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he结局)“我要回去陪夫人。”
进宝十年秋,圣人驾崩,太子继位,年号文德。
先太子被幽禁,崔蕤再次被流放。
新帝励精图治,力图一扫前朝积弊,颁布了一系列新政。
正在家为父丁忧的裴迹之被新帝复用,允以夺情。
官至户部侍郎兼同平章事,替文德帝改革税制。
因此税法要向贵族和官员多增税,从一开始施行便阻力重重。
一年以后,弹劾裴迹之不孝不敬、行为放诞不端的本子仍堆满了皇帝的桌案。
“能干干,不干滚!”年轻的皇帝把奏折掀翻,啪地扔在裴迹之脚边。
“好嘞!”裴迹之美滋滋地捡起地上奏折。“臣滚了。”
出了太极殿,正遇上被召进宫的户部郎中靳攸。
裴迹之眼一扫,两人心领神会,贼眉鼠眼地走到无人处。
裴迹之一把搂住靳攸的肩,“你又能补我的缺了,现在你能做宰辅了。你欢不欢喜?”
“老弟。你是我亲老弟。”靳攸老泪横流,捏着裴迹之的手,把鼻涕眼泪一股劲往他手上抹,“你又犯什么天条了?”
裴迹之仰天,从喉咙里发出三声狂笑,“我要回去陪夫人。”
靳攸塌腰弓背,脖子一伸,满脸疑问,“又是哪位夫人?”
“自是原配夫人。”裴迹之捏着笏板在靳攸头上一敲。
说着扶起靳攸的肩,语重心长,“你小心着些吧,改税制这事多少双眼睛盯着,此事是利民大事,务必要让新税法推行下去。”
靳攸点点头,拎着自己的胡子,眯起眼睛。
看眼前穿着紫袍官服的裴迹之,官帽幞头下后脑勺露出一截青茬,踏着四方步,仰天大笑出门去。
暗自摇了摇头。
这小子,时疯时清醒的。
裴迹之回到梁国府书房,解下官帽,换上常服,揣上青州寄来的信,像一阵风一样冲出门去。
又横冲直撞折返回来,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捡起桌上的幞头。
嘿嘿憨笑。
沈亦谣不会被我吓傻吧。
青州地界,一座荒草丛生,四处凋敝的小院内。
正屋破破烂烂的屋顶下,沈亦谣独坐佛台。
她头戴宝冠,身着胸衣长裙,肩披络腋,颈缠璎珞,臂戴金钏。
盘腿坐在莲花宝座上,拈花垂目微笑。
宝相庄严。
一动不动,把自己装成一座雕塑。
想着等裴迹之一进来,吓他小子一跳。
门外车马声渐近,有脚步声踏进院里来。
在人进门的一瞬间,沈亦谣腾地从宝座上站起。
那双杏眼瞪得像铜铃,张大了嘴,下意识倒抽了一口凉气。
无声说话,“你头秃了?!”
裴迹之仰头看着高台上,站在佛像背光前,一身菩萨装扮的沈亦谣。
摸着自己光秃秃的脑袋,鼻子眉毛挤在一块,费解了半天,终于读出了唇语。
从嘴里挤出一句,“你是哑巴?!”
两人面面相觑,异口单声,“你怎么回事?!”
四目相对了半天,裴迹之才压下自己心头的震惊,开口道,“我出家了。”
“?”沈亦谣瞪眼追问。
“三天。”
裴迹之盘腿在佛台前的蒲团前坐下,拍了拍身旁的蒲团,扬眉让沈亦谣过来。
沈亦谣踱到台边,慢慢坐下,把腿伸到台下,一点点往出蹭。
太高了。
裴迹之站起身,夹着她的胳肢窝,把她从台子上抱下来。
“你这样真好看。”顺手在她光洁的腰上摸了一把,“女菩萨。”
沈亦谣脸羞得滴血,伸手在他肩上捶了一把,用口型骂他,“说正经的。”
裴迹之笑着牵她的手在蒲团上坐下。
“你让我等你。我想着要是你真能回来,我又看不到你怎么办?”
裴迹之忿忿地,“凭什么圆过和那个昆仑奴都能看到你,我不行?”
“我去法华寺拜了观澜大师出家。第三天他就把我赶出来了。他说我‘情根未除,心智不坚’。这臭秃驴,早知道我小时候就不帮他译经了。”
“后来我又去找个圆过那个死秃驴,他更过分。”裴迹之咬牙切齿,“他闭门不见我,让小秃瓢传话,说我‘灵智未开,冥顽不灵’,你听听!这什么话!”
“母亲又老是催我续娶,我只能继续削发明志了。我干脆给她收养了七八个小孩儿,各个都是尿裤子的年纪。后来她再也没心思烦我了。”
沈亦谣笑得岔气。
伸手去摸他的光头,青茬剌着她的手,痒痒的。
裴迹之歪过头,一边可怜巴巴望着她,一边像野奴一样在她手底下蹭。
桃花眼里水光潋滟,肤白胜雪秾艳照人。
这人就算做了和尚也是个撩人的艳僧。
沈亦谣想着,裴迹之穿着灰衣僧袍,敛眉垂目跪坐在佛像前的样子。
突然觉得鼻子痒痒的。
“你怎么流鼻血了?”,裴迹之面色惶恐盯着她。
“?”沈亦谣仰起头,掻了掻自己的鼻子,带下来一手血。
裴迹之从兜里掏出来手帕,给她擦擦。
“圆过那老和尚真不是个东西,现在你当诗仙时设的宝座和帷幛都还留在大雁塔呢。我想,你知道了,应该会很开心吧?进京赶考的举子都去参拜你,香火可旺了。圆过今年又把大雄宝殿的佛像重塑了金身,都不知道你帮他赚了多少功德钱。”
开心。
开心个屁啊!
沈亦谣腾地一下从蒲团上站起,双手握拳下砸,带着连连跺了三下脚,急得无声呐喊。
“那是我的功德钱!”
“你说什么?”裴迹之皱着眉,“你慢点说,说快了我看不懂。”
沈亦谣气得眼里包泪,指着佛台背后一张纸。
那是她早就准备好要跟裴迹之说的话。
沈亦谣当年以为同裴迹之过不下去了,就在青州购了一处房产。
后来不知道怎么又过下去了,就把房子送给了一户穷苦人家。
那户人家发迹后从院子里搬了出去,用沈亦谣的样貌塑了一尊泥胎观音。
沈亦谣醒过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从观音像化了人形。
裴迹之拎着那卷纸看了半天,从纸后抬起头,“所以说,因为你在大雁塔受人香火供奉,又没庇佑人家,坏了因果,投不了胎。只有再修一世善因才能重新投胎?”
沈亦谣含着泪连连点头。
她要帮圆过那个臭秃驴做一辈子黑工了。
阴险!狡诈!
他只说下辈子要偿恶果,谁知道下辈子来得这么快!
裴迹之锁眉看着眼前气得满脸通红,却只能含泪仰天阿巴阿巴的人,陷入了深思。
“沈亦谣。我觉得人真的不能咒自己。”
沈亦谣抬脸看他。
什么意思?
“都死过一次了,还怕什么呢?让我入拔舌地狱。下辈子让我当哑巴,当贱畜,当茅坑石头。我都认了。”裴迹之模仿着沈亦谣的语气,“你自己说的话,都不记得了。”
沈亦谣顿时腿一软,跌坐在蒲团上。
完蛋了,下辈子不会自己真要去当贱畜,当茅坑石头吧。
第70章(he结局)“我也会白头的,这下你先在前头慢慢等我。”
裴迹之走到身旁来坐下,一把擒着沈亦谣的腰,把她抱到自己腿弯里,坐在自己身前。
头埋在她的肩窝里,“下辈子的事情下辈子再想,先让我抱抱。”
“大不了我陪你做贱畜,做茅坑石头。”
“你是人吗?沈亦谣。”裴迹之侧脸去吻沈亦谣的耳珰。
什么话这是!
沈亦谣气得要起身,却被拉着手腕坐回来。
一个猛子跌在裴迹之身上。
“这次是真的人吗?还是什么牛鬼蛇神?总有一天要从我身边逃跑?”裴迹之双手从背后攥住她的手腕,沉声低语,迷离恍惚。
圈着她的手越箍越紧,像在寻求什么确证。
沈亦谣的心因裴迹之话里的迷茫而一滞。
她牵着裴迹之的手,把它贴在自己的胸膛上。
“咚—咚—”
一下又一下细微的震颤在二人合拢的手心鼓动。
裴迹之笑起来,一路吻着她温热的肌肤,吻到她光滑的肩头。“这下是真的一辈子了。”
沈亦谣后背被他吻得酥酥麻麻的痒。
看着院外大亮的天光,挣扎着被锁住的手,想从这个浪荡子的身上站起来。
“不准走。”裴迹之锢着她,嘟嘟囔囔。
这个破院子没有门啊!
沈亦谣心头大乱,又急又慌。
又说不出话,只能噙着泪,张着嘴阿巴阿巴。
裴迹之按着她的手,贴着她后背光滑的肌肤,低低喟叹,“沈亦谣,你现在欺负起来真好玩。”
沈亦谣的腰被一把捞住,身后的人捏着她的下巴,侧着脸来啄她的唇。
“现在你再也骗不了我了。”
沈亦谣颈间忽地一阵冰凉贴上来。
裴迹之垂着眼睫,细心在她脖后将锁扣扣好。
将沈亦谣传信到京城的那枚长命锁,重新戴上她光洁的颈。
“戴好了,一辈子也不准摘下来。”
沈亦谣低头看着颈间叠在红色璎珞上,包裹着碧绿翡翠的金锁,微微点了点头。
“唔!”一声惊诧嘤咛。
沈亦谣腰间一痒,被温热的手掌按住。
她被按着腰,抵在佛台上。
“先怜悯怜悯贫僧吧,仙女娘娘。”
文德三年,文德帝锐意革新的新政在满朝文武的抱怨声被叫停,但裴迹之曾主持的新税制却被保留了下来。
《沈氏进宝集》流传甚广,一刊再刊。
青州的这处荒院被改建成了灵宝寺。
灵宝寺香火寥寥,每逢晨起时便传出稚童的朗朗读书声。
因为哑女教书先生的脾气过于暴躁,体罚学生的名声在外。
来上学堂的多为贫苦人家的女孩子。
女孩子们倒觉得哑女先生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凶。
有时候女孩子的家人们会登门来找麻烦。
“这哑巴带坏孩子!成天乱跑!地里农活不干,读什么书!女人又考不了科举!”
和尚先生会笑眯眯地把她们的家人拦住,拿出自己的紫袍官服,威慑他们。
“读书是为了明理,对家里是好事。”
说着,按着他们的肩,揽着一路走出门去,“对了。我家在京城是做官的,你们有什么活计,我帮你们疏通疏通关系。”
一日,春光正好,阳光透过酒楼前的榕树,在裴迹之临窗的桌案前洒下斑驳树影。
裴迹之正指敲着桌案,百无聊赖地读京城的来信,一边等沈亦谣下学。
他摆在桌上的空铜钵忽地被人捡起。
酒楼里的小二娘子红着脸,手捧着他的铜钵,“小师傅,我去给你打点斋饭。”
裴迹之笑着点点头,双手合十,弯腰鞠躬,“阿弥陀佛,多谢小娘子。”
异常正儿八经地,抬眸盯着小二娘子,“可以多打点肉吗?”
“啊?”小二娘子怔在原地。
“嘿嘿。”裴迹之搓着自己的秃头,“给我夫人吃。”
“啊?”小二娘子如遭雷劈。
老板娘窜出来,拧着眉来把人牵到一边,躲在柜台背后闲话,“哎呀!你刚来青州不知道!那人是青州臭名昭著的淫僧!一会儿那哑女就来揪他耳朵骂人了!”
“离他远点!”
裴迹之笑着转回头,继续读着信,忽地末尾一行字惊得他头皮发麻。
一拍桌子,猛地站起身来!
急往灵宝寺跑去。
“快跑快跑!”裴迹之一把牵起正在弯腰教人习字的沈亦谣。
沈亦谣推了他一把,扶了扶自己的发髻,用唇形骂他,“干什么!”
裴迹之的唇语已经读得很熟练。
他面如菜色,颤抖着说,“我母亲说要放几个小孩儿过来给我们带!已经在路上了!”
裴迹之给他母亲收养的小乞儿,已经长到了七八岁,正是上房揭瓦猫烦狗嫌的年纪。
梁国府里没有一天安生日子,国公夫人天天望着院子里破损的花窗、廊柱叹气。
终于在孩子们在鲤鱼池边比赛尿尿,毒死了一池子彩鲤后。
许氏再也撑不住了。
写信来求饶。
怎么可能!
沈亦谣和裴迹之两人躲到了山上的别院去。
夜里风吹竹叶沙沙响,沈亦谣和裴迹之两人倚在藤椅上,披着同一件毛毡赏星。
沈亦谣挨着他,“公主和林晋安的集子已经编得差不多了,她说要来看看我们。”
裴迹之猛地从椅子上弹坐起来,“林晋安也来吗?”
沈亦谣点点头。
“那不准来。”
“这是什么道理?”沈亦谣皱着脸。
“反正就是不准。”裴迹之倒下去,侧身背着沈亦谣,把毛毡盖到肩上。
沈亦谣两手捧着他的脸颊,猛地一掰!
“哎哟!”裴迹之揉着自己差点断掉的脖子。
看见沈亦谣严肃的脸,她无声说话。
“说!”
裴迹之低着头,从后颈边摸到自己的发根,“……我怕我现在没他好看了。”
“你把你头发留起来呗,成天顶着个大光头出去装假和尚。像什么话。”沈亦谣去拎他的耳朵。
“不要。”裴迹之撇着嘴,“我现在有好多白头发了,显老。”
沈亦谣哑着嗓子,从喉咙里发出两声嘎嘎的笑。
用手去摸他的头顶,粗糙的发根掻着她的手心。
“怕什么,你说的,要白头到老嘛。”
“我要白头到老!没说我一个人白头啊!”裴迹之急得泪眼汪汪。
沈亦谣揽着裴迹之在藤椅上躺下来,两人各自弯着身,两相对望。
沈亦谣伸手去触他挺拔的鼻尖,“你就算白头也好看的,就跟话本子里说的神仙郎君一样。”
“我也会白头的,这下你先在前头慢慢等我。”
“行吧。”裴迹之蹭过来,用头顶来掻沈亦谣的下巴,“再给你摸摸最后的光头二郎。”
夜色微凉。
林间慢慢飘过来腾起的缥缈白雾,身上渐渐有湿气透进衣裳。
“要下雨了!”沈亦谣从椅子上腾起。
裴迹之一笑,按着沈亦谣重新躺下。
“没事,我不怕下雨了现在。”
“对哦。光头光头~下雨不愁~”沈亦谣笑着嘘他。
乌云遮起满天星,竹林中有噼啪的穿林打叶声乍起。
二人的呼吸在雨中绵长交缠。
有你在身边,就再也不会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