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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雪顶听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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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少扬的心比牧山的雪还要凉。
    “前辈, 曲仙君这个问题,我到底怎么回答啊?”他唉声叹气——如果前辈愿意自曝身份,他哪用这么犯愁啊?
    但多舛的故事往往都有恼人的关碍, 把申少扬这个急性子拦在山前跳脚。
    卫朝荣神色平静, 他既无法离开乾坤冢, 又不能绕过誓约拾回“卫朝荣”这个名字所代表的身份,怎么与曲砚浓相认?
    就算她猜出他身份,他敢任她刨根究底追到冥渊下吗?
    还不是时候。
    崇山万重横在眼前,他也熬了一千年。
    熬着也就熬着了。
    “她对你并无恶意。”他说, “不要命的问题,答错也就答错了。”
    申少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叫“不要命的问题答错也就答错了”?前辈的心是不是太宽了一点?
    在“要命”和“不要命”之间, 还横亘着一千万种可能呢。
    卫朝荣似乎是失笑。
    “你有没有发现你们有一点相似?”他问申少扬。
    申少扬当然知道,甚至还能列出很多,但不敢说——在前辈面前,这种死亡问题是能如实回答的吗?
    他犹豫着不说话。
    卫朝荣平淡地接上了答案, “你们都曾有一身魔骨,又自愿毁去。”
    申少扬不觉松了口气。
    如果按照前辈的列举法, 他还能说自己和仙君都是仙修、都是人类修士呢——可见前辈的心情不错,这也能列举出来。
    “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相似之处吧?”申少扬说,“仙魔大战后, 毁去魔骨,踏上仙途的魔修数不胜数。”
    魔门覆灭,若不想被斩尽杀绝,自然只有弃魔修仙这一条路能走, 按理说,曲仙君应当见多了同类。
    卫朝荣却默然一晌。
    “因为那时我们都还很年轻。”他嗓音寒峭沉冷,定定而响, “不知道一千年有多长。”
    她在申少扬身上看到的不止是舍弃的魔骨,还有她的昨日之日。
    “我唯一不明白的是,她自己究竟明不明白这件事。”他说。
    早课是上清宗千年不变的传统,早课后的加餐也是。
    当然了,都是清修苦守的上清宗仙修,从不注重外物,肯定是不会差这么一口吃的,来加餐也不过是尊重宗门传统罢了——
    “好多人啊!”
    申少扬目瞪口呆。
    牧山阁例行早课的云台下,由修士灵气外化所呈现出的灵力流光数不胜数,横七竖八地划过半空,从不同的方向飞来,饿虎扑食般奔向云台。
    “唰——”
    一道剑光几乎贴着他的鼻梁飞过,将他额前碎发削去半截。
    “轰——”
    一股黄风从远山呼啸而来,还没到眼前,先洋洋洒洒浇了人满头黄沙,黄风里兴冲冲跳出十来个少年,一窝蜂地冲向云台。
    “嘣!嘣!嘣!”
    山崩地裂般的炸响,半空中闪现出数道一模一样的人影,每道残影都伴着一声炸响,飞快地扑向云台。
    高台广厦、云天雪岭间,一声呼号震得半山抖一抖:
    “惜君青云器,努力加餐饭——”
    “诸位同门,食场无情,各凭本事!”
    这、这……
    不知道还以为是宗门大比呢。
    祝灵犀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没能被符箓挡住的黄沙,木着脸回应同伴们匪夷所思的眼神。
    “加餐时寻常场面罢了。”她很淡然地说,“小事,别放心上。”
    她的同伴们看起来有很多话想说:你们上清宗就是这么清修苦守的?含泪大啖三百餐,不辞长做干饭人?
    然而目光一转,申少扬惊叫,“仙、檀师姐,你什么时候去拿了春盘?”
    其余三人齐齐回头。
    腰系金色宫铃、身着素白道袍的女修一手托着春盘,姿态随意得像是没规没矩的年轻弟子,只要一晃神就能完美融入周围纷乱的人群,根本找不出一点差异。
    听到呼唤,她神态无辜地抬起头,理直气壮。
    “不是各凭本事吗?”
    远处,数道灵力聚成的流光共同指向的地方。
    云台下八扇门,门里八道御馔。
    早课后的加餐之所以如此吸引人,引来全牧山精英弟子争先恐后,当然不单为口腹之欢,最主要的还是为这龙肝凤髓的八珍御馔。
    得一味,就抵得过一枚珍品丹药,放在四方盟的拍卖场里,能拍出三万铢到五万铢不等,就算对于不少金丹修士而言也是一笔大数目。
    上古宗门底蕴如此,不仅财大气粗,还当真舍得馈赠普通弟子,每日八道御馔,一月就是上千万铢清静钞如流水般洒出——这还只是作为其中一脉的牧山阁的花销。
    真要是统计整个上清宗在加餐上的花销,那绝对会是个让五域惊骇的天文数字。
    对普通弟子尚且如此舍得花钱培养,无怪乎人人都想拜入上清宗。
    好东西要抢,难免僧多粥少,每每加餐时刻,都是同门情谊粉碎之时。
    “英婸,你们鸾谷人脸皮不要太厚了,在外总吹你们鸾谷是上清宗嫡传正朔,其他几脉都是未得真传的分支,怎么现在还来抢我们牧山的御馔?”满地黄风里,一道沙哑女声气势雄浑。
    “公孙师妹说笑了,大家都是上清宗同门,分什么鸾谷牧山,改日你到了鸾谷,我定邀你同去云台加餐。”锋锐剑光里,清朗女声侃侃而言,“你且莫急,鸾谷每日足有三轮八珍御馔,绝不会亏了你。”
    鸾谷财大气粗,硬是比牧山放出的御馔多了两轮,但鸾谷弟子比起牧山,又何止多了两倍?其中已结丹的精英弟子,又何止是牧山的两三倍?
    就算是英婸这样的出众天才,一日不落地去抢御馔,一月里能抢到两回吗?
    什么邀你同去,什么不会亏?都是画饼。
    “无耻。”沙哑女声一语破的。
    英婸哈哈一笑,不以为意,剑光直指中间那扇门。
    每日八珍御馔中,总有一两味最珍奇,价值也最高,今日最珍奇的就是这扇门中的御馔,取了早春清欢味,做了一盘人间春。
    蓼茸蒿笋试春盘。
    牧山的顶级食修造诣绝不差鸾谷半分,这一盘清欢的价值绝不会低于五万铢清静钞,至于究竟有什么妙用,吃了才知道。
    抢了再说。
    英婸精于剑道,今日又占了先手,做足了准备,瞬息间就来到春盘前。
    乘满地黄风的公孙师妹夺御馔倒是其次,最要紧的是不能让英婸得手,于是看也没看其他御馔,缀着英婸直奔春盘。
    剑光和黄沙你来我往纷纷扬扬,春盘前短短十几步距离,竟闹出十几人相争的动静。
    “喂喂,小心着点,打归打,别弄脏了我的春盘。”十步之内,只有食修置身事外,一枚符箓罩住春盘,对着满眼黄沙皱眉。
    “来了。”英婸扬声,抢在公孙师妹之前伸出手,去托那春盘。
    “轮得到你?”公孙师妹冷笑,黄沙汇成半个托盘,后发先至,绕开英婸的手,抢先一步托在春盘下方,瞬息与英婸的手触在一起。
    同时在握。
    下一瞬,手中一空。
    被两人同时握在手里的春盘,竟在一瞬息,离奇地消失了。
    没有一点灵力波动,没留下一点痕迹,甚至窥不见那个横刀夺爱的神秘人物的背影,被鸾谷、牧山两大精英弟子苦争的春盘,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没了踪影。
    连闲坐看戏的食修也愕然起身,四顾茫然,“谁?哪个拿到我的春盘了?你倒是露个脸啊?”
    无人回应。
    黄沙慢悠悠地飘落,只剩下一地狼藉。
    英婸收回手,脸上讶异已平复下去,若有所思,“公孙师妹,看起来,你们牧山还藏着一位低调的同门。”
    如今的牧山,就以英婸和公孙两人为冠,能躲过两人的探查横刀夺爱,你就说这本事多大吧?
    “牧山一脉又添英才。”英婸悠悠地说,“公孙师妹,恭喜你。”
    公孙锦皱眉,英婸明显是幸灾乐祸。
    论归属,她才是牧山这一脉年轻弟子中的第一人,英婸不过是暂驻,早晚要走,这个神秘人物威胁不到后者,却会对她的地位造成冲击。
    以公孙锦的脾性,倒不至于容不下比自己更强的同门存在,但她好歹要知道这人究竟是谁吧?
    “同喜。”她冷冷呛回去,“岵里青中又添一位牧山同门。”
    英婸微微一笑。
    “同为‘岵里青’,共同守卫祖师神塑,再添一位同伴,这自然是好事。”她当然不会被公孙锦三言两语挑动心绪,“我看见一位鸾谷同门,许久不见,去打个招呼,失陪。”
    公孙锦眉头紧锁。
    她目光追着英婸的背影而去,看后者走向云台边缘簇拥在一起的三五人,尽是些陌生面孔。
    没见过。
    云台边缘。
    曲砚浓从春盘里挑出一枝蒿笋,很不讲究地三两口吃掉,一伸手,将春盘递给祝灵犀。
    “八珍御馔,吃过吗?”她比祝灵犀更像个上清宗弟子,完全对得起她身上那身素白道袍,那熟稔的架势真像是个从小在上清宗、长大后进入獬豸堂的金丹女修,“哦,你这个修为应该是没吃过——送你了。”
    春盘抵在手边,祝灵犀下意识接了过来。
    “尝尝吧,下次想吃,也不知道猴年马月了。”曲仙君很体贴,“搞不好这就是十年内唯一一次呢,多吃点。”
    好像是在鼓励,但又不像。
    不确定,再看看。
    祝灵犀端着春盘,默然。
    富泱先伸手。
    “好纯净的灵气。”代销魁首“咔擦”一口,“金丹食修的手笔,论造诣应属第一流,放在我们四方盟里,万铢清静钞也未必能请动。”
    一个数字足够叫扶光域来的土包子惊掉下巴,他还犹未说完,“这么一小盘,稍微叫一叫价,配上名厨的名声,七万铢清静钞也能试一试。”
    富泱这么说,是站在卖方角度“试一试”,并非人人都是代销魁首,因此这一盘御馔的价格大约在五万到六万铢清静钞之间。
    这也足够惊人了,先前富泱大力推荐的紫金矿也不过三千铢一斤,这一小盘就抵得上十来斤紫金矿!
    “要不你别吃了吧?”申少扬很严肃地看着祝灵犀,“咱们一起把这盘春盘卖掉,清静钞平分。”
    祝灵犀:“……”
    富泱看热闹不嫌事大,“好啊,你们也不用去找买家了,直接卖给我,三万铢,省得你们折腾,怎么样?”
    祝灵犀无言。
    她没搭理这两个不着调的同伴,将春盘递给一旁沉默的戚枫,令后者拿了一根,然后才平静地说,“不吃就算了。”
    曲仙君把这春盘送给她,她也坦然受之,不必作扭扭捏捏状。可她要是贪图这点清静钞,竟不识好歹地拿去卖钱,还提什么大志向?
    申少扬悻悻。
    四人一人一根分吃蒿笋,身后忽然有人笑语。
    “祝师妹,好久不见,你竟也在牧山。”
    祝灵犀应声回头。
    英婸站在三步外,视线不期然落在祝灵犀手中的春盘上,目光骤然一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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