶名,我会让你看见自己名扬天下、万人敬仰,让你安心离开。”
沈亦谣同裴迹之缓步走到书房里,裴迹之小心扶着榻一点点往下坐,应是伤处还在痛。
“躺着吧。”沈亦谣叹了口气,上前拽住裴迹之的袍角。
裴迹之侧躺下来,沈亦谣从榻上拣来软枕,替他垫在脑下。
“为什么不要人照顾?”沈亦谣站在床榻前,垂目看着他。
“他们不懂我想要什么,在屋里转着,烦人。”
“你想要什么呢?”
裴迹之眼前浮现出这些年在书房中熬灯的日夜,他想要什么呢?
想要那一柱残香,不被打扰吧。
因为她说,要自由。
“对不起。沈亦谣。”裴迹之没有答她的话,“当年的事,我没早点知道。”
沈亦谣笑了笑,伸手揭下那片桂叶,吹了口气,刚好砸在裴迹之鼻梁上,“怎么又说对不起?我早就原谅你了。”
当年从祠堂晕倒后,沈亦谣醒来已在熙春阁床上。
许氏一反常态,日日安排人来送药。
她身上的破皮处用了药,很快就养好了,到了第七日,只剩下一点点红痕。
裴迹之带着一身赶路的行头冲进门来,沈亦谣正侧躺着养伤,听到动静,也没转过头来。
她还没想好怎么面对他。
裴迹之听出来她没睡,蹲在床边,用头小心蹭着沈亦谣的背,“夫人。夫人。”
沈亦谣没理他。她在自己牙关的轻颤中,品尝到一丝轻微的恨意。
裴迹之是他的反面。
是个男子,出身高贵,一切唾手可得,又对一切都没有欲望。
沈亦谣踮脚仰望的一切是他不屑一顾的一切。
多可怕啊,人竟然会嫉恨自己的枕边人。
“生气了吗亦谣?”裴迹之小心翼翼把臂环过来,摸到沈亦谣环抱在胸前的手,捉在手里,“外祖母身体不太好,我接到母亲的急报去了关阳一趟,外祖母身体一好点我就回来了。我怕你着急,还托人给你带了信。你没收到吧?你瞧,我比驿信回来得还快呢。”
沈亦谣转过身来,猛地收回手,收在背后。方才裴迹之戳到了她的伤口。
他一无所知,无辜又天真。
她原本可以爱他灵魂的质地,但祠堂的事情过后,她不得不重新将他和他的家世地位重新看做一体。
她的爱里掺了一点旁的东西。
裴迹之蹲在脚榻边,一点点把头蹭过来,靠在沈亦谣白净的手臂上,“夫人,原谅我可以吗?”
沈亦谣垂眸看着他,半天没说话。
裴迹之拉过沈亦谣白藕般的手腕,把寝衣的绸缎推到手肘上,嘴唇贴过来,衔上手腕,用牙齿轻轻磨沈亦谣柔软的皮肉。
又轻又柔念着,“可是我好想你啊。夫人。”
裴迹之说,他们家有怕夫人的传统。但沈亦谣明白,只有裴迹之是在真的迁就她。
“亦谣,你的手心怎么白里透红的,像个瓷娃娃似的。”嘴唇贴过来,在她手心舔了一口。
沈亦谣一滴泪从颊边滑落,泄了口气,伸手在他头上一推,“行了。原谅你了。可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