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雪顶听钟(七)
英婸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 不会在小江小河前失色。
“你误会了。”她笑容不变,“我只推荐了一个人。”
公孙锦目光在那五道身影里徘徊。
很明显,这五人中有三个筑基修士必然是来看热闹的, 英婸推荐的人只可能是那两个金丹之一。
她在申少扬和曲砚浓之间来回看了看, 一个是花里胡哨说了一大通乌七八糟话的不靠谱, 一个是照面就让她感到惊悸的强者,公孙锦很确定地将目光落回后者身上。
“你很强。”公孙锦嗓音微微沙哑,笃定地说,“我从前没在鸾谷见过你。”
曲砚浓微微笑了一笑。
“现在认识也不迟。”她漫然说, “有缘相见的人,总会认识的。”
既然她化解道心劫的后手与牧山有关, 那么总会有一天回到这里,拿回属于她的东西,无非是早或晚。
“你也传承了魔门绝学,是碧峡?”公孙锦从申少扬方才的话里提取信息, “我第一次见和我一样的修士,魔为仙用, 毕竟很少。”
实际上申少扬那一番长篇大论介绍的并不是曲砚浓,但公孙锦误打误撞反倒蒙对了。
曲砚浓语气疏淡,“我刚从山海域坐舰船过来, 不认得你。”
一个字也没有假,却好像什么都说了、什么都答了。
公孙锦神色严肃了些。
“往后就认得了。”她淡淡地说,“毕竟谒清都时总要一起共事,早晚会熟悉的。”
成事在天, 纵然之前对空缺之位势在必得,但见到这个素白道袍的女修后,公孙锦就很快坦然接受了这个空缺被鸾谷夺走的可能。
这世上终究还是实力说话, 英婸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找到一个强大的鸾谷修士,那是她的本事,也是鸾谷的底气。
牧山终究还是差了底蕴。
那不是十年、二十年奋力追赶能企及的东西,他们差了上千年正朔嫡传的积累和底蕴。
公孙锦不至于连摆在眼前的失败也不敢面对。
英婸的表情怪怪的。
曲砚浓很遗憾。
“我也很想和你们共事,一起巡护神塑。”五域最声名远扬的独来独往之人叹了口气,“可惜这次参加擢选的人不是我。”
公孙锦一愣。
“什么?”她没听懂。
英婸干咳了一声。
“公孙师妹,你搞错了,我推荐擢选的不是檀师姐。”
公孙锦愕然。
她立刻将目光挪向申少扬,顿了一下。
难道她看走眼了,这个夸大其词、花里胡哨的男修是比“檀师姐”隐藏得更深的天才?
英婸淡然自若:“祝师妹,你自己来打个招呼吧。”
……师妹?
公孙锦的目光慢慢地平移,最终落到剩下那四人中唯一会被英婸称为“师妹”的身影,她的眼神慢慢地凝固,像落在冷铁上的滚油,一层层地结成死白麻木的油脂。
“一个筑基修士,英婸,你真是好得很。”她冷笑,像是咬牙切齿,从齿缝里蹦出来的字句,“竟敢轻视我牧山至此。”
公孙锦拂袖转身,向深山行进,“我倒要看看你们任一个筑基修士丢了这个空缺,怎么回鸾谷见人!”
牧山的几名金丹修士迅速跟上她脚步,头也不回,一时留下鸾谷岵里青们进退皆不是,微妙地望着英婸,欲言又止。
“英师姐,好主意。”有人忽然对着英婸竖起大拇指,赞不绝口,“妙啊,真是太妙了。”
同伴侧目。
找一个筑基修士来擢选岵里青,也能算是好主意?
英婸的神情微动。
“反正咱们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只能被他们牧山占了近水楼台的便宜,那不如就找个还没结丹的师妹过来擢选,让他们知道,在我们眼里,他们根本配不上做我们鸾谷金丹的对手,只配和我们的筑基修士比一比。”那人眉飞色舞,“好好地恶心他们一回,出一口憋了这么久的恶气!”
“高!”那人大加赞赏,“实在是高。”
一众岵里青恍然大悟。
有点道理,与其奋力挣扎,找几个平庸的金丹来凑数,让牧山人看到他们的无能为力,不如像英婸这样直接从筑基修士中挑出个可圈可点的,彰显一下鸾谷的举重若轻、底蕴深厚。、
总归是要输,不如摆个游刃有余的姿态,让牧山人摸不清斤两。
他们想着当下和侥幸,英师姐的目光却放在了未来。
“高,确实是高。”岵里青们纷纷说。
英婸呛到。
有人格外注意到素白道袍的女修——她长着一张无人认得的脸,不算顶出众,但一身飘渺意,不知为什么就让人觉得她一定风仪无双。
“檀师姐不来试试擢选吗?这些牧山人嚣张极了,但本事却不见得有几分,说不定就胜了……对了,还没问过檀师姐是哪一脉的高徒?”
许久不曾有人问她来历。
曲砚浓一瞬怔然。
“从踏上仙途起来算,我应当算是……”她慢慢地说,“鸾谷门下吧?”
这话说得好奇怪,是鸾谷弟子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算是?
但上清宗家大业大,千万个人有千万经历,萍水相逢,谁去深究呢?
“原来檀师姐也是我们鸾谷门下,大家都是自己人——我就说呢,像师姐这样的的气度,也就我们鸾谷修士能有,牧山的修士总有一股小家子气。”
这话说完,立刻有岵里青同伴笑他,“你难道打得过公孙锦?仗着人不在,在背后说人家小家子气,可敢当面说?”
被驳了面子,那人据理力争,“我可不是含恨羞辱,实话实说罢了。你们难道没发现,这些牧山的修士无论实力强弱,身上总是带着一股让人不舒服的感觉,好像很自命不凡,关键时却又总喜欢以弱者自居。”
祝灵犀很快对应上方才牧山修士们的神情。
不得不说,这形容虽然有点冒犯,却十足精准。
“就说他们对咱们鸾谷的看法吧,”那人摊手,“千年前,难道不是他们求着要回归,一门心思傍上咱们鸾谷?现在羽翼渐丰,又嫌我们鸾谷势大,总压着他们一头了。”
“有本事,一千年前不要并入鸾谷,现在好处享受尽了,又想走了?哪有这么好的事。”
曲砚浓早一千年就猜到了。
“旁支势大难制、人心浮动,难免。”她不以为然,分分合合的事,魔门每天都在上演,恩也好,怨也罢,向上的机会摆在眼前,难道就这么放弃?
这观点注定不为仙修所喜,“难道道义恩情都不要了?这和魔门有什么区别?对得起祖师遗训吗?这一套要是真的好,当初魔门怎么会覆灭?曲仙君又怎么会弃魔修仙?”
曲砚浓沉默。
救命。
申少扬忍不住要捂脸:反驳曲仙君,还拿曲仙君自己举例……如果这个鸾谷修士以后知道自己面前的人是谁,心里得有多尴尬啊?
英婸适时地打起圆场,“好了,檀师姐隶属獬豸堂,监察全宗门,职责所在,对鸾谷、牧山自然一视同仁,难道还要人家违背公心吗?”
曲砚浓将腰间的金铃取了下来,因此岵里青们至此方知“檀潋”隶属獬豸堂,倒是理解了英婸舍近求远,不请金丹的“檀潋”,却请筑基期的祝灵犀擢选。
反驳的岵里青在“獬豸堂”这三个字面前谨慎了许多,却还是没忍住嘀咕,“就算是獬豸堂弟子,总也有亲疏远近、七情六欲吧?难不成个个都成圣人神仙了?”
真是堵也堵不住嘴的棒槌。
英婸简直头痛,赶紧催促众人往山谷中走,“既然人都来齐了,咱们就速战速决,省得叫牧山人得意。”
她毕竟是上一届阆风使,岵里青中实力最强的人,说出来的话大家都听,前前后后抬脚,循着牧山岵里青们前行的方向往山谷中走。
那位忍不住反驳的岵里青自知莽撞,闭上嘴,打算跟上同伴们的脚步,转身时,却听见身后随寂寥山风而来的言语。
“没有七情六欲,就是神仙圣人了吗?”
他回身,素白道袍的女修眼睑微垂,晨光熹微,她在无定微光里日月加身,仿佛转眼就要化在风里,飞上九天之上的云霄去。
金刚怒目,菩萨低眉。
一身缥缈意,敢言不神仙?
“我、我不知道。”这性情冒失激烈的上清宗弟子下意识说,语气渐弱,透着一点茫然失措,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至人无己……也许就是神仙吧?”
他说到这里,又回过神来,好气又好笑,“我只是个金丹,我怎么会知道呢?”
是啊,他只是个金丹修士,既非至人无己,也做不到神人无功,舍不下七情,割不断六欲,他能知道什么呢?
可舍下七情、放下六欲的人,又知道什么呢?
曲砚浓抬起眼睑。
“檀潋”的脸算不上顶美,也不是那种气焰迫人的长相,有种曲砚浓永远无法拥有的温婉柔和,这张脸长在任何一个人脸上,都会被人夸一句“温良恭俭”。
可她抬眸,这张脸便淡了温婉,去了柔和,光焰惊人,叫人不敢抬头见炎阳。
她已走过这条路,迈不过凡胎尘心。
“你说得没错。”她微微一笑,“咱们都不是神仙,哪能没有私心呢?”
岵里青惊异于她的突然改口,又有点欢喜,“我就说嘛,咱们鸾谷弟子还能胳膊肘往外拐?”
曲砚浓漫然一笑。
抱歉,那还真没有的。
她有一点私心,不在鸾谷,也不在牧山,跳出五域外,不在四溟中。
只在遥远天河下。
“别的也不重要,”她漫不经心,仿佛随口一说,“当初豁出命带牧山回上清宗的人,若是见到现在牧山弟子一心脱离鸾谷掌控的模样,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会不会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