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孤鸾照镜(二三)
“既然这残符已被你补出来了, 还补得这样好,那之前说好的奖励自然要兑现。”都长老笑呵呵地说,“祝灵犀, 云台加餐结束后, 你来太虚堂取晨露吧。”
都长老十分肉疼, 这样一张上古残符,就连他也要琢磨好几天才有思路,谁想到有人能在短时间内补全呢?
补全它的还是个筑基小修士!
当真是羡慕不来,谁叫人家有曲仙君的指点?这样的运道……简直让人连眼红的力气都没了。
“除此之外, 你补得极好,还有个额外奖励, 你想要什么?多给你一滴瑶仙藤晨露么?或是换成丹药?再不然,清静钞?”都长老在心里向上清宗万年来的各位祖师祷祝,企盼这小修士选后两者。
“多谢长老,我不用那些。”祝灵犀一板一眼地说, “也不用瑶仙藤晨露。”
再没什么比这话更悦耳动人了!
都长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竟有这样的好运气,他如处梦中般说, “是么?那、那怎么行?多少拿一点,这本该是给你的奖励。”
祝灵犀没有立刻回答。
她环顾一周,目光在一张张陌生或熟悉的脸上扫过, 她看见申少扬因兴奋而乱飞的五官,看见戚枫憋得因激动而通红的脸,也看见富泱在不断给她使眼色,让她赶紧收回刚才的话、把瑶仙藤晨露拿到手。
这自谨得略显刻板的姑娘抿了抿唇, “长老,我只想问一问,灵流改道了, 云台什么时候能搬?”
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嗡嗡的交谈声和惊叹声,把小火焦灼的云台骤然烤热了。
不知是谁瞎起哄,吹出一声又长又响的口哨,她问出了大家都迫切关注的问题,而这问题本是都长老竭力回避的,于是这气氛被点燃,人人都用热切的目光盯着都长老的脸,这眼神很难说仅仅是关心问题的答案,还是怀有对抗的恶意。
都长老的笑容立刻消失了。
他拿出瑶仙藤晨露做奖励、设置谜题,本来就是为了转移大家的注意,怎么兜兜转转,话题又转回来了呢?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太虚堂已经查明灵流改道的情况了,过段时间会对云台位置进行调整的。”这回都长老看向祝灵犀的目光便不再是欣赏和亲切了,他皱着眉,忍着恼,“我知道大家很着急,但要相信宗门自有安排,不会不顾大家的诉求。”
人群里竟传出一片很小的嘘声。
都长老目光一转,朝那边望去,被他盯住的人都低下了头。
这样的回答并不能解开祝灵犀内心的疑问,可她知道宗门行事就是这样,长老们习惯了做决定,是不会给你过多解释的。
万古宗门不仅有万古传承的底气,还有上古老宗门的习气。如何指望一个从尊者生杀予夺、卑者不容异议的时代走来的宗门,能听一听普通弟子意见?
“你还是换一个奖励吧,要么就再给你一滴晨露吧。”都长老这会儿已经不心疼那一滴晨露了,只想把这刺头赶紧打发了。
“我不用晨露。”祝灵犀依然说。
“那你到底想要什么?”都长老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祝灵犀沉默一瞬。
“请长老照一照道心镜。”她说。
请指点诸多普通弟子观想道心镜的长老,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观想一次道心镜。
让她看一看,不容置疑的长老们,是否能在道心镜前点尘不染。
人群中一直时断时续不曾消散的嗡嗡交谈声骤然变大了,云台像是燃起了一把烈火,噼噼啪啪的火星燃烧着每一个人。
这朴素简单的要求,在此刻好像也被赋予了一股轻蔑与对抗的意味,而被要求的对象恰恰是高高在上的长老,怎能不叫一肚子不平不满的普通修士们兴奋?
都长老的脸色已彻底沉了下来。
“好,好,来这套是吧?”他忍着气,狠狠瞪了祝灵犀一眼,显然已经认定后者是个爱挑事的刺头,故意来羞辱他的,“谁给我一面道心镜?”
十几面明镜顿时被递到他手边。
都长老的脸色更黑了。
他一把夺过离他最近的那一面,顺带便还瞪了那镜子的主人一眼。
“喏!”他潦草地对着道心镜照了照,大声问,“谁要看我的道心镜?看吧。”
无数双眼睛斜着、睨着、穿过旁人的脑袋瓜瞥着,落在那面道心镜上。
——清光如水的明镜上,只有一层薄得几乎不可见的灰。
啊?怎么是这个结果?
不知有多少人暗中失望地叹气。
“看清楚了?”都长老环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祝灵犀脸上,绝非善意,“你也看清楚了吗?”
祝灵犀微怔。
她心里的疑惑不仅没能解开,反倒更加深了。
为什么?都长老一株瑶仙藤引得太虚堂长老们人心浮动,灵流变动太虚堂却毫无作为,把经义放下了,竟能照出道心几近澄明?
是她想错了吗?
都长老确认她已看到了结果,没好气地把道心镜还回去,“行了行了,继续排队看道心镜。答应给你的那滴晨露,你来太虚堂拿就是了。”
人群又如鱼群般随着都长老而涌去了。
祝灵犀仍立在原地。
“祝灵犀,你可太厉害了!”申少扬凑上来欢呼,“随手就把残符补全了,你看那些人都惊呆了。”
他可不是鸾谷修士,方才那一幕暗流涌动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他只知道他的朋友厉害。
祝灵犀这才从心事里回神。
“是仙君提示了我。”她说。
申少扬根本不信。
方才仙君那句“答不上来也不会要她的命”还留在他脑子里,就算有仙君的提示,祝灵犀也是凭自己本事破题的。
“走走走,我刚才遇见蓝觅渡了。”他拉着祝灵犀的衣袖,“他好像又在组织云海争渡了,咱们快去看看。”
祝灵犀微微出神。
“怎么了?”申少扬热情洋溢的笑脸凑到眼前。
祝灵犀收回目光。
“没什么。”她说,有点不太确定,“我刚才,好像看见大司主了。”
可再朝人群里看去,又哪有那张青黑的脸?
“也许是我看错了。”她摇摇头,“不是说去找蓝觅渡吗?走吧。”
其实祝灵犀没看错,徐箜怀就在人群中。
他完整旁观了都长老的回应,也看清了都长老的道心镜结果。
大司主走出云台,青黑的脸永远绷得那么紧,眼里泛着锐利和思索的光彩。
无论是他的形象还是神态,都让人感到他似乎随时都在丈量旁人的行为是否合乎尺度、随时等着挑出旁人的错误。
凡是与他擦肩而过的人都移开了目光,因此当他听见前方异样的响动时,立刻皱眉,将锐利的目光投了过去。
“砰。”
“砰。”
“砰。”
玄黄石铺就的行道隐隐地震动,引来道旁人频频回望,阔大行道中央一道高大丰伟的身影势如沉峰,每一步都如山峦震颤,沉黯厚重的玄色斗篷因他前行而飘扬,长风远来,玄衣如涌。
这副打扮,这样张扬,在鸾谷是极不寻常的,因为獬豸堂无处不在,连大家穿的是不是硬底云靴都要查一查,更别说这地动山摇的动静了。
“什么人?不知道在宗门内要克制敛锋吗?都是修仙者,难道就你会闹腾么?人人都这样,宗门还像什么样子?”徐箜怀快步追上,冷声训斥。
往常,被大司主喝住的修士多半连头也不敢抬,自行去獬豸堂领罚,可今日这个披着斗篷的高大背影却极稀奇,不仅没有领罚,甚至像是没听见喝斥一般,连头也没回,依然轰隆轰隆地向前走。
行道上全是他摇山撼海般的脚步声。
徐箜怀眉峰拧得更紧了,目光也森然冷锐起来,蓦然抬手,攥住那人斗篷上的风貌,微微用力一旋,意图将这狂徒扭过身来。
然而他一用力,便觉自己摇动的似乎不是一个人,而是巍巍青山。
“狂徒”稳稳向前,半点也不曾偏转,只那斗篷上的风帽被他蓦地拽了下来,垂在“狂徒”的背上。
大司主望着那“狂徒”露出的脑袋发怔。
青石沉冷凛然。
那岂是人的脑袋?
分明是个青石雕成的后脑勺。
根本没有什么“狂徒”,只有一尊行走的神塑。
徐箜怀惊得险些失手把那风帽拽下来,可他马上便想到这个青石雕成的脑袋并不适宜露在外面被来往的修士观摩,便打算赶紧把那风帽盖回去,再去找曲砚浓问个明白。
可还没等他行动,他眼前忽而伸出了一只手。
五指修长莹润,无端无由便写尽了力与美,动作并不快,甚至有种优雅的舒缓,因而倍显从容。
就是这么一双手,不急不徐地、不容动摇地伸到他面前,后发先至,拈住那垂落的风帽,然后再次以那舒缓的速度,轻曼地遮在神塑之首。
徐箜怀的手落了个空。
这回他终于看到神塑的正面了。
就在那只突然而至的手拈住风帽盖好的时候,青石神塑便以摇山撼海的姿态回转过来——自然不是为了大司主的。
一人一青石,并立在他面前。
白衣,玄衣,轻云沉水。
连徐箜怀也愣了一瞬,因为他很清楚这尊神塑是谁的。
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用青黑的脸和冷峻的态度对待他们,主要是曲砚浓,“你究竟打算干什么?这是上清宗的神塑。”
大司主与他们同行回到鸾谷,之前也见过神塑走动,但他一直以为那是曲砚浓在操纵神塑,绝非神塑活过来了。
可方才那一幕令他心生疑窦。
曲砚浓凝望青石那沉冷的轮廓。
“不。”她说,第一次回过头来,望了徐箜怀一眼,平淡地陈述,“他是我的。”
无论现在附身在神塑上的究竟是何方神圣,这尊神塑因她而立,由她而塑,也为她而生。
“荒唐,神塑是上清宗万年的传承,与你又有何干?”徐箜怀想也不想地反驳,“卫朝荣潜入魔域,本是为了宗门,也受牧山弟子敬仰,为何不让他的神塑留在牧山?难道就因为他为你而死,他这一生就归你所有?”
生前为上清宗奉献一切,死后受上清宗供养怀缅,这才是无上荣光。
徐箜怀相信倘若卫朝荣在世,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青石神塑微微地颤动。
曲砚浓漠不关心地移开目光。
“就凭你们管他叫‘藏书阁的那个魔修’么?”她望着青石神塑那张灰冷的面容,忽然问。
徐箜怀微滞。
他蓦然想起,这个绰号是他在银脊舰船上说给曲砚浓听的。
自动金铃立獬豸堂后,大司主一生为公正守矩而战,可前尘事无可改,今见故人思故人,不由默然。
论起当年,他实谈不上磊落。
曲砚浓平静地接受这默然的回应。
她并无愧疚,也无自省:也许牧山、鸾谷的修士们都将神塑当成宗门传承的精神归属,可除了她,又有谁给卫朝荣立过神塑呢?
她立下神塑距今,不过四百年。在此之前,牧山和鸾谷有数不尽的时光去塑,为什么最终还是轮到她来了呢?
只立化神神塑的规矩,不也很轻易地破了吗?
说到底,只是没那个心意罢了。
“可是,他愿为你死,也愿为宗门活。”徐箜怀终于从那默然中找回声音,勉强说道,“他早已死了,神塑长得再像他,也不是他本人,你又为何拘泥一个死物?”
“况且,沉溺于过往,并非我辈修士所为,你既是化神修士,自当砥砺前行,放眼向前,不必时时把逝者放心头。”
徐箜怀的话音还没落下,他耳边便炸响起一片山石崩裂般的轰隆巨响,一只坚冷刚硬、青石铸就的拳头便撞进他视线中,并飞速放大——
“轰——”
烟尘漫天。
曲砚浓依旧立在原地,神容罕见地愕然,目光在青石神塑身上来回逡巡。
“咳咳。”片刻后,烟尘里才有一声勉强的咳声。
徐箜怀从几丈外的烟尘中爬起。
他并未受伤,脸上也不曾留下什么痕迹,然而那张青黑的脸上却写着前所未有的难以置信,以至于他反复地望着那尊青石神塑,仍然无法相信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刚才……是被一尊神塑揍了一拳吗?
一片诡异的安静。
悉悉索索的动静在烟尘外响起,最终一道咋咋呼呼的叫声打破沉寂,听起来还有点耳熟——
“哎呀,大司主,你这是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