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孤鸾照镜(十)
上清宗弟子都知道, 符沼不是天工造物。
“符沼原本是一片寻常滩涂。”祝灵犀手握一枚青色号牌,脸上神情极紧绷,言简意赅, “上清宗在此开宗立派后, 门下弟子多是符修, 平日以画符为功课,倘若画出的符箓不尽人意,就会掷入这片滩涂,千万年下来, 滩涂中的符箓多过沧海沉沙,符沼也就成了符沼。”
他们正虚虚地踩在一片轻软得似云的泥沙地上, 每一步都好像要沉到底似的。
祝灵犀是上清宗弟子,当仁不让走在最前面,她攥紧了那枚青色号牌,目光紧盯着身前的泥沼地, 似乎那里藏着什么会突然跳出来咬人一口的毒蛇。
“符文有灵,受符沼滋养, 多年不散,仿若活物,我们将它称作符怪。”
“行走在符沼之上, 随时都有可能触发浮涌在淤泥中的符怪。”祝灵犀把从前在别的同门那里收集来的见闻一板一眼地说给同伴,“我们手里的号牌本身也是一枚载录符文的容器,当行走在泥沼上的人解决了一只符怪后,号牌中的符文也会相应衰弱, 等到号牌中的符文完全消散,号牌就会变成白色。”
不触碰淤泥、不直接行走在符沼之上,就不会触发泥沼中的符怪, 与之相对,号牌中的符文也就不会衰弱消散。
“号牌有七种颜色,里面的符文强度也各有高下,符文越强,也就越难消散,离开符沼也就遥遥无期。獬豸堂会针对被惩罚的修士的修为和行为恶劣程度配发号牌,赤色最难,紫色最易,我们拿的是青色号牌,算是比较容易过关的。”
参加云海争渡实在算不上什么大错,獬豸堂抓人归抓人,却不会故意给出过当的惩罚,若他们四人修为再差点,说不定獬豸堂会直接塞给他们四枚紫色号牌。
富泱把那枚青色的号牌翻来覆去打量,很不解,“这样一枚青色号牌中的符箓并不简单,至少是一位筑基期的符修精心刻画的,更别提难度更高的号牌了。要进符沼的修士那么多,每个人都要提供号牌,獬豸堂得花费多少清静钞?”
其实富泱说得还是委婉了,符沼并不对外开放,只作为违反宗规者的惩罚之地,这种定位若是放在别的宗门内,符沼早该成为一个只流传于小部分人口中的神秘恐怖之地——但符沼在上清宗。
是违背宗规像打嗝一样自然,被獬豸堂带走像进学一样频繁的上清宗。
富泱简直算不出上清宗究竟要为制作号牌花费一个什么样的天文数字——难怪都说上清宗财大气粗,难道他们都感觉不到浪费吗?
祝灵犀以奇怪的目光回看他。
“上清宗到处是符修,”她说,“为什么要花钱?”
富泱难得一愣。
“符沼是早晚课画出的符箓所形成的,号牌自然也是。”祝灵犀说,“这是部分人的功课,符笔是修士自己的,朱砂、符纸也是自己常用的,不画这个也会画别的,最终也不过耗费修士三五张符纸罢了,当然不用宗门出钱。”
三五张符纸又算什么呀?那种最寻常的符纸,一买就是五百张,甚至还不到十五铢清静钞,便宜又好用。谁要是做早晚课画几张符箓还问宗门要那三五张符纸的清静钞,整个鸾谷都会笑话一整年的。
富泱很震撼,“所以你们上清宗就一铢也不花,就得到了一个满是符文的秘境,还有一大堆刻了符箓的号牌?”
这个四方盟没教过!
祝灵犀用一言难尽的目光望他。
她显然很不能接受富泱这种什么都要用清静钞来衡量的风格,抿着唇拒绝接话,握着青色号牌,忽而倾身一捞。
“咚——”
钟磬轻鸣。
一枚简洁瘦长的符文缺了一角,如鱼跃般跳出滩涂,正正好对上祝灵犀握着青色号牌的手。
符怪!
微弱的白色灵光在祝灵犀的指间勾勒成一模一样的纹路,与滩涂中鱼跃而出的符怪相对。
莹光一闪。
一残一全的两道符文同时消散,号牌上浓重的青绿色也仿佛微不可察地淡去了一点。
“运气不错。”祝灵犀神色微微松动,抬头朝同伴们解释,“这里应该是浅滩。”
符沼的“深滩”“浅滩”当然不止指代深浅,还被用来区分滩涂中埋藏了多少符怪、是否有高阶符箓。越是深滩,越是步步符怪,寸步难行。
作为上清宗惩罚违背宗规的弟子的试炼之地,符沼绝无致命危险,顶多就是让闯关者受点伤,真正可怕的是它会无限耽搁时间。
最简单、最省灵气的办法就是像祝灵犀刚才那样,绘出符怪所对应残缺符箓的正确、完整版本,但这种办法需要闯关者对符箓一道浸淫极深;没有这样的优势,就只能靠蛮力硬闯了。
“越强越难的符怪,越能消耗号牌中的符文。”祝灵犀神色认真,“符文在符沼中就如活物,威力不比妖兽差,埋藏在符沼中的符文,甚至不乏能斩杀元婴修士的高阶残符。”
以祝灵犀稳妥的性格,她取号牌时就已为同伴们规划出了一条最佳路线,“我们就在浅滩打转,四人合作,专挑中等偏易的符怪,三四天应当就能离开符沼了。”
大家都不是上清宗弟子,对符沼肯定没有祝灵犀了解,对她的安排当然不会有什么意见——又或者,有疑虑,但是不说。
祝灵犀敏锐地望见戚枫脸上的犹疑,她顿了一下,“有什么疑虑吗?”
戚枫是唯一一个还脚踏滩涂的。
他的硬底云靴已经有半个脚面陷在淤泥里,脸上局促里混着惶惑,开口,声音微微颤抖,“祝、祝灵犀,我们真的在浅滩里吗?”
祝灵犀难得错愕。
“自然,只有浅滩里有如此简单的符怪。”她下意识地回答,然而说到一半却止住。
“轰!”
滩涂如妖兽裂开巨口,满地淤泥里,摇曳如蓬的残缺符文簌簌落下,露出破土而出的庞然巨物——
玄色气息包裹中,金色符文若隐若现,流光似明似暗,幽晦与玄妙同契,如有生息,仿如活物。
那赫然是一只复杂的、庞然的、绝对棘手的巨大符怪!
也不知究竟是何人妙手绘成它,又挑剔地将它掷入符沼,全当作一个失败的作品,也不知这符文究竟在符沼中融合了多少不那么强盛的符箓,吞噬、融合、复写,最终成了这么一只庞然怪物。
祝灵犀握着号牌的手一瞬攥紧了。
她猜错了。
这里不是意料之中的浅滩,而是符文繁杂的沼泽深处,那一枚跳出淤泥的简单符箓也不是浮游之物——
它是这庞然怪物身上散落的万千碎片中,最不起眼的一枚。
符沼最深处。
这是一片千百年来几乎无人涉足的荒芜之地,一个只存在于只言片语里的地方,自獬豸堂将符沼选定为鸾谷弟子的惩戒之地起,没有任何一个修士成功闯入过这里。
“再学不会画符,把你丢到符沼底下去学”是唯一有关它的传言。
就连上清宗的长老们也鲜少踏足这里,虽然他们有这个实力,但远远没有这个必要。
于是当金色宫铃的脆响回荡在浮沫起落的沼泽之上,她成了百年来的第一个访客。
曲砚浓立在沉浮的沼泽上方。
掌中的签筒烫得炙手。
灰亮的泥浪缓缓起伏,一波压过一波,黯淡流光在泥浪里若隐若现,时不时有古怪的声响闷闷地穿过淤泥,冷不丁从泥沼上冒出头,带起无数淤泥,掉落数不清的残符。
在神识坚韧强大的修士视野中,这里不是一片沉闷荒芜的泥沼,而是符箓的汪洋。
那是独属于强者眼中的世界。
脚下颜色沉黯的淤泥,其实包裹着数不清的符箓,那些或明或暗、或全或缺的符文仍鲜活,隐晦的灵光仍一刻不息地流转,将灰暗的沼泽照亮。
“当——”
撞金碎玉的一声轻响。
非金非玉的签坠向起伏的泥沼。
一只纤长匀停的手将它握住。
符沼微弱的风是千年不息的呼吸,也是唯一的声息。
曲砚浓摊开手,露出掌中之物。
一支签。
被遗忘的记忆与这一刻的现实在她掌心重合。
多年以前的某一刻,她也握着这支签。
隐有钟响……
那时她是在牧山。
她握着签,站在卫朝荣的神塑前,青山巍巍,青石沉沉,与她前些日子在牧山所见到的景象几乎一模一样。
但这段记忆画面里还藏着一处不同。
在卫朝荣的神塑几丈外,那个现实中已经空空荡荡数百年的位置,在这段记忆画面里并不是空的。
那里也有一尊神塑。
一尊距今已失落了数百年的、连所塑何人都隐没的神塑。
属于“曲砚浓”的神塑。
透过一段回忆,她终于看见那尊属于她的神塑。
曲砚浓微微蹙眉。
她已记不清她有多久没有照过镜子,想不起上一次端详自己是什么时候,她自觉对自己的模样太了解,没有兴致也没有必要多看。
可是当她见到那尊属于她的神塑时,她竟有点陌生。
好像一个完全陌生的人,长着一张和她相同的脸。
那不应是一尊属于“仙君”的神塑。
不够云淡风轻,不够道骨仙风,那青石雕成的灼灼的眼睛里,燃烧着野草一样疯长的渴望。
原来这才是“曲砚浓”。
记忆里,她攥着这支签,在两尊沉默的神塑前站了很久。
牧山一百多尊神塑,遍布一片绿谷,找遍青山上下,只有这两尊神塑靠得那么近。
“仙君。”记忆里,有人轻声唤她。
记忆里的她循着声响回头,对上一张苍老的脸。
花白头发,斑驳双眼,细密皱纹。
那是一张属于寿元无多、大限将至之人的脸。
“仙君随时可以带走你的那尊神塑,遗失神塑的后果,牧山一力承担。”
“牧山已奉上全部的诚意,赌上一切未来,”这张苍老的脸上嘴巴一张一合,“只愿仙君成全。”
这分明是一张与公孙罗完全不同的脸,可这两张脸却在她的记忆里重合,五官、年龄、形貌都不同,但他们的神情如出一辙。
是孤注一掷的表情。
记忆里,她目光灼灼。
“这是一场交易。”她一开口,就像一簇火在冰面燃烧,“我会守诺。”
如果公孙罗在山谷中听见的是这样一句回答,他绝不会惶恐不安地患得患失,直到即将分别时熬不住追问确认。
公孙罗在云淡风轻、无悲无喜的曲仙君身上无法找寻到的安心,曲砚浓有。
她欲望无穷、未斩悲欢,浑身上下都带着抹不去的、魔门留下的痕迹,但她有那样强大的、无可抵挡的魔力,叫人无法不信。
那张苍老的脸被她的承诺抚慰,绷得很紧的皱纹也稍稍张开,露出混杂着欣慰与苦涩的复杂神情。
这复杂的心潮终归会褪去,被一片苍白、茫然又空洞的东西所占据。
“还有一个问题,我本不该问……”老修士沉沉叹息,和她一起凝望那尊高大沉凝的青石神塑,用沙哑的嗓音缓缓说,“但我还是想问一问仙君,我那个时乖命蹇的徒弟,他在仙君的心里,究竟算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