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南溟吹浪(六)
五丈见方的房间里。
申少扬和祝灵犀缩在巨大的丹炉里面, 谁也不敢动一下。
“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无人能听见的灵犀角里,申少扬疯狂提问,“他不是刚刚才出去吗?难道就不打算在舰船上溜达一下, 看看风景?”
祝灵犀连话都懒得答。
她怎么知道?
她被这开场不利的局面哽得无语了——她和申少扬好不容易从舰船弟子那里摸来了开门的玉珏, 刚潜入房间不到半盏茶的功夫, 还没来得及四下查探一番,这间房间的主人就回来了。
两人迅速打量房间,发现房间里根本没什么可供藏身的地方,连柜门都是敞开, 里面隔断成数格,根本挤不进一个人。
匆忙之下, 申少扬灵机一动,对着房间正中那座硕大的青铜丹炉指了指,两人一前一后地跳进丹炉口,吃了一嘴的炉灰。
大约是普通思路很难想到丹炉里还会藏着人, 房间的主人进了门,当真没有发现他们俩的存在, 自顾自地走到蒲团前坐下。
这么一坐,就是长久的沉寂。
祝灵犀和申少扬大气也不敢出,把气息掩藏到极致, 只能借着灵犀角交流,奈何置身炉中,根本看不到外面的情况。
未知才是最让人忐忑的。
身侧申少扬还在灵犀角里纳闷,“不应该啊, 不是扔出来‘大吉’吗?”
这到底吉在哪里了?
祝灵犀忍不住了。
她极轻微地动了一下。
“你干嘛?”申少扬立刻拉住她,在灵犀角里一个劲问,“别被他发现了, 他修为很高的。”
祝灵犀无言。
这时候申少扬倒是知道对方修为高了,怎么刚才提出要潜入房间的时候没这个觉悟?
她幅度很小地挣开他的手,极慢地朝边上挪了一点。
在她的身侧,有一个气孔,正对蒲团。
祝灵犀凑到了气孔前,透过气孔,向外望去,她实在想看明白外面的人究竟在做什么。
她的眼瞳忽然一缩。
“怎么了?”申少扬感受到她的手变得僵硬,在灵犀角里问。
祝灵犀没有回答。
丹炉外,微微沙哑的声音突兀响起。
“三百春秋,十万朝暮。”嘶哑的声音像是朽木强为雕,一半伶仃,一半枯槁,“日夜勤拂拭,不敢忘漏……”
“……为何拂不完?”
申少扬听不懂,胳膊肘很轻地碰了祝灵犀一下。
祝灵犀的声音透过灵犀角传来,好似连神识也打着飘儿,“他在擦我们上清宗的道心镜。”
申少扬满脑门疑问。
道心镜是什么?
祝灵犀看了他一眼,无奈地抿了抿唇。
上清宗是当今五域中少有的注重修士心性,胜过注重神通的宗门,每个上清宗弟子入道前的第一课,绝对是师长的教诲:
“修仙先修心,神通为外物。”
因此上清宗弟子以克己自持、清心寡欲为最佳,以修持道心为求仙之路,与别家都不同。
道心镜就是上清宗拿来检测弟子道心进益的工具。
申少扬发愣地望着她。
“这么说来,宫执事和这个人的联系果然很深。”他恍然大悟般说,“连你们宗门的法宝都偷出来给他了。”
他根本没有听说过道心镜这样的宝贝,肯定是这东西很珍贵,令上清宗敝帚自珍。
祝灵犀被他这句话梗得顿了一会儿。
“道心镜并不是什么珍贵法宝。”她微感尴尬地说,“几乎每个上清宗弟子都在道心镜前照过,这东西之所以没有流传五域,只是因为除了我们上清宗之外,没有人需要它。”
上清宗以外,少有人注重修持道心,还不是一抓一大把的元婴?
可见能不能修练到元婴期,和是否修持道心,并不存在必然的联系。
既然不存在必然联系,道心镜在上清宗之外,自然也就无人问津了。
申少扬似懂非懂。
灵识戒里,忽然传来沉冽的一声问,“道心镜?”
申少扬想起,曲仙君说过她的道侣来自上清宗。
——前辈也是上清宗的弟子。
冥渊下,卫朝荣的神色微微古怪。
“你问她,确定使用道心镜测探道心是上清宗的传统?”他问。
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申少扬看看祝灵犀,重复了一遍。
祝灵犀答得很肯定,“这个自然。”
“从我踏上道途起,每一次突破后都要在道心镜前走一遭。”她说,“这是我们宗门的传统。”
“道心镜是谁弄出来的?”
祝灵犀一怔。
她竟答不上来,甚至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也许是太常见,便没人去想这东西的由来?”她自己说着说着竟不确定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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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上清宗日日有弟子需要用到道心镜,就真没有人提及道心镜的来历?
卫朝荣的神色愈发怪异。
他静静地伫立在乾坤冢里,长久地沉默。
申少扬忍不住问,“前辈,这个道心镜有什么问题吗?”
卫朝荣默然。
千年前的上清宗也注重修持道心,但千年前的上清宗弟子根本不用道心镜。
“倘若神通为外物,那么借助道心镜,是否还算修持道心?”他淡淡地问,声音寒峭,“分明是要不借外物修练道心,为何又要求诸外物?”
一面修持道心,一面还执着外物,上清宗如今的路两头不着落,他竟猜不明白。
几分古怪。
申少扬没听明白,什么修心、外物,对他来说都太玄妙了。修练不就是打坐冥想,汇聚灵气吗?怎么还有那么多讲究?
一千年实在太久,久到尘烟隔世。
卫朝荣轻叹一声。
“算了。”他意兴阑珊,“不必再问了。”
一身魔元,问什么道心?
申少扬很想挠挠头,可是忍住了。
他怕丹炉外的人听见声响。
“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祝灵犀见他半天没反应,板正的脸上也闪过一丝无奈,“除了我们上清宗弟子,没有人会照道心镜。”
更何况那人方才还说,三百春秋,十万朝暮。
三百年。
“他必然是我们上清宗的人。”祝灵犀怅然说出推断,“所以宫执事才会为他掩饰。”
她心绪复杂极了。
申少扬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
“怪不得他在舰船上大开杀戒也没人知道,要不是戚枫认出了他,我们也不会知道。”他惊愕,“他刚才说什么抹不干净尘灰,是不是道心出问题了?”
祝灵犀轻轻点点头。
站在道心镜前,倘若镜面明静如水,那就说明道心纯粹,若蒙尘,则说明还须静修。
尘灰越多,道心越乱,最严重时,就会走火入魔。
方才祝灵犀短暂一瞥,望见那人手中的镜面上满是尘灰。
她从没见过谁的道心镜上有那么多尘灰。
“我们不要轻举妄动。”她对申少扬说,“这人的道心很乱,应该早就走火入魔了。”
谁也不知道走火入魔后的修士会想些什么,又能做出什么事。
“等他离开房间,我们立刻出去。”她说。
安全最重要。
申少扬有点不甘心,但被祝灵犀严肃的目光盯了一眼,只好点头。
祝灵犀松了口气。
她想了想,再次倾身,朝气孔处望了过去。
白衣男修盘腿坐在蒲团上。
他身形极高大,好似有一身又硬又冷的傲骨,可他的肩背却微微佝偻着,仿佛挺不直。
圆盘般的道心镜被他攥在手里,尘灰遍布镜面,隐隐约约映照出他略显疯狂的脸。
突然,他抬起了头。
祝灵犀的呼吸一滞。
那是一双冰冷无情的眼睛。
“逃!”没有一丁点犹豫,她在灵犀角里断然说,“逃!”
他们被发现了。
白衣男修脸上略显疯狂的神色消退了。
他的神情冰冷,像冬夜的惊雷,探出了手掌。
四周的符阵一瞬成了囚笼。
祝灵犀从踏上仙途起就开始玩符,执笔画符的时候有种近乎本能的直觉,入门后的第一堂符箓课,别人还在照本宣科,为一枚入门级的感气符苦思冥想,她已挥笔立就,令授课的老师止不住地惊叹“有这般天赋,我又能有什么可教你的”。
她被人称为“小符神”。
可是这一瞬,她竟觉得自己根本不懂符箓!
那根本不是纯粹依靠庞大的灵气堆积起来的符阵,而是超越了灵力与技法,近乎道法的存在。
她动弹不得,她不知自己究竟能怎么动。
“祝灵犀,”申少扬的声音在她耳边嗡嗡地炸开,“抓住我!”
她的手比她的思维更快捕捉到他的踪迹。
衣角攥入掌心的那一瞬,她身侧爆发出一道夺目的寒芒。
没有四周的符阵那样声势浩大,也没有那样繁复的纹路,只是一道刺眼夺目的光。
但这光照破了一切。
四面的符阵轰然碎裂,坠落成灰,原本整洁的房间里落下一道深深的划痕,丹炉从中裂开,一分为二,碎落在地上。
“嗯?”灵识戒一声微讶。
“原来是他。”卫朝荣意外。
申少扬在极度紧绷里追问,“前辈,你认识这个人?”
卫朝荣语气淡淡,“见过。”
“以前一个同门,没打过交道。”他说,“眼熟而已。”
不知为什么,申少扬觉得前辈提起这昔日同门的口吻,显然兴致不高。
得不到提示,申少扬只好握紧手中的剑。
极致的喧嚣后,是极致的死寂。
其实前后不过是一个呼吸、一次交手,但谁也没有再动。
白衣男修隔着丹炉的遗体冷冷地望着他们。
“魔气……”他神色冷酷。
申少扬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剑。
即使他知道面前的敌人根本不是他能抵抗的。
可前辈的魔气暴露了。
没有办法不暴露。
以申少扬的实力,根本没法接下刚才那一招,他只能求助前辈。
“你现在没有魔骨,我力量必须通过灵识戒传递到你那头。”前辈平静地说,“即使再小心,也很容易被发现。”
申少扬握紧了他的剑,警惕地望着对面的白衣男修。
“魔修。”白衣男修语气冰冷。
气氛沉凝到极致,仿佛下一瞬就要爆发惊雷。
突然——
“笃,笃,笃。”
三声敲门,一下一下,不紧不慢。
房间里的人一愣。
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舰船上禁止打架,都忘了吗?”有人站在门口,语气疏淡,“扰乱舰船飞行是什么罪知道吗?”
房间里的人呆呆地望着她,一时间谁也没回答她的问题。
“檀师姐”扫视屋里的面孔,从阆风使、小符神,再到神色冷酷的白衣男修。
这么巧?
她稍感意外:这一屋里,居然全都是她认识的人?
没有人反应过来,也就没有人动弹。
“违反宗规,还想抵抗?”曲砚浓很像模像样地横眉,“我数到三——”
申少扬立刻乖觉地收起了手里的剑。
“檀前辈,我要汇报!”他指着对面的白衣男修说,“这个人道心蒙尘,早就走火入魔了,之前就在舰船上大开杀戒,绝对是个危险人物,一定要警惕。”
曲砚浓似笑非笑地望了望他,余光瞥向他手上的漆黑戒指。
“是吗?”
申少扬狠命点头,“如假包换。”
白衣男修短暂地收回审视“檀师姐”的目光。
他瞥了申少扬一眼,冷笑了一声。
“当今五域中,竟还有个魔门的漏网之鱼。”他语气像凝了霜,气势十足,望了曲砚浓一眼,“把他抓起来,带回宗门拷问。”
申少扬不满,“你说什么呢?谁是魔修了?不能因为你刚才失手了,就说别人是魔修吧?你凭什么命令檀前辈?”
白衣男修望了曲砚浓一眼,“你告诉他。”
曲砚浓似笑非笑地接了茬。
她望向申少扬,很好心地说,“眼前这位就是这艘舰船的守船修士。”
“他还有一个身份,”她说,“獬豸堂大司主,徐箜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