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利辗霜雪(十六)
补一补?补什么?
申少扬傻不愣登地问, “前辈,你受伤了?”
富泱倒是觉察出这个“补一补”有点不对味,但又说不上来, 下意识把嘴闭上。
卫朝荣神色沉冷, 没搭腔, 只看她一眼,将她手中的玉牒接了过来,看一眼那虚影下的小字。
“胜川草。”
“固元凝本,清心解躁, 既适用于排解本元逸散紊乱,也适用于无常灵体稳固本源。”
卫朝荣无言。
她分明是想帮他克制魔元, 免于失控。
嘴上却非不饶人,一个劲作弄他。
曲砚浓一直观察着他的表情,看他微微蹙眉,露出无语的神情, 不由噗地笑了出来。
“怎么,失望了?”她含笑。
卫朝荣抬眸, 将玉牒还给她。
越是按兵不动,她反倒越来劲,她开了腔, 他就一定要接招。
“岂敢?”他说,“原本还担心你对我不够满意,如今发觉不是,大松一口气。”
曲砚浓唇边笑意更盛。
“好吧, 那就算我满意吧。”她说,“至少以前很满意。”
这种话她从前就一直很好意思说,反倒是对真情爱语避而不谈, 卫朝荣一点不陌生。
谈情不敢,谈欲无忌。
卫朝荣神色平静从容。
“我知道。”他说得很平淡,仿佛理所当然。
他当然知道。
申少扬和富泱左看看,右看看,不太确定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曲砚浓已悠悠然收回目光,随手向下翻看拍品。
“这么多虚空类法宝符箓?”她挑眉。
一共三百件拍品,其中有五分之一都与虚空或多或少沾点边,这比例相当高了。
与虚空沾边的符箓、灵材、法宝本就稀罕,有些大型拍卖场一次拍卖会里能有三五件就不错了。
富泱却一点也不意外。
“知梦斋的特色就是虚空之物。”他说,“先前咱们租的那架飞行法宝就是知梦斋打造的,他家每场拍卖会上都有大量的虚空之物。”
她记得这事,但没想到知梦斋对虚空之物的需求如此之大,手缝里漏出来拍卖的虚空之物都有这么多。
知梦斋一年卖出的虚空之物,大约比五域各方脱手的虚空之物加起来还要多。
曲砚浓不由蹙眉。
知梦斋大量收集虚空之物,究竟是谁的主意?
檀问枢,还是季颂危?
又要他山石,又要虚空之物,这两人到底打了什么主意?
总不能是一起发了疯,要联手毁天灭地吧?
这两人都很重利,就算发疯,应当也不会发没好处的疯。
她这边陷入沉思,申少扬和富泱在一边眼神乱飞。
“祝灵犀和戚枫怎么还没来?”申少扬忍不住问,“拍卖会马上要开始了吧?”
他试着取出灵犀角联系那两人,然而霜雪镇鱼龙混杂,神偷大盗遍地走,说不准会不会顺手做一票,祝灵犀和戚枫大约是怕灵犀角被人认出来,特意把它收进了乾坤袋里,因此谁也没听见。
一阵幽咽绵长的筚篥声忽而响起,片刻便吹彻整个拍卖场,在幽深的穹顶下悠悠回荡,直吹进人心底。
申少扬一听见这筚篥声,不由得出了神,只觉一颗心脏悬在胸膛里,随着着幽幽的筚篥声不住地震颤。
他忍不住想起从前在莽苍山脉与数不尽的强大妖兽对峙、搏杀的经历,那时他每天都狼狈不堪,在生死之间游走,偶尔强硬斩杀妖兽,转眼又负伤逃亡,不得不躲着各种强大妖兽走。
掉下悬崖的时候,他心里尽是绝望,以为这一生就要在此终结,他还没来得及变强大,还没来得及走出扶光域,去看看更精彩的世界……
富泱也为这筚篥声神思不属。
他想起很多年前,全家人围着一张珍贵的琅嬛玉方桌,眉飞色舞地聊着万古来顶天立地的第一英豪当属季仙君,你一言我一语,人人口中都能讲出季仙君的侠义壮举,聊上一夜也不重复。
他想起长辈喋喋不休的过去,那个被千万散修敬仰的季仙君,还有季仙君绘出的那个无贵贱、无尊卑、安宁乐道、万家如一家的梦。
他曾那样深信那个梦,就像他所认识的每一个人一样,期待那个梦,坚信季仙君一定会带他们实现那个梦。
但那个梦碎的那么快,突然的天灾,突然的穷困,突然的亲友陌路,突然的反目成仇,原来当他幼年时开始相信这个梦的时候,这个梦其实早已破碎了上千年,已有无数人先于他梦碎,他的相信如此不合时宜,来得太晚,又散得太快。
可富泱偶尔还会想起,大名鼎鼎的英豪季仙君,有一座天下最奇伟也最珍贵的道宫,这座道宫比知妄宫更早建成,比若水轩更奇崛壮阔,它不是季颂危花费钱财建成的,而是由所有敬仰他、爱戴他、愿意追随他的人合力为他而建的。
那座传奇般的道宫,有无数人合力齐心,一人献出一砖一瓦,从开始到落成,一共只用了一昼夜。
季颂危的道宫,就叫“一昼夜”。
“嗵!”一声闷响。
谁在敲桌。
富泱和申少扬猛然惊醒,略显惊慌地环顾一周,恰望见彼此懵然惶乱的脸。
筚篥声还在窗外悠悠吹响,可两人却再也没了方才那种失神恍惚,只剩下惊恐。
他们方才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出神。
“仙君,前辈,这个筚篥声是怎么回事啊?”申少扬吓得不轻。
倘若是对敌时如此失神,一百条命都不够敌人杀的。
曲砚浓微微一笑,却不说话。
她可没打算提前叫醒这两个小修士,原本打算看笑话来着,是卫朝荣把他们唤醒的。
“是音修法门。”卫朝荣语调平淡,“乱我心曲。”
对音修而言,乐器、曲调,都只是形式,通过乐器和曲调所实现的效果才是最重要的。蹩脚的音修只会一种乐器、特定曲调,结果就是刚奏个开头,旁人已知她想干什么了。
高明的音修,千曲作一用,一曲作千用,心意莫测。
知梦斋这个吹筚篥的音修,境界必然在元婴中期之上,申少扬和富泱这两个小修士,一个刚结丹,还有一个筑基大圆满,一照面就被夺了神智,陷入深深回忆,无休无止。
倘若这音修不想放过他们,那么就算筚篥声停了,他们也无从挣脱回忆,只能任人宰割。
“难道知梦斋是大黑店?”申少扬惊恐,“他们想把整个拍卖场里的人全都控制住,谋财害命?”
卫朝荣也懒得搭理他了。
“怎么会?知梦斋难道就干这一票,以后都不干了?况且,咱俩修为不够才会被迷惑,那些元婴修士是不会像咱们这样难以挣脱的。”富泱已反应过来了,拍拍申少扬,“不过是给大家一个下马威罢了,曲终后所有人都会清醒。”
开门迎客的买卖,给客人的下马威一重又一重,只能说知梦斋店大欺客,根本不愁生意。想想知梦斋对人对货都百无禁忌的路子,这做派也属正常。
没点威慑,怎么敢和八方豪强恶徒打交道?
“这么霸道……”申少扬嘟嘟囔囔,“我们这种什么坏事都没干过的好人,老老实实来参加拍卖会,为什么要被立规矩?”
曲砚浓突然来了兴致。
“那你就反过来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她兴致勃勃地说,“反正都是实力说话,他们不客气,你也别客气。”
申少扬愣住。
“啊?”他哽了一下,张张嘴,“我?”
仙君拿他寻开心呢。
要不是有前辈提醒,他现在还在筚篥声里出神呢,哪来的本事给对方一个下马威?
曲砚浓当然没指望申少扬。
她拿余光瞥了卫朝荣一眼。
“没学过,不擅长,干不了。”卫朝荣仿佛耳边长了眼睛,头也不回就接上她无声的催促。
他会吹笛子,但根本不懂音修的法门,至于吹笛的水平到底几斤几两,曲砚浓最清楚不过,他拿什么和元婴音修比?
曲砚浓却蓦然笑了。
“我也没说让你吹笛子啊?”她说,“反制音修的手段多的是,你白混那么多年了?”
她确实没直说,但卫朝荣还能听不懂她的言外之意?
那他才是真的白混了。
“不等上清宗了?”他问。
刚开场就反手还过去一个下马威,这是直接砸场子了。
他还以为她会等一等。
曲砚浓轻笑。
“谁来找我算账,你来拦着不就行了?”她语调轻松。
兴之所至,偶发奇想,为什么要按捺?
卫朝荣挑眉。
“好。”他一口应下。
曲砚浓煞有介事地点头。
看来卫朝荣的状态虽然不算好,但也没有特别差,与化神修士交手容易失控,但打几个元婴是没问题的。
和她先前猜的差不多。
倘若她棋差一招便身死,说不定卫朝荣能比她晚走,生时竭尽所能,已经算她对得起五域了。
不过,共死也太苦了。
还是同生吧。
曲砚浓微微沉吟从乾坤袋里取出一支竹笛。
卫朝荣眼神一凝。
那是一支极朴素的竹笛,没有一点灵光,仿佛只是一支普通竹枝削成的笛子,制作者手艺一般,看起来格外寒酸。
曲砚浓这样的身份、这样的眼光,似乎不应该拿出这样一支朴素的笛子。
可这支竹笛对他来说竟如此眼熟。
“哎呀,那不是祝灵犀和戚枫吗?”申少扬在窗边惊呼出声,“他们两个怎么跑到拍卖台边上去了?”
富泱连忙伸出头去看。
幽深的拍卖场里,只有十几座琼楼亮起的灵光,将下方的楼座雅间照得若隐若现,只看得清坐在里面的人的轮廓,却看不清绰绰人影的面目。
森森幽暗中,仿佛无数道鬼影。
而在琼楼环绕的中心,一方巨大的拍卖台缓缓升起,燃起一圈冷火,与琼楼上的莹光相辉映。
祝灵犀和戚枫就站在拍卖台的边沿,神色迷蒙,依然沉浸在那筚篥声中。
申少扬和富泱一眼望下去,许多人影也似祝灵犀二人一般呆滞,但依然有不少人行动自如,正或笑或谑地张望着,以莫名的目光盯着误闯拍卖台的两个小修士。
知梦斋的拍卖台,可不是外人能上的。
这是这座做派狂野狠辣的拍卖场里不言的铁律。
富泱神色一变。
“他们怎么上了拍卖台?”他神色凝重,“知梦斋下手很重的,谁要是上了拍卖台,就会被视作盗匪,格杀勿论。”
可是……
富泱怎么也不明白,知梦斋的拍卖场结构精巧,没有任何一条小径会通往拍卖台,这是知梦斋的独门手段,专防客人迷路。
就算祝灵犀和戚枫再怎么胡乱走动,也绝不可能摸到拍卖台去啊?
“仙君——”他立刻回头,拍卖台还没完全升起,出手将两人带回来,还来得及。
曲砚浓已将那平平无奇的竹笛横在唇边。
一声缥缈。
幽暗的穹顶之下,幽咽的筚篥声里,忽有一道竹笛清音奏起,转瞬便与筚篥声并行,传彻整个拍卖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