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浮萍依鱼(下篇)
那时的风,已经开始带上萧索的意味,教室窗外那排老梧桐的叶子,正一天天地由绿转黄。
语文老师抑扬顿挫的嗓音,正讲解着《岳阳楼记》里“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千古名句,课堂氛围带着一种让小路武禹令人昏昏欲睡的平静。
然而,这份平静被骤然打破。
教室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宛姨站在门口,平日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上,此刻却布满了罕见的焦急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她的发梢甚至带着室外的湿气,呼吸有些急促。
“紫余萍,”她的声音不像平日那般沉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快,收拾书包,跟我来。”
他看着阿萍愣了一下,随即迅速而略显慌乱地收拾好书本,在那道包含着复杂意味的目光注视下,匆匆消失在走廊尽头的光影里。
那一刻,他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从指缝间悄然溜走,留下一种空落落的、不祥的预感在胸腔里弥漫开来。
放学后,他几乎是跑着冲进了宛姨的办公室询问起缘由。
“找到余萍的亲人了。”宛姨压低声音,眼神复杂,既有为孩子可能找到归宿的欣慰,更有深沉的忧虑:
“一个自称是她母亲的女人找上门来……说当年家境实在贫寒,走投无路才不得已抛弃了女儿,如今……如今还是想念孩子了,所以想认回孩子。”
路武禹觉得,他本该为她高兴的。他们这些在福利院长大的孩子,早已习惯了不去追问自己的来处,像无根的浮萍,在命运的河流里随波逐流。任何一个可能的“家”,都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可一想到那个整天跟在他身后、笑起来眼睛像月牙的女孩可能要离开,可能从此消失,他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晚饭时,他在后院那棵老槐树下找到了她。他轻轻拍她肩膀时,才惊觉她单薄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她抬起头,那双总是闪烁着活泼光芒的杏眼里,此刻盛满了泪水,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小鱼……”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脆弱,“我爸……他快不行了。”
他愣住了,仿佛一盆冰水从头浇下。眼前这个看似坚强、甚至有些泼辣的少女,此刻卸下了所有伪装,脆弱得像一个一碰即碎的瓷娃娃。
“下午……做了亲子鉴定。”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却带着更令人心碎的哽咽:
“他们说我爸……得了很严重的白血病,需要……需要我捐骨髓。”
她的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粗糙的泥地上,留下深色的印记,“为什么?当初……当初那么轻易就抛弃我的人,凭什么……凭什么现在可以理直气壮地要求我无条件付出?”
他看着她的眼泪,感觉自己的心脏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疼。他笨拙地伸出手,揉了揉她柔软的头发,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发现语言在此刻是如此苍白无力。
“毕竟是……亲生父母。”他干涩地开口,声音沙哑,“现在捐骨髓……听说,很安全的。”连他自己都觉得这话毫无分量。
“我其实已经答应了……”她用力抹了把眼泪,眼神里有一种近乎绝望的认命,“就当……还了他们的生育之恩。从此两不相欠。”
她顿了顿,更大的悲伤席卷而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可是……可是我的骨髓匹配度不够高!我救不了他……我连这点……这点用处都没有……”
看着她剧烈颤抖的肩膀,听着她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路武禹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却又在现实的冰冷面前迅速冷却。
他只能一遍遍地、徒劳地轻拍着她的背,重复着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话语:“没事的,没事的,你还有我们。一定……一定还会有别的办法的。”
他知道这些话语如同虚设,但他真的愿意付出一切,去分担她的痛苦,去驱散她眼中的阴霾。
“谢谢。”她最终止住了哭泣,轻声说道。
这两个字,却像两根最锋利的针,精准地刺穿了他少年敏感而骄傲的心。他宁愿她像往常那样骂他打他,也不要这样生疏的、带着距离感的感谢。
接下来的三天,对他而言如同漫长的煎熬。
宛姨带着紫余萍四处奔波,他则像一尊望夫石,每天守着空荡荡的座位,心神不宁。
他每晚都会给她发去一条条小心翼翼的信息:“你今天去哪了?”“数学小测好难,你没来真是亏了。”“大家都想你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所有的信息都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等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那种失去联系的恐慌,比任何直接的打击都更令人难以忍受。
第四天早上,她终于出现了。像往常一样走进教室,脸色却苍白得吓人,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像是被人揍了两拳。同学们立刻关切地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询问。
她那一头曾经引以为傲、如同紫色瀑布般亮丽的长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齐肩的、显得有些参差不齐的短发。眼角眉梢还残留着未散尽的疲惫与红晕,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大半精气神。
放学后,他们默契地一前一后,走在渐渐被暮色笼罩的街道上。喧嚣的城市仿佛被隔绝在外,只剩下他们之间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寂静。
“下午去了中心城的私立医院,”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只有尾音处细微的颤抖泄露了她真实的情绪:
“他们直接让我们去‘财务评估处’。那个穿着光鲜、戴着金丝眼镜的评估员,连头都没抬,手指在平板电脑上划了几下,就说我们‘信用评分不足,不具备治疗资格’。”
他沉默地听着,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这就是中心城的医院——冰冷,现实,先看钱,再看病。人命在信用评分面前,轻如草芥。
“后来我们去了公立医院,”她继续说道,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排队排到下午,人山人海,空气里都是消毒水和绝望的味道。医生看了眼检查报告,语气没有任何波澜,说:‘晚期了,治了也是浪费医疗资源。’”她的声音开始发抖,“他们……他们连试都不愿意试一下……就直接宣判了死刑……”
最讽刺的是,在远处街道上悬挂着巨大的光幕投影,上面正播放着某位富豪的宠物狗接受顶级医疗团队服务后康复出院的新闻。光鲜亮丽的世界,与他们的绝望,形成了最残忍的对比。
“后来,我们去求媒体,”她的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手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红痕。
“第一家媒体的前台直接说:‘这种故事太多了,没新闻价值。’第二家让我们填了厚厚一叠表,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最后……最后我们跪在《星闻周刊》那气派的大楼门口,跪到深夜……才有个穿着考究的记者施舍般地出来……”
她发出一声凄凉的惨笑,笑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显得格外刺耳:“你猜他怎么说?‘要是得病的是个明星,或者你们家有人去跳楼闹出人命,我们肯定第一时间就去报道。普通人的生死……读者不关心。’”
他再也忍不住,猛地伸出手,将她冰冷而颤抖的身体紧紧拥入怀中。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单薄脊背下传来的战栗。这个世界的残酷与不公,在短短三天里,以一种最直接、最血淋淋的方式,将这个曾经明媚张扬的少女,彻底击垮了。
“我们去了慈善机构,他们说需要‘排队审核’,遥遥无期;去找议员办公室,连门都没进就被保安像赶苍蝇一样驱赶……”她的眼泪无声地浸湿了他胸前的衣料,滚烫得吓人,“原来……原来在那些人眼里,穷人的命,根本不算命……连被同情的价值都没有……”
他紧紧抱着她,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驱散她周身的寒意。在她断断续续的叙述中,他仿佛亲眼目睹了那令人绝望的三天:医院里冰冷的拒绝、媒体记者轻蔑的眼神、路人匆匆避开的脚步、机构人员程式化的敷衍……那一幕幕,如同最锋利的刀片,凌迟着她的希望,也凌迟着他的心。
那个曾经在操场上奔跑如风,笑容灿烂得能驱散一切阴霾的少女,此刻在他怀中,被现实碾磨得支离破碎,只剩下无尽的悲伤与绝望。
“阿萍。”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拉起她冰凉的手。
象区本就是这座光鲜城市的陈旧伤疤,而福利院,更是伤疤上最不起眼的一隅。
他们沉默地走着,穿过狭窄潮湿的巷道,绕过堆积如山的垃圾,最终来到了后山那片荒芜的、面向着浑浊大海的沙滩。
几栋烂尾的别墅如同巨兽的骨骸,沉默地矗立在悬崖边,见证着时光与遗忘。
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黑褐色的礁石,发出单调而永恒的哗哗声。世界在这里变得格外安静,安静得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沉重的心跳和呼吸。
他们靠坐在冰冷粗糙的沙地上,看着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正在缓慢熄灭的火球,一点点沉入遥远而模糊的海平线,将天空和海面染成一片哀戚的橘红色。
“看那棵树,”他指着悬崖边一棵扭曲着顽强生长的孤松,“都快长到海里去了。”
“你上次爬那块礁石,”她轻声回应,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脚下一滑,差点摔下来,吓得宛姨脸都白了。”
明明前几天还不知道她在哪里承受着怎样的煎熬,此刻却能并肩坐在这里,听着他絮叨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感受着这份劫后余生般的宁静,真好。
“这里……才是我们的童年。”他轻声说,目光扫过这片熟悉到骨子里的荒凉景色,“能这样……磕磕绊绊地长大,真的要谢谢宛姨。”
“童年……”她叹了口气,气息微弱。
“我总忍不住想象……小时候,爸爸会不会带我来这里散步。涨潮时浪花打上来,他会侧过身,帮我挡住冰冷的海水。那边的栅栏太高,我看不见海,他会笑着把我举到他的肩膀上……”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肩膀又开始微微发抖。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们会在沙滩上堆歪歪扭扭的城堡,抓那些跑得飞快的小螃蟹。”
眼泪再次无声地从她苍白的脸颊滑落。他看着她嚎啕大哭的样子,心头反而松了一口气——能哭出来,总比把所有的痛苦都闷在心里要好。
“我很小的时候,他总说……会永远陪在我身边……”她猛地抓住他的衣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声音里充满了不甘与委屈,“可是我现在就在这里啊!爸爸!为什么……为什么你连一句‘对不起’……都不对我说……就这么走了……”
她的质问,像是一把钥匙,也打开了路武禹内心深藏的对自身未知身世的迷茫与隐痛。
他强忍着鼻腔的酸涩和眼眶的热意,用力回抱住她,试图用自己并不算宽阔的胸膛,为她撑起一小片暂时的避风港。
“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重,“但是你做得很好,阿萍,真的很好。你尽力了,比任何人都要勇敢。”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坚定,“我们都不会走,小白,寒月,我,还有宛姨,大家会永远陪着你。这里,我们,才是你真正的家人。”
她把脸深深埋在他带着汗水和雨水味道的、并不干净的怀里,闷闷地问:“真的?”
“嗯。”
“永远都在一起吗?”
“永远。”
“约好了?”
“约好了。”
她在他怀里哭得更凶了,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痛苦和不甘都随着泪水倾泻出来。而他,只是更紧、更用力地抱住了她,用自己年轻的、炽热的体温,去温暖她冰凉的身体和几近冻结的心。
那一夜,那个天真烂漫、仿佛不知忧愁为何物的紫余萍,似乎永远地留在了那片被夕阳和海浪声笼罩的荒凉海滩上。
他常常会想,在她那双蒙上一层淡淡阴霾的眼里,这个城市夜晚虚假的灯红酒绿,究竟映出了怎样冰冷而残酷的颜色。
他轻轻擦去她脸上纵横的泪痕,在心底立下了一个沉重而坚定的誓言。
从今往后,他要变得更强,强到足以在这个冷漠势利、弱肉强食的世界里,为她,为他们,撑起一片不容侵犯的天空。
再也不要让任何人,用那种轻蔑的、看待垃圾的眼神,注视他在意的人;再也不要让任何机构,用一句冰冷的“不够资格”或“没有价值”,就轻易决定他们在乎的人的生死。
海浪不知疲倦,一遍遍冲刷着岸边的礁石,仿佛在诉说着亘古不变的无奈与抗争。汹涌的浪涛声中,少年暗自握紧了双拳,指节发出轻微的脆响。
他想成为她的盾,抵挡一切明枪暗箭;想成为她的剑,斩断所有不公与阻碍;想成为她最坚固的堡垒,让她能在其中安然栖息。
这个世界的规则既然如此冰冷坚硬,那他就用这双拳头,为她,为他们,为象区福利院这个能够互相取暖的小小孤岛,砸碎枷锁,开辟出一方能够自由呼吸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