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黄泉路上一个人走多孤单啊。”
沈亦谣心虚地垂着眼睛,下意识揉揉鼻子,不敢说话,含糊其词。
“真没有。有点凉了,早些回去吧。”
裴迹之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唇角一抹苦笑。
沈亦谣,她真的错漏百出。
裴迹之大步流星踏进门,一张俊脸拉下,双臂一张,“替我更衣。”
沈亦谣随手从桌上捡起一颗荔枝,闷声砸在裴迹之胸口,“滚。”
裴迹之不放过她,仍然保持着双臂张开的姿势站在原地,唇角紧紧闭着,眼底不带半分情绪。
沈亦谣拗不过,还是走上前去,手指颤颤巍巍攀上他腰间的蹀躞带。
她的动作生涩而紧张,织物的纹理摩挲在指端,隔着衣料透过来裴迹之的体温。
她像个未经人事的青瓜蛋子。
小心拈着衣服的系带,脱去裴迹之的外袍。
时值夏日,裴迹之只穿了一件蝉翼纱的中衣,影影绰绰的肌肤透到眼前来。
他仍然举手站着,垂眉敛目,犹如一尊瘦骨清像的观音。
肌肤带着日夜浸淫的温润檀香气。
沈亦谣屏住呼吸,试图扼制心头的颤抖。
心一横,手伸上中衣的系带。
灼热的体温烫着她的指尖。
“咚!”沈亦谣转身就逃,踢倒了桌边的矮凳。
“你自己换!”
裴迹之到底放过了她,自己换了寝衣。
夜里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沈亦谣听着身边人的呼吸,他始终没有睡着。
耳边有指尖摩挲的细微声响。
沈亦谣慎了慎,问道,“你害怕下小雨?”
裴迹之心像被一方石磨慢慢压着碾。
他要怎么说。
他恶心泥土青草的腥臭。
恶心在细雨天撑伞,远赴千里去证实另一人的死讯为真。
他竟然在那天打了伞。
他像个畜生。
那天以后,他几乎听不得微雨如针扎一样打在油纸伞上的声响。
裴迹之喉头一滚,“不怕。”
沈亦谣仰躺在床上,雨幕把天光遮得结结实实,只能隐隐约约看见房梁的形状。
还说她呢,裴迹之不也有事瞒她。
母亲走那天,是早上。
她在榻上醒过来,能看见窗口的白雾。
转过身,能看见母亲的死状。母亲走的很安详,像睡着了一样。
但自那以后,她也害怕清晨的雾气。
她能明白他。
但是死的人,是不要活人自责的。
沈亦谣从床上飘起来,翻到裴迹之面对的一侧,同他贴着鼻尖,呼吸绵长温热。
黑暗中贴近的距离,沈亦谣能微微看清裴迹之紧闭眼睑下的颤抖。
她慢慢贴上去,唇瓣印上裴迹之的唇边。
沈亦谣用心声说,“她更想你,好好过。”
沈亦谣翻身回了床榻另一侧,扯了扯被子,“不怕就睡觉吧。”
黑暗中,裴迹之缓缓睁开眼,睫羽轻颤。
唇瓣刹那冰凉柔软的触感雁过留痕。
像一滴水化开在了他的唇上。
第二天一早,沈亦谣就开始处置书房案头上堆着的账册。
“嫁妆都通通折现,顺哥儿家分五成。三姨母、四姨母、外祖母家一人分一成。”
“檀州的田庄都卖了吧,可以折点钱卖给二叔,二叔人还算老实,对佃农人还不错。换成别的庄家倒不一定是好事。”
裴迹之刚起床,从床上撑起来,一边揉眼一边听沈亦谣安排后事,白色绸寝衣松松垮垮堆在腰间,露出半截雪白劲瘦的腰线。
沈亦谣一瞟,差点给自己看得道心破碎。
忙低下头,接着吩咐道,“母亲在世时,给檀州青羊观供着香火,拿笔钱给他们修观。公主编的诗集编好了,你也花点银子去刊印些。剩下的钱,你每年捐些功德钱给法华寺吧,法华寺的养济院收着鳏寡孤独,也算是帮我做点善事。”
人死过一遭,才真明白什么叫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裴迹之脸色明显有些不悦,嘟嘟囔囔着说,“自己轻轻松松走了,给我添这么多累赘。”
沈亦谣知道裴迹之在不满什么,好声好气哄着,“我这不是看重你,信任你嘛。”
裴迹之翻身从床上下来,边穿衣服边埋怨,“那我呢?你怎么不替我安排什么?”
沈亦谣凑上前去,从裴迹之手里抢下外袍的系带,一边帮他拴好,“安排你陪我一起上路,怎么不算安排呢?”
“真的?”裴迹之眼睛滴溜溜看着她,满脸期待。
沈亦谣系好结,有些气郁,随手在他袍子上重重一拍,“想什么呢。顶多送到檀州,再远你就送不了了。”
裴迹之转身在铜镜前坐下,“黄泉路上一个人走多孤单啊。”
“死了也是一个人。”沈亦谣上前熟练地为裴迹之束发,“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什么情情爱爱,地下团聚,都是一场空。活着还有个念想,死了连个念想的资格都没了。老天爷多公平啊,说一辈子就是一辈子,到地下了全给你抹平了。”
“那你呢?”
沈亦谣手下一松,心被裴迹之的质问捅了个对穿,她慎了慎,“你想问我什么?”
裴迹之低头看着自己素白的锦袍。
想问她什么呢?
对自己还有念想吗?
十几天前半信半疑着还能在灵牌前问出口,为何此刻不敢说了?
沈亦谣爱过自己吗?
沈亦谣是死在去檀州的路上的,临去前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要自由。
她未竟的心结是魂归故里,自己早该想到的。
只是不敢面对罢了。
她那份心愿里,早将自己抛开了。
裴迹之咽下喉头的苦涩,“没什么。”
沈亦谣缓慢眨了眨眼,用一只玉簪将裴迹之发簪束好,“你也别老穿白。虽然不做官了,国公世子还是可以借绯的。你穿红好看,看起来多精神。”
裴迹之从椅子上站起来,“行吧。那我换身行头。”
沈亦谣背过脸去,“换好衣裳,今日去帮绿竹看看院子。咱们明日就包船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