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97章弄堂里的学堂(上)
雪下了三天才停。
同福里的弄堂被一层薄薄的、脏兮兮的积雪覆盖,石板路更滑了。早起倒马桶的妇人要格外小心,一不留神就可能摔个跟头。煤球炉的烟囱里冒出的白烟,在寒冷的空气中久久不散,给灰扑扑的弄堂蒙上一层更压抑的色调。
但莫莹莹的心,是雀跃的。
自从齐啸云送来那本识字课本,并承诺教她认字后,她感觉整个灰暗的世界都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有光照了进来。每天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摸出枕头底下那本崭新的课本,哪怕还不认识几个字,只是看着那些方方正正的墨字,闻着油墨的味道,心里就踏实。
齐啸云没有食言。
雪停后的第一个晴天,午后,他又独自一人来了。这次他带了一小捆裁得整整齐齐的毛边纸,一支新的小楷毛笔,还有一块用了一半的墨锭。
“老先生那边,我跟他说妥了。”齐啸云一边将东西放在小桌上,一边对林月茹说,“每天午后未时(下午一点到三点),莹莹可以去他那里听一个时辰的课。老先生人很好,知道莹莹的情况,答应只收最基本的纸墨钱,每月……二十个铜板。”
二十个铜板,对于林月茹来说,依然是一笔需要仔细掂量的开支。她补一件长衫,工钱不过五个铜板。但她看着女儿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渴望,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从贴身的小布囊里数出二十个铜板,用一块干净手帕包好,递给齐啸云:“麻烦云少爷转交给老先生。明天……明天我就让莹莹过去。”
齐啸云没有接钱,而是看向莹莹:“莹莹,老先生住在弄堂最外面,那间门口有棵歪脖子枣树的房子。明天未时,你自己能过去吗?”
莹莹用力点头,小脸因为激动而泛红:“我能!”
“好。”齐啸云这才接过铜板,小心收好,“那今天,我先教你认头五个字。”
林月茹将屋里唯一那张小桌擦得更干净了些,又往炭炉里加了一块煤,让屋里更暖和点。然后她便坐到角落的竹椅上,拿起针线,不再打扰他们。只是偶尔,她的目光会从手中的活计上抬起,落在那两个凑在灯下的身影上,眼神温柔而酸楚。
齐啸云铺开一张毛边纸,磨好墨,执笔蘸饱。
“今天我们先学最常用的五个字:天、地、人、你、我。”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天’,就是我们头顶上的这片天空。”他边说,边在纸上写下一个端正的“天”字,“你看,第一横短,第二横长,下面一个人字撑起来,像不像一个人顶着天?”
莹莹凑得极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笔尖的移动,小脑袋跟着一点一点,仿佛要将每一笔的走势都刻进脑子里。
“天地人,是古人说的‘三才’。”齐啸云难得话多了一些,这些知识也是他在学堂里刚学不久,此刻教起来,竟有种别样的成就感,“天覆盖万物,地承载万物,人是万物之灵。记住了吗?”
“记住了。”莹莹轻声重复,“天,地,人。”
“好,那你来试试。”齐啸云将毛笔递给她。
莹莹有些紧张地接过笔。她的手很小,握笔的姿势是齐啸云刚刚纠正过的,还有些别扭。笔尖悬在纸上,微微颤抖。她深吸一口气,回想着刚才看到的笔画顺序,慢慢地、极其认真地在纸上画下第一横。
歪了,而且墨色太浓,晕开了一小团。
莹莹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像做错了天大的事,抬头怯怯地看了齐啸云一眼。
“没事。”齐啸云语气平静,“我第一次写的时候,比这还难看。再写一次,手要稳,心要静。”
莹莹定了定神,重新蘸墨,这次动作更慢,更小心。第二遍的“天”字,虽然依旧稚嫩,但结构对了,笔画也清晰了许多。
“很好。”齐啸云点头,眼中带着赞许,“再来,写‘地’。左边一个‘土’,右边一个‘也’。土地,就是生养我们的泥土……”
时间在笔尖与纸张的摩擦声中悄然流逝。炭炉里的煤块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屋外弄堂里传来模糊的市井之声。但这方寸之间,只有少年清朗的讲解声,和女孩偶尔低低的、认真的应和。
一个时辰很快过去。
莹莹面前的毛边纸上,已经歪歪扭扭地写满了“天、地、人、你、我”这五个字,一遍又一遍。越到后面,字形越稳定,虽然谈不上好看,但已初具模样。
“今天就到这里。”齐啸云收起笔墨,“这五个字,你要记熟,不仅要会写,还要明白意思。明天去老先生那里,他可能会考你。”
“嗯!”莹莹用力点头,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写满字的纸抚平,看了又看,才珍而重之地夹进识字课本里。
齐啸云起身告辞。林月茹送他到门口,又说了许多感谢的话。齐啸云只是摇头,走到弄堂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那间低矮的灶披间门口,瘦小的女孩还站在那里,手里紧紧抱着那本识字课本,目送着他。见他回头,她立刻扬起一个有些羞涩却无比明亮的笑容,用力挥了挥手。
齐啸云也挥了下手,转身,汇入弄堂外稍显宽阔的街道。寒风扑面,他却觉得心里有种温热的充实感。
帮助一个想读书却读不起书的孩子,这种感觉,似乎比他背出一篇艰涩的古文、得到先生的夸奖,更让人……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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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未时将至。
林月茹给莹莹换上最干净的一身衣裳——一件半旧的枣红色夹袄,虽然打了补丁,但洗得很干净。又用梳子沾了点水,将她枯黄的头发梳顺,重新扎好。
“去了老先生那里,要听话,认真听讲,不要多话。”林月茹细细叮嘱,“若有旁的孩子……莫要与人争执。知道吗?”
莹莹点头如捣蒜,心思早已飞到了那棵歪脖子枣树下。
“去吧。”林月茹摸了摸女儿冰凉的小脸,将识字课本和那支小楷毛笔、半块墨锭用一块旧布包好,递给她。
莹莹接过布包,像捧着稀世珍宝,深吸一口气,迈出了家门。
弄堂里的积雪化了些,路面更加泥泞湿滑。莹莹小心地避开积水,朝着弄堂口走去。越靠近外面,房屋似乎稍稍齐整了些,人也多了起来。有妇人在门口生炉子,有孩子追逐打闹,还有收破烂的摇着铃铛慢悠悠地走过。
不少目光落在她身上。同福里就这么大,谁家有什么事,很快就能传开。莫家母女搬来两年,虽然低调,但那样出众的容貌气度(哪怕落魄了,林月茹的仪态依旧与周遭格格不入),早就引人注目。如今听说那小姑娘要去念书了,更是惹来各种打量和议论。
“哟,这不是莫家小囡吗?这是要去哪儿啊?”一个坐在门口剥豆子的胖妇人扬声问道,语气里带着几分探究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莹莹脚步顿了顿,低着头,小声回答:“去……去认字。”
“认字?”胖妇人笑了,笑声有些夸张,“啧啧,真是书香门第出来的,落魄成这样了,还想着念书呢?认得几个字,能当饭吃?”
旁边几个闲汉也跟着哄笑起来。
莹莹的脸瞬间红了,不是害羞,是窘迫,还有一丝难言的愤怒。她咬紧下唇,没有回应,加快脚步,几乎是逃也似的穿过了那片令人不适的目光和笑声。
终于,她看到了那棵歪脖子枣树。
树在弄堂最外侧,挨着一堵较高的院墙,树下是一间比周围房子稍大些、但也十分老旧的平房。门是普通的木板门,漆早已剥落,但门口打扫得很干净,没有积雪和杂物。
莹莹站在门口,心跳得厉害。她整理了一下衣襟,又摸了摸怀里的布包,这才鼓起勇气,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里面传来一个苍老却温和的声音。
莹莹推门进去。
屋里比想象中亮堂。窗户开得大,午后的阳光斜射而来,照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屋里陈设简单,靠墙是一排书架,摆满了新旧不一的书籍,有的线装,有的洋装。正中放着一张旧式的长条书案,案后坐着一位清癯的老者,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戴着一副老花眼镜,正低头看着一本书。
书案前,已经坐着四五个孩子,年龄从五六岁到八九岁不等,穿着打扮各异,有的整洁些,有的和莹莹一样补丁摞补丁。此刻都转过头,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新来的、瘦瘦小小的女孩。
莹莹顿时紧张起来,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老先生抬起头,透过眼镜片看了她一眼,脸上露出一丝和蔼的笑容:“你是莫家的莹莹?”
“是……先生。”莹莹小声应道,依着母亲教过的礼节,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
“嗯,过来坐吧。”老先生指了指书案末尾一个空着的矮凳,“云少爷都跟我说了。以后每日未时过来,听一个时辰的课。我姓陈,你叫我陈先生就好。”
莹莹走到那个矮凳前坐下,将布包放在膝上,腰背挺得笔直,眼睛却不敢乱看,只盯着面前粗糙的桌面。
“今天我们接着上回讲。”陈先生没有多介绍她,直接开始了授课,仿佛她本就该在这里,“昨天学了《三字经》的‘人之初,性本善’,今天我们来学下一句:‘性相近,习相远’……”
老先生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韵律。他讲得深入浅出,不仅解释字句意思,还穿插一些简单的小故事,说明人性为何相近,后天的学习和环境又如何让人产生巨大差异。
莹莹起初还紧张,但很快就被老先生讲述的内容吸引了。那些看似简单的句子,蕴含着深刻的道理。她听得极其认真,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老先生,生怕漏掉一个字。
其他几个孩子显然已经习惯了课堂,有的听得专注,有的则有些走神,偷偷在桌子底下玩手指,或是对着窗外发呆。其中一个八九岁、长得虎头虎脑的男孩,更是时不时斜眼瞥向莹莹,眼神里带着不加掩饰的打量和……一丝敌意?
莹莹察觉到了,但不敢回应,只是将身体坐得更直,目光更坚定地投向老先生。
“好了,这句的意思,大家都明白了吗?”陈先生讲完一段,停下来问道。
几个孩子参差不齐地回答:“明白了。”
“那好,我们来看看这几个字怎么写。”陈先生拿起粉笔,在挂在墙上的一块小黑板上,写下“性”、“相”、“近”、“习”、“远”五个字,一边写一边讲解笔画顺序和结构。
莹莹立刻从布包里拿出毛笔和墨锭,又摊开一张毛边纸,模仿着黑板上的字,一笔一划地练习起来。她的字依旧稚嫩,但极其认真,每一笔都用了全力。
陈先生走下讲台,在几个孩子身边巡视,不时指点一下握笔姿势或笔画错误。走到莹莹身边时,他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眼中露出些许惊讶。
这个新来的小姑娘,握笔姿势虽还有些生硬,但显然受过指点,起笔收笔已有雏形。更难得的是那份心无旁骛的专注,在这群多半只是被家里送来混个识字的皮猴子中间,显得格外突出。
“这里,这一竖要写直,像人的脊梁。”陈先生俯身,用手指虚点了下莹莹纸上的一个字。
莹莹立刻点头,重新蘸墨,屏住呼吸,写下了更直的一竖。
“不错。”陈先生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那个虎头虎脑的男孩见状,撇了撇嘴,低声对旁边一个孩子咕哝:“装模作样。”
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课堂里,莹莹听到了。她的手抖了一下,一滴墨滴在了纸上,晕开一小团黑。她咬了咬嘴唇,没有抬头,只是用更慢、更稳的速度,继续写着下一个字。
一个时辰的课,不知不觉就结束了。
“今天的课就到这里。”陈先生敲了敲桌子,“回去把今天学的五个字,每个抄写十遍。明天我要检查。”
孩子们稀稀拉拉地应着,开始收拾东西。那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动作最快,收拾好东西,走到门口时,故意撞了一下莹莹的桌子。
“哎呀,不好意思啊,新来的。”他嘴上说着抱歉,脸上却带着恶作剧得逞的笑,“没撞坏你的‘宝贝’笔墨吧?”
莹莹的毛笔滚到了地上。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弯腰捡起,用袖子擦了擦笔尖沾上的灰尘,然后继续整理自己的东西,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男孩讨了个没趣,哼了一声,甩手走了。
其他孩子也陆续离开。莹莹是最后一个走的。她将自己的东西仔细包好,又走到陈先生面前,鞠了一躬:“谢谢先生,我先回去了。”
陈先生看着她,目光温和:“嗯,回去吧。路上小心。若有不懂的,明日可以问我。”
“是,先生。”
莹莹走出那间充满墨香和阳光的屋子,重新踏入冰冷泥泞的弄堂。怀里的布包沉甸甸的,但她的心却轻盈了许多。
她学会了五个新字,听懂了“性相近,习相远”的道理,还在那么多人(虽然只有几个)面前,坚持上完了一堂课。
尽管有不好的目光,有不善的言语,有故意的碰撞。
但她做到了。
阳光透过云层缝隙,洒下一缕,照在她洗得发白的枣红夹袄上,映出一小片暖色。她抱紧布包,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她迫不及待地想告诉姆妈,今天学了什么,先生讲了什么,她写了哪些字。
也想告诉云哥哥,她今天没有怯场,没有哭,认真地上完了课。
弄堂里,那个胖妇人还在门口,看到她回来,又想说什么。但莹莹这次没有低头,而是微微抬起下巴,目光平静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径直走了过去。
那眼神太静,静得让胖妇人到嘴边的话噎了一下,竟没能立刻说出来。
等到莹莹瘦小的身影消失在弄堂深处,胖妇人才回过神,悻悻地啐了一口:“小丫头片子,神气什么……”
但她的声音,已经传不到莹莹耳朵里了。
灶披间的门虚掩着,林月茹正在里面煮粥,米香混合着淡淡的咸菜味道飘出来。听到脚步声,她立刻回头,看到女儿安然无恙地回来,脸上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孩童的兴奋红晕,一直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
“姆妈,我回来了。”莹莹走进屋,语气轻快,“今天先生教了五个新字,我还都写会了!”
林月茹看着女儿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小心翼翼摊开那张写满字的毛边纸,看着她指着上面的字,一个个念给自己听:“性、相、近、习、远……”
那一刻,所有的艰辛,所有的屈辱,所有的担忧,似乎都值得了。
她的女儿,在这泥泞的陋巷里,正用自己的方式,艰难地、却坚定不移地,向上生长。
像石缝里的小草,或许脆弱,却有着惊人的韧性。
林月茹伸手,轻轻抚了抚女儿枯黄却梳得整齐的头发,柔声道:“饿了吧?粥快好了,今天……姆妈给你多放了一小撮米。”
窗外,暮色渐合。
弄堂里的灯火次第亮起,昏黄,微弱,却连成一片,顽强地对抗着无边的黑暗。
而其中一盏灯火下,一个关于识字、关于尊严、关于在尘埃里也要开出花来的故事,才刚刚写下第一个章节。
夜还很长,路还很远。
但至少,笔握在了自己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