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利辗霜雪(九)
曲砚浓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的。
“你们姓檀还是姓季?”她问, “长什么样子?”
李鉴定师还没回过神来。
实在是面前这位姿态太过淡然平静了,好似那座位本就该由她来坐,谁若是有异议, 那为免有点刻意找茬之嫌了。
李鉴定师品味到这一点, 茫然的同时又感到十分愤怒, 然而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竟糊里糊涂地坐上了她对面的位置,微微仰头看着她。
客人该坐的位置。
李鉴定师十分恼火。
知梦斋的拍卖会荤素不忌、什么货都敢收,对前来送拍的修士自然不必客气, 给点下马威是合情合理的,因此这鉴定室内, 鉴定师的位置摆得比客人的位置高出一截,只要鉴定师本人不算太矮,就能居高临下地看客人。
这会儿变成李鉴定师被人居高临下俯瞰了。
这是他的鉴定室!
然而目光与对方相触,对方什么神情也没有, 李鉴定师就已经败下阵来,隐忍道, “我们东主不爱露面,只有几位心腹见过东主的面。”
还挺古怪。
把有鬼摆在明面上,这倒不多见。
曲砚浓嗯了一声。
“所以你还是知道东主名讳的?”她问。
其实无论姓檀还是姓季, 最终都和这两人分不开关系,但分清季颂危究竟是暗藏在幕后,还是走到幕前,能让她对两人的合作关系有更清晰的认识。
“我们东家姓檀。”李鉴定师已放弃和她较劲, 人家根本没觉得这事值得较劲,他又连指责的话都说不出口,还算什么劲较呢?跟自己较劲?
曲砚浓挑眉。
看来知梦斋是挂在了檀问枢的名下。
也是, 霜雪镇摆明了拒绝四方盟、拒绝钱串子,怎么可能任一个挂在季颂危名下的炼宝行做大?
然而如果只是找个人代为挂名,何必非得挂檀问枢的?季颂危当年能以义薄云天的名声创下四方盟,随便找个愿意脱离四方盟的心腹不就行了?
挂了檀问枢的名,就说明檀问枢在其中一定是有一定主动权的。
当初在从山海域到玄霖域的那艘银脊舰船上,徐箜怀告诉她,他在上次银脊舰船航行途中,曾从知梦斋凶徒口中听到一段对话,其中有一句“贵主好大绝户之计,竟不打算亲自见证到尾吗”。
那时徐箜怀误以为这个“绝户之计”是指道心镜,然而道心镜是夏枕玉弄出来的东西,他的猜测完全错了。
所谓绝户之计,另有盘算。
曲砚浓在补天之后,无意中想起了这句话。
如今让她来揣测,这个绝户之计应当是指玉照天上的那道虚空裂缝。知梦斋早就盘算着抢夺他山石,早早准备好了那根“魔主断指”,也早就预料到玉照天的破碎。
徐箜怀先前追缉知梦斋、从而听到“绝户之计”对话的那艘银脊舰船,就是戚枫所坐的那艘船。在那次航行中,戚枫被檀问枢附身。
而那次航行中,知梦斋凶徒在争夺一枚方孔玉钱,他们登上舰船的船票,则是从牧山阁代阁主公孙罗那里换来的。
于是便可以推断出,那批知梦斋凶徒并非一心,有两股不同的势力、有完全不同的诉求。
一方从公孙罗那里换来了船票,前往山海域,而那枚方孔玉钱就在他们手中。
另一方则截留前者,说出了“绝户之计”的那段对话。
前者无疑是檀问枢的人,“竟不打算亲自见证到尾”很明显对应了檀问枢附身戚枫、离开玄霖域的行程,而后者自然就是季颂危的人了。
再结合她之前猜测的,檀问枢毁坏镇冥关的理由——季颂危想让檀问枢留在鸾谷见证或操纵他山石出世,然后再前往山海域,破坏镇冥关,为他把镇石的生意抢回来,而檀问枢没等鸾谷生变就跑了。
显然,季颂危对檀问枢有所掌控,但也让渡出了一部分权力,让檀问枢有一定的自由和主动权,才能出现双方对峙、意见相悖的场景。
可季颂危为什么要这么放纵檀问枢?
卫朝荣当她对季颂危太偏爱,还吃了一肚子莫名其妙的飞醋,其实她真的很冤。
不是她信任季颂危,而是后者真的颇多心眼。
谁也不理解季颂危会做出超发清静钞这种事,因为熟识他的人都确信他从前不仅有勇有义,还有谋。
没有心眼的人怎么可能创下偌大基业?难道当年仙域的散修们都是傻子吗?
理解不来,只能归咎于道心劫。
只要有道心劫打底,什么样的性情大变、古怪行为,都有了解释。
但自从她推翻了从前对自己道心劫的猜测,又听了夏枕玉对道心劫的猜测,她很难不联想到季颂危的道心劫。
一个人在道心劫下改了性情也就算了,脑子变坏了,这可能吗?
季颂危可能会利用檀问枢,但一定不会信任后者。
后者除了一些魔门典籍和见闻,能拿出什么东西让季颂危让渡出一部分权力?
曲砚浓扪心自问,假如她要利用檀问枢,那她是死也不会把檀问枢放出手掌心的。
权力?自由?檀问枢想都不要想,等着在她手下被榨出最后一滴汁吧。
季颂危难道比她善良?
这话骗骗他的至交好友蒋兰时也就算了,总不能真把他自己给骗了吧?
曲砚浓百思不得其解。
“原来是檀东主。”她随口说,“从前都没听说过檀东主的名号。”
这话说到李鉴定师的心坎里了。
“我们东主确实行事低调。”他说,“大约是知梦斋做大了,不想招人眼吧。”
“你们东主修为不高?”曲砚浓问。
李鉴定师赶紧反驳,“怎么可能?修为太低,能镇得住这虎狼环伺的地方?”
知梦斋这么野的路子,一个低阶修士能撑得住吗?
“我们东主修为深厚,连钱串子也要给几分薄面。”李鉴定师说,“我从前是四方盟的,可钱串子那人越来越不像样,把从前立下四方盟的所有诺言都忘光了。四方盟那么多道友,谁不是奔着他千年前那番豪言壮语来的?可他对得起谁?我只好告辞了。”
四方盟从前叫四方聚义盟,后来才改成四方通财盟。
改名之前,季颂危是对所有朋友发过誓的,他说要建一处无尊卑、无贵贱、互为亲友、无相拼杀的乐土。
这样的豪言壮志,只有他说了,旁人才会信。
然而一千年过去,愿意信的人都失望了。
“小富他家不也是?”李鉴定师说着,指了指富泱,“富家几代都是四方盟的,他家祖上还是最初跟随钱串子的元老呢,一家子都信钱串子,把钱串子从前那点事迹当传说讲给孩子听,小富就是听钱串子的故事长大的。”
“钱串子说要用清静钞,他家就拿灵石灵宝换了一大把清静钞。被那群心眼活络的人挤出了四方盟核心圈子,他家也没怨过。谁骂钱串子,他家都有人跳出来给季颂危说话的,结果呢?”李鉴定师认识富泱的某个亲戚,对他们家的事了如指掌,“玄黄一线天地合后,钱串子超发清静钞,他家一下子就落魄了。”
申少扬的眼珠子转来转去,看看富泱,又看看李鉴定师。
他没想到,富泱平时那么轻快悠闲的一个人,居然还有这样的往事。
“你说这个干嘛呀?”富泱哭笑不得,“我们家那点丢人的事,你说给我朋友听,人家还以为是我想卖惨,想从人家买卖里多抽成呢。”
李鉴定师哼了一声,“要不是你自己争气,什么门路都能找到,你现在还像你堂哥似的,连符箓都舍不得多用。”
总之,李鉴定师就一句话:信钱串子者,不得好死。
曲砚浓一不小心听了满耳朵季颂危的坏话。
她若有所思,“这么说来,你们知梦斋中有许多四方盟旧人?”
而且还都是对季颂危怨念极深的人。
这是季颂危在左手倒右手?
算盘打得真精啊。
“是,知梦斋虽然和四方盟一样因利而聚,但至少这里坦坦荡荡,不拿那虚的来恶心你。”李鉴定师说,“小富也知道的,我们这边鉴定师、阵法师,几乎全是从四方盟来的,只有零星几个从外面招来的,一股野路子习气,我们平时都不爱搭理他们。”
那就是檀问枢的人咯?
曲砚浓点头。
“你们东主叫什么?”她问,“往后若是遇见了,也好打招呼。”
李鉴定师虽然完全不知道她姓甚名谁、什么来历,但她修为高深、实力强悍却是根本无需明说的,而今天这一番接触,她的霸道强势也显露无疑,李鉴定师真怕自己东主见了她不够客气,会挨打。
虽说东主一向低调,不太透露名讳,但这无缘无故的打还是不必挨了吧?
曲砚浓定定望过来,等着他的回答。
也不知檀问枢这回起了个什么化名?狡兔三窟,她顺藤摸瓜查查,除了知梦斋之外,他是否还有别的老窝——
李鉴定师很小心地说,“我们东主叫檀潋。”
檀、潋。
曲砚浓的神情微微凝固。
卫朝荣看向她。
他与她目光交错,在彼此的眼中看到如出一辙的愕然。
这名字对曲砚浓来说有不同的意义。
她人生中的第一次巨变,在檀问枢灭曲家的那一天。
檀问枢本没打算留一个孩童做徒弟的,但当他在血雨里走到她面前打量她时,她没有哭,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叫什么名字?”檀问枢问她。
曲砚浓没回答他。
她用很机警的目光瞪着他。
檀问枢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那就跟我回家吧。”他说,把她抱了起来,“看你聪明不聪明。”
曲砚浓张开嘴,在他肩膀上狠狠咬了下去。
没咬动,腮帮子疼。
檀问枢把她的脑袋从自己肩膀上掰开。
“不要任性。”他说,难得很严肃,也很冷酷,“我给你的是最好的安排。”
“以后就叫檀潋吧。”他说。
曲砚浓有自己的名字,但檀问枢总称呼她檀潋,随着他击杀碧峡老魔君,成为真正的碧峡之主,再也没有人敢违逆他的心意。曲砚浓叫什么名字不重要,檀问枢想让她叫什么名字才重要。
檀问枢说她叫檀潋,那碧峡上下就不会有人叫她曲砚浓。
在漫长的时光里,檀潋这名字一度是她最厌恶的东西,她一听到这个名字就生恨。
直到有一天,她无意中发觉,这个名字的第一个主人并不是她。
“檀潋”不是檀问枢随口给她取的名字,而是一个曾经存在过的人。
檀潋是檀问枢的小侄女。
檀问枢这人全无心肝,全家的性命都被他当作修魔的基石,毫不犹豫地收割了,唯有檀潋这个小侄女还未修行,平素又格外伶俐聪慧,檀问枢平时还挺喜欢她的,于是他大发隆恩,决定留下小侄女的性命,带上小侄女来魔域。
檀潋只是个没有修为的小女孩。
檀问枢是她的亲叔叔,是她仅剩的亲人,冷酷无情杀了全家,却唯独留下了她,还说要带她去魔域,叔侄俩定能混个大好前程。
对如此美妙许诺,檀潋说:
“呸!你去死吧。”
檀问枢把小侄女杀了,心里觉得檀潋又笨又不识时务,还十分任性。
这遗憾被他抛之脑后,某天又突然重拾。
他决定亲自教出一个聪明识时务、与他一脉相承的檀潋。
于是曲砚浓就活下来了。
得知檀潋的事以后,曲砚浓再没那么痛恨这个名字了。
她和这个名字的主人分享同一种恨、同一种不甘、同一种命运。
于是她也向檀潋分享了她的复仇。
隐藏身份、白龙鱼服的时候,曲砚浓会以檀潋的名义行走于世间。
檀问枢曾经强加给她的,她以另一种形式夺在了手掌心。
檀潋终于成了她承认的另一个名字,是她的另一种命运。
在如今的五域,檀潋就是她。
现在李鉴定师突然说,檀问枢留下的根本不是什么化名,而是“檀潋”这个名字。
知梦斋的东主叫檀潋。
曲砚浓向后微微一仰身。
虽说她知道这名字依然只是个幌子,背后的主人还是檀问枢,但——
知梦斋的东主竟成了她自己?
檀问枢敢附身在戚长羽身上,再把戚长羽带来知梦斋,自然能猜到她会搜集知梦斋的信息,也料到了她会得知这个名字。
檀问枢是懂怎么恶心人的。
“真是个好名字。”曲砚浓和颜悦色,可不知为什么,李鉴定师看着她的脸,总觉得心里发毛。
曲砚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现在想来,两个人的仇,只报一次,还是有点不好分。
幸好檀问枢还能再死一次。
她和檀潋一人一次,很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