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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雪顶听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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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少扬魂不守舍地孤身回到同伴身边, 舰船已一头栽进青穹屏障。
    银脊舰船冲入青穹屏障的那一瞬,仿佛一把尖刀穿过苍穹。
    “檀师姐真的是仙君?”灵犀角中,祝灵犀第一百次发问。
    申少扬两眼无神, 第一百零一次回答, “是。”
    “仙君怎么会在舰船上?她来玄霖域做什么?”祝灵犀第一百次追问。
    申少扬第一百零一次回答, “我怎么知道?”
    于是祝灵犀再次陷入沉默。
    这位本代上清宗弟子公认的符修天才自从意识到“檀师姐”的真实身份后,就一直处于这种恍惚的状态中。
    曲仙君竟然会穿上他们上清宗的道袍,佩戴獬豸堂的宫铃,假扮成一个獬豸堂弟子, 混入银脊舰船,最终又在舰船遭遇灭顶之灾时出手拯救了大家——这简直像个话本故事里才会发生的事。
    无需赘言, 曲仙君与上清宗的渊源是摆在面前的事,唯独让她疑惑的是上清宗内为什么没有一点痕迹。
    “毕竟是一千年前的事情了,当年的人大多都不在了,有几个能像大司主一样活一千年?”富泱说, “活下来的人,都已经到大司主这样的地位了, 怎么会和你们年轻弟子闲聊?”
    祝灵犀还是摇头,“你不了解上清宗。”
    以上清宗的骄傲,曲仙君曾在门下修行过的事情, 整个宗门都会帮她传扬到五域皆知,还有什么能比当世两位化神仙君都来自上清宗,更能证明上清宗是万古传承、仙道正统?
    “一定有谁在刻意封锁这件事。”她说,“但为什么要这么做?”
    申少扬没精力思考曲仙君和上清宗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群同伴们根本不知道他方才在曲仙君面前受到了多大的惊吓!
    当曲仙君冷不丁地望着他, 问他戒指里究竟藏着什么的时候,申少扬的心都快从胸腔里蹦出来了。他没有一点准备,自然谈不上伪装, 更何况这世上只怕少有人的掩饰能逃过曲砚浓的眼睛。
    惊慌失措明明白白地写在他的脸上。
    除非曲仙君是把眼睛闭上了,否则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曲仙君应该是看到了。”耳边的灵犀角忽然轻轻作响。
    申少扬有气无力:“这还用说吗?我刚才根本没防备,肯定看到了。”
    周围忽然一静。
    申少扬茫然惊觉,环顾四周。
    祝灵犀三人都盯着他不说话。
    申少扬这才意识到刚才那句话并不是说给他听的,这些同伴显然也不会知道曲仙君和他的对话。是他正巧被人戳中心事,牛头不对马嘴地接上了话。
    “你们在说什么?”他挠了挠头。
    富泱笑了起来,是那种抓住人小辫子的狡黠。
    只有这个时候,他望舒域修士的特质最一览无余,懒洋洋地望着申少扬,“申老板,应该是我们问你在说什么吧?”
    “说吧——”代销魁首一把勾住他的脖子,语气明快,“你偷偷藏着什么秘密,不能被我们看到?”
    申少扬看着眼前相识大半年的同伴。
    他忽然产生一点希冀:相识大半年,他很清楚眼前三个同伴有一个算一个都比他有见识,也许会有不同的见解。
    “如果,你们有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不会伤害到任何人,只是不方便让别人知道,”年轻的阆风使通过灵犀角,斟字酌句地问,“但有一个很强大——非常强大,你根本没法反抗的大人物想要知道这个秘密,你们会怎么做?”
    他自以为隐藏得很好,但确实只有他自己这么以为。
    “仙君想知道你身上的秘密?”祝灵犀单刀直入。
    申少扬负隅顽抗,“什么?不是,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祝灵犀吐字平平,“没办法,拦不住,放弃吧。”
    申少扬脸一垮。
    “真没别的办法吗?”他也不想负隅顽抗,但前辈不让说啊。
    祝灵犀没回答这个继续负隅顽抗的问题。
    答案是无需重复的,仙君乐意,这就是一个能跨越任何阻拦的理由。
    “也许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富泱忽然说。
    这句话让甲板上戴着灵犀角的另外三个人同时回过头看向他。
    申少扬充满希冀地问,“什么办法?”
    富泱的神情里没有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透露着“确定”,他用充满琢磨的语调,慢慢地说,“如果仙君想要知道你的秘密,为什么你到现在还能保守住?”
    申少扬一愣。
    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直到此刻才霍然意识到这确实是最古怪、最值得注意的问题——
    曲仙君本可以轻而易举地从他这里得到答案,但她没有,为什么?
    耸立的船楼上。
    “你就这么放过那个申少扬?”面色青黑的大司主语气生硬,似乎是还没学会在化神修士面前该怎么说话,想缓和,偏又更像质问,“他是个魔修。”
    那一丝魔气瞒得过任何人,却绝不可能瞒过原本就是魔修的曲砚浓,方才他质问申少扬两次,都被她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了。
    要说她无意包庇,鬼都能不信。
    曲砚浓很平静,“所以呢?”
    徐箜怀意识到这是一个根本不打算交流的姿态。
    如果面前的人是奔逃五域的亡命之徒,又或者权柄赫赫的狡诈狂徒,徐箜怀有的是办法和他们打交道,他的大半生就是耗在这些人身上的。
    他永远在啃最难啃的骨头。
    可她不是盘中骨肉,也绝不会有人敢将她看作一块骨头,她永远在桌边上座。
    细究起来,他是以下犯上。
    徐箜怀青黑的脸绷得很紧。
    “我以为你是最不会包庇魔修的人。”他语气更生硬,“如果你想包庇魔修,魔门也不会覆灭。”
    曲砚浓叹口气。
    很显然,指望徐箜怀这样的人学会“变通”完全是奢望,有上清宗的规矩横在面前,即使他能想明白地位和身份,他也会黑着脸往前撞到头破血流。
    她的目光向下,落在吵嚷的甲板上,年轻的阆风使和他的同伴们勾肩搭背又推推攘攘,偏偏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一看就知道背地里聊得欢畅。
    他们周围没有一点灵力传音的波动,连她也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看来是用上了那对从知妄宫里得到的灵犀角。
    “我倒不后悔覆灭魔门。”曲砚浓说,“再来一次,我也会这么做。”
    徐箜怀敏锐地看过去。
    一般来说,这种句式后面就会跟着一句“但是”。
    不过曲砚浓停顿了一下,没有说出那个“但是”。
    她转而说,“我刚见到申少扬的时候,他脸上有魔纹,身上有魔骨,结丹后却没有了,身上也没有魔气了。”
    徐箜怀立刻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他和你一样,毁去了魔骨?”他问,又断然,“不可能,他出手时有魔气。”
    曲砚浓不置可否。
    所以那魔气并非来自申少扬,而是来自那只神秘的黑色戒指。
    她之前就有所猜测,现在完全确定,申少扬所戴的那枚戒指里一定藏着一个魔门残魂,时不时能操控申少扬出手。
    所以当初在镇冥关时,申少扬跌向冥渊又能爬回来;在碧峡时,他明明没有激发她藏在玄衣苔中的玄机,却能从激流中生还;方才在徐箜怀的攻击下,他能支撑过两个回合。
    一切都是那道与魔门大有渊源的残魂在帮他。
    她与其说是问申少扬要一个答案,不如说是故意打草惊蛇,想看看那道残魂会有什么反应,又想看看申少扬在一番苦思冥想忐忑心惊后,究竟能编出什么瞎话。
    又或者,这小魔修会吓得直接逃跑?
    “你怀疑申少扬背后还有一个魔修传承,想要放长线钓大鱼。”徐箜怀似乎能理解她的思路了。
    曲砚浓沉默了一会儿。
    “怎么会?”她难得很真诚地说,“我就是觉得挺好玩的。”
    看小魔修和他背后的残魂因为她一句话鸡飞狗跳,应该还蛮有意思的。
    徐箜怀顿时黑了脸。
    很明显,他觉得曲砚浓是在故意说反话戏耍他,并且绝不会对他说出真相。
    他黑着脸顾自消了一会儿气,语气僵硬地说,“我已经按照你的意思,把你即将驾临牧山阁的消息放出去了。你是打算被他们从渡口迎接过去?”
    就在方才短暂的洽商里,她吩咐他通过獬豸堂的渠道放出“曲仙君将莅临牧山阁”的消息。
    虽然没有明确的包揽,但徐箜怀明白她目前对牧山阁背后的秘密很感兴趣,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牧山阁有个一年一度的风俗,叫做‘谒清都’,实际上是祭拜祖师神塑,这几年牧山阁兴师动众,办得很隆重。”徐箜怀说,“现在动身前往,正好能赶上。”
    越是兴师动众的盛典,越容易查出平时难以查到的线索。
    徐箜怀觉得这个时机确实很妙。
    他随口说,“以你和卫朝荣的关系,恐怕早就知道这个风俗吧?”
    曲砚浓却忽地怔住。
    “那是什么?”她慢慢地问。
    徐箜怀诧异。
    他回过头看向曲砚浓,好像她理应知道答案。
    直到他在她的脸上看到一点真实的问询。
    “你竟不知道。”他说。
    但他也没有再说话,因为他最初的两句话已经是这个问题的答案——谒清都是一种祭拜祖师神塑的风俗,仅此而已。
    曲砚浓的目光从他的脸上挪开。
    她确实没有一点印象,她很确定她并没有因为岁月漫长而忘却这些和他有关的细节,既然连徐箜怀也知道“谒清都”这个风俗,那么她的空白记忆只可能有一个原因——
    数百年前她在上清宗留下的后手、应对道心劫的那个办法、遗落在上清宗的那样神秘的东西,和这个“谒清都”有关?
    “我不会被迎接过去。”曲砚浓突然说,“他们不会接到‘曲仙君’。”
    徐箜怀没明白她的意思。
    ——那她为什么要放出“曲仙君会去牧山阁”的消息?
    曲砚浓说,“他们只会遇见獬豸堂的檀潋。”
    徐箜怀明白了。
    她要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让牧山阁在“曲仙君驾临”这个虚无缥缈又有迹可循的消息下忙起来,先打草惊蛇,她好瓮中捉鳖。
    獬豸堂大司主顿了顿。
    他忽然说,“你对那个申少扬,也是打草惊蛇。”
    曲砚浓意外了一下:徐箜怀竟然又敏锐了一回。
    徐箜怀深深看她,他从宫执事口中听说了她先前在阆风苑众目睽睽下对申少扬说过的话。
    她轻易不离开山海域,这次却同时和年轻的阆风使坐上了这艘银脊舰船——他们都曾是魔修,她还说申少扬像卫朝荣。
    方才她说自己“倒不后悔覆灭魔门”,后面绝对吞下了半句未尽之语,不后悔覆灭魔门,那么后悔的又是什么?
    是后悔成为仙修吗?
    如果当年她和卫朝荣没有先后来到上清宗,如果他们都是魔修,也许就不会到现在生死相隔的地步。
    现在她待这个少年阆风使如此特殊,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思?
    “希望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獬豸堂大司主说。
    曲砚浓看了看他。
    “那肯定比你清楚一点。”她实话实说。
    被一面不知来历的镜子害得走火入魔的人可不是她。
    徐箜怀青黑的脸,更黑了。
    银脊舰船跳跃着驶入鱼腹一般的舰港。
    舰船每次结束航行,都要驶入特殊构造的舰港内,自行拆解为不同的部件,由炼器师检查修复。
    “叮啷——”
    舰船侧面的阔翼在阵法中脱落,飞向两侧。
    悬飞在舰船两侧的炼器修士见过太多次舰船拆解,毫无波澜地等待阔翼慢慢飞到她面前检查。
    目光落到阔翼时,她猛然一愣。
    原本精巧宽大的侧翼,竟然只剩下半个翅根,边缘奇异狰狞,这根本就无法使用了。
    舰船脱落阔翼后毫无停顿,在舰港的灵潮推动下缓缓向前驶去。
    “咣啷——”
    舰船的尾翼脱落了,在脱离舰船的那个瞬间碎成八瓣,飞向八个不同的方向,神仙出手也没法拼成完好的一片。
    炼器修士的眼睛瞪大了——按照尾翼的损坏程度,这艘舰船根本不可能支撑到青穹屏障内!
    舰船依然慢慢地向前。
    “咔擦、咔擦、咔擦……”
    一声又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崩裂声像是贴着炼器修士的头皮响起,让她再也绷不住,几乎从原地跳起来。
    “等一下,等一下!”她难以理解地大喊,像是见到了什么让人惊骇至极的事情,“你们坐着这座舰船,根本不可能从南溟生还,你们是怎么活着回来的?”
    宫执事提前一步从舰船上下来,陪在炼器修士身侧看舰船入港,这时终于愿意打破故意维持的沉默,用一种故作矜持的语调,仿佛很平淡地说,“哎呀,我没和你们说吗?一定是事情太多,忙得我忘了。”
    在炼器修士几乎要杀人的逼问目光里,他摇头晃脑,得意极了,“曲砚浓仙君,就在我们这艘船上!”
    “是曲仙君亲自带我们回来的。”
    一个消息,震得满场惊骇。
    轰动舰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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