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7章 神的弃子。
唐少凌没忍住插了句嘴:“南遥姑娘, 老实说我觉得谢悼大哥那个时候并不是在做噩梦。”
从魔域来到仙域这一路,一行人也算是一起经历了数个夜晚。
但是自从谢悼离开魔域之后,每当他入睡时, 好像就会变得怪怪的。
倒也不是有什么奇怪的行为,只是有些个夜晚,谢悼周遭会被黑气缠绕,那股黑气里还夹杂着丝丝血红。
主要是那团黑气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连一路上纠缠着他们的孤魂野鬼都不敢靠近。
那个时候唐少凌和柳之涯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差点被吓得跑路,觉得现在的谢悼就像那种话本里即将黑化的怪物, 一睁眼就会双眼通红开始疯批杀人模式。
直到南遥被他们的动静吵醒,她抱着枕头揉着惺忪的眼睛从帐篷里走出来。
唐少凌和柳之涯吓得抱成一团缩在树边,谢悼被黑气缠成了个粽子躺在火堆旁。
“南遥姑娘,快快快逃……”
两人一个逃字都没说出来, 就看见南遥掏出存影符咔咔咔围着谢悼一顿拍。
“谢悼居然也会做噩梦,拍下来明天敲诈他三百灵石。”南遥美滋滋地把符咒揣进兜里。
唐少凌艰难开口:“……这不是做噩梦吧?”
“怎么不是?我家附近的小蛇做噩梦就和他一模一样。”南遥说,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小蛇做完噩梦第二天就变成了九头蛇,还吃空了半座山的灵兽。”
柳之涯吓得脸都白了。
果然, 谢悼要变成妖怪了。
唐少凌和柳之涯弯着腰踮着脚准备偷溜去喊救兵。
南遥将符咒收好,随后又低着头在灵囊里翻翻找找,找出一袋酒囊。她将酒囊靠近火堆, 烤到手背有些微微发烫后才打开。
里面是温温热的甜泉水。
南遥在谢悼旁边坐下,她的手穿过黑气, 托起谢悼的后背, 将水喂进他嘴里。
谢悼身旁的黑气嗅到了南遥身上的灵气,忽然在一瞬间变得失控起来,迎着她的面门劈了过来, 但却在离她鼻尖不到一寸的地方不规则地散开。
有人做噩梦了怎么办?
南遥对此可有经验了。
她在灵囊里翻翻找找,找出一堆安神用的香薰,但她又不知道哪一种气味对谢悼有用,于是把七十八种香薰全都摆在了谢悼旁边。
做噩梦的人还需要一些安神音乐。
一般情况下大自然的声音是最适合安神的。
南遥看了看四周的丛林。
虽然他们现在在森林里,但方圆几里不知道为什么一点活物都没有,安静得只能听到谢悼的呼吸声。
这样不够大自然。
于是南遥抓来了两只鸟妖,要它们用轻柔催眠的声音以一个固定频率鸟叫。抓鸟妖抓到一半发现一不小心抓了个青蛙妖,但是青蛙的声音实在是太吵了,所以南遥就指挥它给谢悼扇风。
做完这一切的南遥心满意足地回到谢悼旁边,又从灵囊里揪出一条白兔花纹的白绒被子给他盖上。
忙活半天的南遥刚准备喝口水,谁知刚一抬胳膊就被谢悼抓住。
他没有睁开眼,眉头依旧紧锁着。
看上去一定是做了很难过的噩梦,不然为什么会露出这么痛苦的表情?
南遥这么想到。
她忽然就想到了鬼刃叔叔。
鬼刃叔叔也经常做噩梦,他一做噩梦鬼狱就会变天,刮风下雨打雷天空变红,然后一群小妖怪就会大喊着完蛋啦鬼刃要杀人啦,随后落荒而逃。
南遇晴对南遥说:“你鬼刃叔叔才不是要杀人,只不过是做噩梦了还不好意思和人说而已。”
所以后来很久,别人都会在鬼刃叔叔做噩梦的时候逃走,但南遥不会。
因为她记得自己小时候做噩梦,害怕的不是噩梦本身,而是自己醒来后发现周围空无一人。
如果鬼刃叔叔醒来之后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应该会非常难过。
谢悼呢?
也是一样吧。
南遥低头看着谢悼的脸,思索片刻后从灵囊里摸出那几张拍了谢悼做噩梦样子的存影符,夹在指尖烧成灰烬。
好吧。
我放弃这三百灵石。
过了一会儿后出于愧疚赶回来准备救走南遥的唐少凌和柳之涯,看到这一地插着花花草草的香薰和像唱丧歌一样的鸟妖们,以及盖着白色被子的谢悼,险些以为南遥把谢悼大哥送走了。
当然,这是后话。
“所以老实说,我觉得谢悼大哥那会儿不是做噩梦,其实是在黑化。”柳之涯说,“黑化,你能理解吗?”
小黄传音入耳:[其实我也想提醒你来着,在魔域的时候,谢悼就已经吸收了过多的杀欲和死魂,所以其实他的身体一直处于时刻会失控的边缘,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还在强撑着。]
南遥说:“在我这儿这种情况统称为做噩梦。”
随即,她又笑了起来:“所以不用担心,我在照顾做噩梦的人这方面可是很有经验的。”
谢悼偏过头看向南遥。
他不做梦。
但他确实有许多次在一片黑暗中嗅见漫山遍野的鲜花,听见过高山鸟鸣和清泉入耳。
原来全是南遥。
原来他曾经那么多次,差点伤害她。
南遥:“而且我发现谢悼最喜欢的香薰味道是致命女人恶毒蔷薇清透款。”
谢悼:“。”怎么就是堵不上你这张嘴。
现在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本《玄梦的日记》上,他们将这本日记推到南遥的面前,随后纷纷撑开法术防御屏障,随即一脸期待地看着南遥。
在万众瞩目下,南遥打开了这本日记。
但里面却是一片空白。
“什么?一个字都没有?”柳之涯气得抓唐少凌的头发。
南遥刚准备说话,眼前突然出现一道白光,瞬间吞没了她的意识。
等白光渐渐散去,南遥发现自己身处于一片虚无缥缈的黑暗中。
忽然,身后传来阵阵异香,南遥转过头,发现在这片黑暗中生长着一棵繁茂的樱花树,风吹枝动,花瓣散落一地。
接着她听到了玄梦的声音。
带着些沙哑与颤抖,如同梦呓般的声音,在空旷的黑暗中一遍又一遍重复。
南遥眼前出现一串又一串血字,只有一句单调的话,但却重复了千万遍,直到整个漆黑的空间里都被这血红的字占满。
“别抛弃我。”
南遥终于听清了玄梦的声音。
“神明创造我,是为了杀死我。”
血字碎裂开来,变成无数个破碎的画面,朝着南遥奔涌而来。
是记忆碎片。
不知道属于谁的记忆碎片。
“我本来以为仙域会因为那场噬梦魇的入侵陷入至少千年的黑暗,却没想到尘无心座下的琴女居然以死殉道,尘无心反而借由噬梦魇的力量再次突破,这是我的疏忽。”
天界之上,一位神明正在向诸神请罪:“但诸位放心,很快我会有一个新的种子,他会彻彻底底颠覆仙域的一切。”
“虚梦,我们相信你的能力。”天神这么回应道。
虚梦。
南遥好像听母亲提过这个名字。
这是一位掌控梦境的神明,在神话故事中,他会为人带来美梦。
但流传至今的神话,永远都只会写神明允许的内容。
画面变化,南遥看到了玄梦。
那时的玄梦稚气未脱,他正在给虚梦展示自己造梦的能力,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脯,露出希望被夸奖的表情。
“父亲,我做得怎么样?”
虚梦摸了摸他的脑袋:“你要变得更强。”
你要变得更强。
南遥看见玄梦被那位所谓养父按着头颅,吃掉一个又一个噬梦魇的心脏。他止不住呜咽着,却又大口大口地吞下,然后笨拙地擦去嘴边的鲜血,仰着头问:“父亲,我做得怎么样?”
“你要变得更强。”
玄梦原本是个只会创造美梦的噬梦魇。
他的梦美好、稳定、可以抵御一切邪魔的入侵、可以治愈人腐败的灵魂。
这是令人引以为傲的,神灵般的力量。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呢?
南遥眼睁睁地看着他所织造的梦境一点点扭曲、褪色。
他待在狭小的屋子里,对着无边无际地黑暗一遍一遍练习着,练习着如何用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力量,去创造最可怖的恐惧。
他不喜欢噩梦。
但他喜欢父亲。
屋子的门被打开,一道光透了进来。
虚梦走进来,伸出手摸了摸玄梦的头。
玄梦像是一个渴望父亲认同的孩子:“父亲,我做得怎么样?”
“你还能为我做得更多。”
无论是美梦还是噩梦,人们都会从梦中醒来。
记忆碎片不断消散、切换。
少年为了讨好自己敬爱的父亲,做了所有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只为了那只大手可以摸摸自己的头。
直到他意外知道那件事的那天——
玄梦安静地看着眼前的虚梦:“您创造我是为了让我被尘无心杀死?”
虚梦说:“如果尘无心在你的梦境里杀了你,他也会死。”
“那我呢?杀死仙域尊者的罪人,会有神明庇护我吗?”
“神明不会庇护妖魔。”
“那父亲呢?”
虚梦没有回答。
玄梦忽然笑了起来:“所以我是什么?是儿子?亲人?还是待宰的猪羊?你让我吃噬梦魇的心脏,不是为了让我学会如何保护自己,而是让我变成能够担下罪名的妖魔。你创造我,是为了杀死我?”
所以有一天,玄梦逃离了天界。
他没来过人间。
他所有的记忆都是在血泊和漆黑的屋子里度过。
他遇到一个小姑娘。
遇见她时,她差点掉下水井,她抓着井边对他说:“你救我我就把兜里的糖给你吃。”
玄梦救了她,却发现小姑娘兜里没有糖。
小姑娘说:“这叫美人心计。”
于是玄梦留在了这个村子里。
小姑娘求他给失去亲娘的孩子创造一个一家团圆的美梦,小姑娘在腊月的时候指挥他一起给村里腿脚不好的老人挂红灯笼,小姑娘和他一起上山砍柴却自己偷摸偷懒在旁边嗑瓜子。
村里人会邀请玄梦轮番去家里做客,会在他走的时候往他兜里塞满满一大把花生。
直到有一天,刚下山的玄梦撞上了着急忙慌逃离村庄的村民们。
“有妖怪袭村了,有妖怪袭村了。”村民们踉踉跄跄,浑身带伤。
玄梦想赶回去,但却被一把抓住:“别去别去,妖怪太多了,反正我们都逃出来了,去隔壁镇上就好了,镇上有镇妖符,他们不敢过来。”
玄梦被推搡着护送着村民往前走,走着走着,他问:“那个小姑娘呢。”
“她先去镇上探风口了。”
大家说。
大家都这么说。
直到来到镇子上,玄梦依旧没有看到小姑娘的身影。
她在哪?
玄梦问。
村民目光躲闪,只有一个小男孩弱弱地回答:“她还在村子里呢,妖怪来的时候,姐姐让我们先走,她说她跟着你学了些小法术能拖得住。”
玄梦回到村子。
村子已经是一片血海,火光四起,妖怪在这里杀戮过后,只留下了一地狼藉。
玄梦不难找到那个小姑娘。
她躺在村口的女娲石像下,被抽干了精血,整个人如同披着皮囊的骷髅架子。她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女娲温柔地望着远方的火海,却没有一寸目光落在她身上。
“我现在也是会法术的了,所以我能拖住他们一会儿,你们先走。”
“放心,玄梦马上就回来了,他会帮我的!而且他很厉害的!”
玄梦在小姑娘身边蹲下,拇指擦去了她脸颊的血迹。
人类,是如此渺小脆弱而又不堪一击。
“为什么不告诉我她还在村子里。”玄梦问。
村里人目光闪烁,声音怯懦:“到镇上的路这么远,如果路上我们再遇到那些妖怪的伏击……没有人保护的话,一定会全部死在他们手上的。”
“她肯定已经死了对吧,那么多妖怪呢,她肯定撑不了多久,没准我们刚一走她就死了。”村民语无伦次地解释道,“而且她一定是想让你保护我们的对吧,她很早之前也这么说过……说你是会保护大家的仙人。”
人类,又是如此虚伪而又软弱。
玄梦安安静静地坐在小姑娘的尸体旁边。
她知道自己是妖怪。
但她会挨家挨户送甜点,说是自己和她一起做的。
她会到处给村里的老人与孩子编故事,说自己是带来好梦的仙人,还给自己编出一堆打败怪物的恶俗桥段。
她会记住村里每一个人的生日,守着零点的时候往别人门缝里塞礼物。
她说她从小生活在这里,她说村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她的家人,也包括他。
玄梦不知道坐了多久,坐到有妖怪又回来想要捡走没拿完的金银珠宝。它们看到玄梦吓了一大跳,嗅到同为一族的妖气后才放下心来。
“你来晚了,没剩什么好东西了。”妖怪笑着调侃他,“喜欢这个小姑娘吗?来早一点点她还活着呢,村里只剩她一个活口别人都去逃命了,所以想着好好折磨一会儿再杀,没想到她命那么硬。”
“命硬?”
“是啊,因为她说——”
“因为我知道有人一定在赶来救我,一想到还有人那么期盼我活着,就觉得自己千万不能轻易死掉了。”
“谁来救你啊?村民可都跑光了。”
“我的……家人。”
人类,又是如此坚韧而又顽强。
玄梦血洗了伏击的妖窟,安葬了小姑娘。
还有谁会期盼他活着呢?
玄梦突然觉得很累,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走着就来到了仙域。他抬起头看着高耸入云的山,忽然就想起自己的父亲想让他杀死的那个人。
但玄梦已经太累太累了,累到不想再去创造任何一个梦境。
他只想好好睡一觉。
于是他在一棵树下蜷缩着睡着了,他的妖身埋入地底。
噬梦魇会做梦吗?
妖怪被神明创造,却被神明期盼死亡。
神注视着哪里呢?
没有注视过一个倒在神像下血迹斑斑的少女,也没有注视妖身埋入地底的十六岁少年。
玄梦身旁的树结出数朵樱花。
他睡了几百年。
直到被重新唤醒。
南遥转过头看向身后的樱花树,她走上前,伸出手抚摸着树的纹路:“你是谁?”
有风吹起。
花瓣如同拥有生命一般缠绕在南遥的手臂上,她听见一个温柔的女声:“遥遥,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
“等到梦境快要结束的时候,请你烧掉这本书。”那个声音说,“这是我能为尘无心做的最后一件事。”
玄梦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要被掏空,有一只巨大的手在他的五脏六腑里揉搓。
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自从他建造这个梦境之后,就好像一直在被谁监视着。
那种感觉……很熟悉。
梦境好像开始不受他的控制,天幕一会儿变成血红色、一会儿又变成一片漆黑、一会儿又重新变得正常。
有一个人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
“借我你的身体,玄梦。”
“玄梦,我的孩子,我需要你的身体。”
玄梦的胸腔剧烈起伏,只觉得自己眼前已经出现了重影。他低头看自己的手,眼中却看到无数只虚叠起的手的影子。
那些重影在他的瞳孔中、脑海中化作实体,一只又一只地盖在了他的眼前,直到他眼前的光逐渐消失。
自己的意识好像要被什么东西夺走,一点点抽离体内。
而就在这时——
“玄梦玄梦玄梦。”
南遥的声音瞬间将他的意识夺了回来。
刚才侵入他大脑的外来者好像在躲避什么东西一般,瞬间抽离。
玄梦猛地睁开眼,还没来得及反应,南遥就一溜小跑跑到自己面前,弯下腰用一种“你没事吧”的眼神担忧地看着自己。
她……是来救自己的吗?
“你没事吧玄梦?”南遥忧心忡忡地说,“如果没事的话,公厨里的早饭为什么只有粥没有包子,我今天早上想吃蟹黄包,能麻烦给我变一下菜色吗?”
玄梦:死不死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