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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利辗霜雪(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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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问题还挺难回答的。
    曲砚浓被他问住了, 顾自琢磨了好一会儿。
    “谈不上很熟。”她说,“从前打过一些交道,对他这人还算了解。”
    曲砚浓沉吟, “至少, 我对千年前的他略有了解。”
    在季颂危深陷道心劫之前, 她自诩对这人是有点了解的。
    卫朝荣却沉默一瞬。
    “千年前,你们还打过交道?”他语气平常,仿佛闲谈,“是在联手诛杀魔门修士的时候认识的吗?”
    “不是。”曲砚浓断然否定, “我转修仙途、再次元婴后,就认识他了。”
    卫朝荣眉目沉凝。
    “元婴?”他简短地问。
    曲砚浓颔首。
    “在一处上古洞府遇见的, 他当时有几个散修同伴,但实力参差不齐,想邀请我和他们一起进洞府,我拒绝了。”她说, “后来又在洞府里遇见了,抢了他们一株灵草。”
    当年抢来的究竟是什么灵草, 她早已记不清了,但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后来再遇上,总归也是有时联手, 有时争斗。”曲砚浓想了想,补充,“我说他心眼多、是个聪明人,就是从那时开始留下的印象。”
    卫朝荣不再问了。
    他缄默无言地坐着, 好像又成了一尊青石神塑,冷冷的、沉沉的。
    曲砚浓看他一会儿。
    “但我总是能赢。”她语气淡淡的,“虽然他这人心眼很多, 但算计不了我。”
    卫朝荣依然闷声不吭。
    他缓缓点头,沉闷地“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曲砚浓蹙起眉头。
    一股名为“你在想什么”的困惑时隔千年重新回到她的心头,放在一千年前能让她心里生出一千种猜忌,现在也依然让她感到烦躁。
    无论何年何月,她总是不明白卫朝荣的沉默背后到底是什么。
    她从来不是委屈自己的人,“你怎么了?”
    卫朝荣却没看她,目光偏向别处,目视远方,神色看不出什么异常,依旧如平常般沉冷。
    “嗯。”他又嗯了一声。
    曲砚浓看他这副样子就恼火。
    她已很多年没这么恼火过,几乎没什么事能让她恼火。
    “转过来。”她蓦然伸出手,扼住卫朝荣的下颚,将他的脸掰了过来,神色比他更冷,“说话。”
    卫朝荣哪拗得过她?她这人向来唯我独尊,脾气大得很,硬要和她拗,指不定脖子都给她掰断了。没人比他更懂她的脾气。
    他只好从善如流地顺着她的力道将脸转了回去。
    曲砚浓目光灼灼瞪着他。
    卫朝荣于是又成了锯了嘴的葫芦。
    “没什么。”他最终说。
    他知道曲砚浓想听他的想法,可他真的说不出口。
    难道要说,他听到她提起季颂危的口吻时,心里很不是滋味?
    曲砚浓说她和季颂危不熟,但凭她语气中的笃定和熟稔,就算他们不熟,曲砚浓对季颂危的了解和关注也绝非寻常。
    倒不如说,倘若曲砚浓和季颂危打过的交道很少,反倒更叫他骨鲠在喉,欲咽不得。因为那岂非意味着曲砚浓与季颂危有无需多少交集便能笃定对方真性的冥冥般的默契?
    旁观者清,卫朝荣看得很明白,曲砚浓对季颂危看似不屑,实际上是认可后者的。她这人眼界很高,能让她认可的人其实不多。
    这样的冥冥默契、这样的隐秘认可,为何旁人也能拥有呢?
    这固然是自寻烦恼,可他心里总是忍不住泛起一股难耐的恶意嫉恨,把他如今已不真实却似乎还存在的五脏六腑都搅在一起,他要用尽全部力气才能将它藏在深处,不许它见光。
    更何况,季颂危与她初遇的情形,又与他和她第一次正式相见时何其相似?同样是在上古洞府外,同样是示好被她拒绝,同样是针锋相对。
    他始终求之不得、心存感激的经历,为何还能有人如此得天眷顾地拥有?
    卫朝荣一想到这些,便再也无法沉下心去想那些“只要她过得好就够了”“粉身碎骨换她天地广阔心自由,别无所求”的美好心愿,而是卑劣地想要拥有她的全部目光,想要她再高傲一点,眼里只有他一个人,别去注意那阿猫阿狗。
    他总以为自己爱她爱得一无所求,可却又总要忍受那难以克制的贪婪。
    怎么说给她听?
    说他嫉妒得发疯,恨不得季颂危就此消失在人间?
    就因为她对季颂危有点了解?就因为她认可季颂危?就因为她和季颂危是在某个上古洞府外遇见的?
    没有道理,不知所谓,莫名其妙。
    他自己都恨自己妄生无名火。
    她没有一点错处,难道要说给她听,叫她生气,又或者让她苦恼为难?他莫名其妙的酸涩恼恨,为什么要让她来负担烦恼?
    这无来由的痛苦,只需折磨他自己就可以了。
    他真的说不出口。
    “真没什么。”卫朝荣喉头缓缓滚动,平静说。
    一个人如果能像卫朝荣这样死不开口,再配上一张让人恨不起来的脸,那真就能让人无计可施。
    曲砚浓真是恨他属蚌!
    她试图思索千年前的自己面对这种情况是怎么做的,然后又想到千年前的自己也是百般困惑,往往心生疑窦,给卫朝荣补上一百八十个歪心眼,最后在警惕和恼火中不欢而散。
    真是离谱!
    她都已经是天下第一、五域最强、无冕至尊了,怎么还要受他这种气?
    曲砚浓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卫朝荣在想什么。
    最终她只好沉下脸。
    “你要是总这样,我们便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她冷淡地说,想了想,又不是很乐意说“一拍两散”,明明是卫朝荣离谱古怪,凭什么她要为此放过他啊?那她岂不是纯受损?
    卫朝荣颊边微微绷紧,轻微地抽搐着。
    他深深凝望她,从她紧蹙的眉头,到紧绷的脸颊,宿命般的无力与无望如千年前一般将他淹没。
    倘若他开阔豁达,能对她的交游寻常视之;倘若他辩口利舌,能把卑劣贪欲说成情深意重;倘若他无所不能,能在自我和宿命前游刃有余,是否就能逃离这无力?
    “别猜忌我。”他的声音绷得很紧,像快要断了的琴弦,僵硬而嘶哑,“我没有坏心。”
    不要怀疑他,不要猜忌他。
    他会把贪婪藏好。
    曲砚浓定定看他。
    卫朝荣从前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他总是很明白她的多疑,然而又总是沉默,一言不发。不是神塑,却胜似神塑。
    然而她从前也从未追问。
    满腹猜疑,总埋在她心底。
    去问谁?把猜忌说给人听,难道就能得到真相?
    纵有千般许诺,又能信哪一句是真?
    她不爱许诺,也不爱听诺言。
    瞬息真情,随波逐流,何必空做许诺?
    “我不会猜疑你。”她淡淡地说,抬起手,从他额前抚到颊边,拇指按在他的脸颊,凹进一个小圆圈,“也不会丢下你。”
    微光烛影里,她恒久许约。
    这一瞬息真情,竟有一千年那样长,那就不要再空等散场了吧。
    卫朝荣几乎忘记自己的呼吸。
    沸涌的魔元蠢蠢欲动,那一颗虚妄的心脏也剧烈地跳动,联翩的妄想攫取他的神智,这荒诞的重逢,是否能有个幻梦般的收场?
    魔元几乎要溢出他的躯壳,他下意识地按住胸膛,不令这虚实颠倒的身躯变成诡谲的模样。
    于是那妄想又消散了。
    “你要小心季颂危。”卫朝荣与她对视,声音寒峭低沉,“人是会变的。”
    曲砚浓无言。
    根本不用想都知道他根本不是为了这个而不高兴!
    她要听的是这个吗?
    “人都是会变的。”她说,“我也变了。”
    卫朝荣脸颊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
    “是么?”他嗓音冷冽,“我只觉你一直都很好,没有一处不好。”
    怎么样都好,哪里都好。
    季颂危怎么能和她相提并论?
    为何要为那人辩解?
    曲砚浓隐约摸到一点诀窍。
    但她不是很敢相信。
    犹疑了片刻,她还是没顺着那个猜想往下说,而是问,“你真觉得我没有变?”
    她还以为道心劫给她带来的变化很明显。
    至少那道无悲无喜的誓约很明显吧?
    卫朝荣凝神望着她。
    怎么可能没有?
    那变化太明显,早在重逢之前便已显露无疑。
    他只是不愿意她把自己和旁人联系在一起说罢了。
    “重逢之前,我觉得你变得像个很美妙的梦,离我很远。”卫朝荣轻轻呼出口气,平静地说,“可是重逢之后,我又觉得你很近。”
    与千年前恰恰相反。
    像是宿命收割前温情给予的一场幻梦。
    曲砚浓微微出神。
    明明她与夏枕玉、季颂危一样,在道心劫下变得面目全非,明明她在誓约下性情大变,人人都觉得她淡漠到几乎没有人味,他却说他觉得她离他很近。
    她想叫他的名字,但最后又忍住了。
    “你这个人,真的好奇怪啊。”她说。
    再忍他最后一次。
    商路在飞行法宝前延伸,终于有了尽头。
    “前方霜雪镇,排队入城,飞行法宝一律不得升空。”
    曲砚浓从舷窗向外望。
    一座既不宏大也不玄奇的城镇在不远处伫立。
    霜雪镇从不以雄伟著称,它只是繁华,极致繁华。
    像是快要腐败前的花。
    曲砚浓沉吟许久。
    “其实我变了很多。”她说,“并不都是好的变化,但总归是变了的。”
    卫朝荣默不作声,凝神将她的每一个字都听进心里去。
    曲砚浓又顿了一下。
    “我觉得你最好也要变一下。”她不再迟疑,反倒像是一种笃定的宣告,“我想听你说你的真心话。”
    卫朝荣反问,“不好听,也要听吗?”
    曲砚浓盯着他看了一会。
    “好不好听,取决于我。”她说。
    她可以等,但她脾气不好,耐心也有限。
    她想要知道的事,就一定要搞明白。
    不能任由他自作主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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