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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利辗霜雪(二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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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颂危走出了雅间。
    天光顺着拍卖场穹顶上的大洞下临, 照在他身上,将那身霜雪般的道袍映得微微泛起幻光。
    他立在琼楼前,像个不太真实的梦影。
    被五域讥讽为钱串子的人, 却通身清静, 洁净得纤尘不染, 仿佛不沾一点铜臭。
    即使是最厌恶他的人,此刻见到他,也不由微微恍惚,有一瞬分不清眼前人究竟是那个唯利是图的钱串子, 还是那个人人信服敬重的季仙君。
    季颂危有点洁癖,爱好雅洁, 但他从前穿着随意,没有那么多讲究。
    这一千年里,他的洁癖越发重了,打扮得也就越发纤尘不染, 如同一个静穆的世外之人。
    但世外仙圣不会为清静钞折腰。
    这一刻,出于微妙的惊异、被愚弄的不悦和恍然大悟, 整个拍卖场里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所有人都没作声,只是用古怪而复杂的眼神望着季颂危。
    季颂危其实不该出现在霜雪镇,这里曾明确宣告不欢迎他;季颂危其实也不该为知梦斋说话, 这间炼宝行根本不是他或四方盟的产业;季颂危其实不能阻拦上清宗,因为后者的复仇合情合理。
    但季颂危偏偏站出来了。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没有一个是合适的。
    这错漏百出的现身,理应让所有人都愕然不解、想不通钱串子到底发了什么疯,然而出于一种在过去千年中不断加深的认知, 这纯粹的“错误”突然便不再是错误,反而成为了“正确”。
    ——原来知梦斋真正的幕后主人是季颂危啊。
    所有人几乎在同一时刻明悟。
    怪不得季颂危被霜雪镇明确排斥后,并没有针对霜雪镇, 大家原本以为他是因超发清静钞而自知理亏呢。
    现在想想,这种猜测简直是错得离谱!
    钱串子能是“自知理亏”的人?
    难怪呢——
    季颂危不动霜雪镇,其实是因为他以另一种形式暗中掌控了霜雪镇。
    原先让大家隐约有点不理解的事,现在瞬间就被理清了。
    难怪知梦斋会去鸾谷虎口夺食,妄图在上清宗的腹心抢走他山石,这不是知梦斋的人嫌自己命长,而是因为知梦斋的幕后藏着一个钱串子。
    虽说大家也不理解钱串子为什么不能好好和上清宗商量、用正常的手段换回他山石,为什么手段极端到能和上清宗结死仇,但正因这件格外离谱的事发生在季颂危的身上,大家便又都理解了。
    钱串子嘛,干出什么都不稀奇。
    当年谁也不理解季颂危为什么要超发清静钞,季颂危不还是发了?
    这回保不齐是老毛病又犯了,眼馋上清宗的他山石,又舍不得自己的好东西,就是想空手套白狼,就是不管什么死仇不死仇。
    他是季颂危嘛,不稀奇。
    原本急着逃离这个是非之地的修士,这会儿又不急着走了。
    他们坐回位置上,一会儿看看上清宗宗主,一会儿又看看季颂危,诡异地兴奋。
    钱串子又做出匪夷所思的事了,这回他是不是又要挨揍了?
    隐晦的目光落在上清宗宗主的身上,不少人又暗中扼腕起来。
    离奇事是有了,离谱人和苦主也都在场,但这个苦主实力不太够啊。
    上清宗这浩浩荡荡的架势,能轻易地夷平五域任何一个势力,但对上季颂危,还是有点不够看啊。
    ……夏枕玉来不来啊?
    许多人又在眼神乱飞,试图寻找隐藏在暗中的夏枕玉,而上清宗宗主对上季颂危的目光,沉默了一瞬。
    “没想到季仙君也在。”上清宗宗主客气地明知故问,“季仙君有何指教?”
    季颂危轻轻摇了摇头。
    “客气了,我能给你什么指教?”他说,“知梦斋的财物都可以给你们,鸾谷的损失我也可以赔付,但知梦斋于我还有用,你们不能拆。”
    这话一出,便等同于直接承认了他同知梦斋的关系,也对抢夺他山石的事供认不讳。
    上清宗宗主几乎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她根本没想到季颂危会这么直接地承认一切,她甚至怀疑季颂危是否知道他在说什么。
    在对上季颂危之前,她想过季颂危会有什么反应——故作不知?假装无事?撇清关系?极力否认?
    再无耻些……也许季颂危会倒打一耙?反过来要求上清宗赔偿损失?
    上清宗宗主见过的无耻之徒很多,也直面过很多歹毒心思,她已有数百岁阅历,远非祝灵犀那种刻板得有点单纯的年轻人。
    然而她根本没想到,季颂危的态度,完全超出她的预测。
    季颂危根本不狡辩!
    他就这么站了出来,直截了当地承认自己和知梦斋的关系,跳过一切繁琐步骤,直接说到赔偿。
    钱串子不应该很狡猾的吗?
    他们不是应该来回扯皮到无话可说吗?
    怎么季颂危直接就认了?
    不止上清宗宗主愕然,整个拍卖场都懵了。
    天字第六号雅间里,四个小修士面面相觑,搞不懂季颂危是不是脑子坏了。
    “他清醒得很。”卫朝荣冷淡地说。
    “前辈?”申少扬看过去。
    卫朝荣一哂。
    “他已经是五域皆知的钱串子了,承认了又怎么样?”他反问,“这事比超发清静钞更离谱吗?”
    四个小修士想想,迟疑着摇了摇头。
    强抢上清宗的东西固然很离谱,但季颂危都已经是钱串子了,他做出这种事,又有什么稀奇呢?就算传遍五域,也只是让大家多了件谈资。
    “上清宗来的人很多,但夏枕玉没来,没人能对他产生威胁。季颂危承认了,上清宗的人又能把他怎么样?”卫朝荣淡淡地问,“他不承认,别人就会相信他吗?”
    四个小修士一起摇头。
    从季颂危走出雅间的那一刻起,大家就都确定这事是他干的了。
    钱串子的口碑就是这么响亮。
    从人人信服、做什么惊天壮举都有人追随的义薄云天大英豪,到无人相信、干什么离谱事都不稀奇的唯利是图钱串子,季颂危足足用了一千年。
    所有的信任、期待、追随,全部磨空。
    就连他曾经的挚友、追随了他一千年的蒋兰时,此刻不也没有出声吗?
    卫朝荣望向窗外。
    “那不就是了?”他说,“没有代价的事,何必兜圈子?”
    何况季颂危根本不是在退让,而是在宣告。
    他就是要保知梦斋,可以不要知梦斋的财物、还可以进一步赔偿,但他要留下知梦斋本身,根本不容上清宗拒绝。
    卫朝荣唯一不理解的事,就是季颂危为什么要走出雅间。
    倘若季颂危不曾露面,任由上清宗将知梦斋夷为平地,那么季颂危还有狡辩的余地,只需损失一个知梦斋,未必需要进一步赔偿上清宗。
    季颂危爱财如命,为什么不躲开这笔赔偿?
    他留下知梦斋这个已经被揭开的暗棋,究竟还有什么用?
    曲砚浓歪靠在案上,一手撑在颊边。
    “你有没有觉得,”她懒懒散散地卧着,目光却盯向窗外,“季颂危的气息有点虚?”
    卫朝荣微怔。
    他沉吟了一下,缓缓摇头,“我没有这种感觉。”
    这回轮到曲砚浓诧异。
    方才卫朝荣能感受到拍卖台上的玲珑玉骰是新近制作的,平常也能敏锐判断望来修士的气息修为,可见他的感知并不受神塑化身的限制,怎么竟察觉不出季颂危的气息略显虚浮不实?
    “那个,仙君?”申少扬大胆举手,又小心翼翼地看她,“季颂危的气息虚浮,会不会是……被你揍的?”
    五域修士都知道!
    就在二十多年前,季颂危超发清静钞后,曲砚浓和夏枕玉联手逼上一昼夜,把季颂危狠狠揍了一顿。
    夏仙君尚有留情的可能,曲仙君么……曲仙君至少留了钱串子一条命。
    二十年对于普通修士来说很长,但对于化神修士而言不过弹指一瞬,如果季颂危伤得极重,那么他二十年后依旧虚弱,也很正常吧?
    这猜想太过合理,以至于其余几人听了,齐齐地朝曲砚浓看了过来。
    曲砚浓挑眉。
    瞧申少扬说的,搞得她自己都快不确定了。
    “二十年前,我和夏枕玉到一昼夜的时候,季颂危本身就很虚弱。”她回忆了一会儿。
    玄黄一线天地合后,季颂危并不是什么都没做。
    他是望舒域之主,玄黄一线天地合降临在望舒域,损伤的是他的界域、他的属民、他的钱,他为了拦截虚空裂缝,也曾付出无穷的努力。
    那一场天灾最终只留下了三覆沙漠,没有继续侵害其他地方,其中有季颂危一份大功。
    倘若季颂危后续没有自作聪明地超发清静钞,他在玄黄一线天地合中的表现,本该让他渐颓的声望重振,那些曾追随他,后来又慢慢失望的人,也曾因他力挽天倾的行为而对他再次升起希望。
    如果季颂危没有超发清静钞,那么这一刻的拍卖场里,至少还会有三五成的人愿意相信他,至少还对他抱有一点希望。
    但这希望早在二十年前便被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打得粉碎,再也黏不起来了。
    今日,无人信他。
    曲砚浓也不信季颂危,但季颂危尽力救过望舒域,所以在二十年前,她只是揍了他一顿,并拿走了清静钞。
    二十年前,当她在一昼夜见到季颂危的时候,后者便是一副气息虚浮的模样,显然在玄黄一线天地合中受伤不轻。
    然而就是这么个人,反手就超发清静钞,试图把自己的损失转嫁给五域所有人,见到她和夏枕玉,居然还有脸狡辩。
    曲砚浓没打算杀他,但也没留情。
    季颂危受了重伤?那正好,往后专心养伤,少造孽。
    但这一通狠手,居然能让季颂危二十年不愈?
    曲砚浓十分纳罕。
    季颂危有这么弱吗?
    她竟不确定了。
    夏枕玉已然变成一具冷冰冰的神塑,季颂危在道心劫中的表现并不比夏枕玉好,可见季颂危的状态应当也很不妙,那么他变得很弱……好像也很合理?
    “不对。”祝灵犀忽而说。
    同伴们一起看她,什么不对?
    “既然季颂危发觉夏祖师没来,没有人能威胁到他,那他为什么还要赔钱?”祝灵犀问,“他也可以不赔。”
    反正也没有代价。
    同伴们纷纷侧目。
    倒不是祝灵犀的疑问不对,而是因为她能想到这么无耻的反应,让人惊奇。
    换做富泱提出这个问题,就不会有人侧目。
    “这是什么话?”富泱竭力抗议,“我虽然会做生意,但我可不是钱串子那种人。”
    他是要脸的!
    同伴们“嗯嗯”地敷衍一下。
    “大约是不想得罪死上清宗吧?”戚枫猜测,“毕竟四方盟还要和玄霖域做生意呢。”
    “那季颂危为什么不担心夏祖师听说他承认后,亲自来找他算账?”祝灵犀反问,“今日不来,又不是以后不来。都是日后的事,为什么只担心其中一个?”
    曲砚浓和卫朝荣对视一眼。
    这小修士还不知道夏枕玉已变成神塑,不可能来找季颂危算账了。
    但话又说回来,季颂危也不该知道。
    曲砚浓蹙眉。
    季颂危能做出强夺他山石、往死里得罪上清宗的事,不怕夏枕玉来找他拼命,但又在上清宗找上门后留有余地。
    这个态度,倒像是笃定夏枕玉一时半会没法来找他麻烦,但又不知道夏枕玉已变成神塑了。
    曲砚浓出神一瞬。
    对于夏枕玉和季颂危私下里怎么打交道,她本也不太了解。
    她又不是他们俩的大管家,整天围着他们转。
    “到底怎么回事,待会总会知道的。”她漫无目的地想了半天,最终无谓地说。
    卫朝荣对季颂危的事不感兴趣。
    曲砚浓却突然想起什么。
    “你们以前好像见过吧?”她说,“不过我猜你大概不记得了。”
    卫朝荣动作一顿。
    他皱起眉,缓缓回过头。
    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季颂危告诉她的?
    还没等卫朝荣开口,雅间外的对话却先走到终点。
    上清宗宗主垂下眼睑。
    有时坦荡并非美德,而是另一种无耻。
    有恃无恐的无耻。
    “季仙君如此提议,”她语速和缓,但吐字如竹节,字字有骨鲠,“恕难从命。”
    季颂危并不意外。
    “你的拒绝,我听到了。”他的姿态并不傲慢,反倒给人以内敛谦和之感,但他说的话与谦和无关,“让夏枕玉亲自来同我说。”
    元婴修士在他面前,没有资格谈拒绝。
    上清宗宗主深吸一口气。
    来这里之前,她没想到季颂危本人正好也在,更没想到不仅敢供认不讳,甚至还如此嚣张。
    几百岁的上清宗宗主,深感自己还是活得不够久.
    到底是化神修士更了解化神修士。
    她原以为季颂危只是隐于幕后,手不沾血,没想到他连沾了血的手套也不愿扔。
    他是真不怕夏祖师找他算账么?
    上清宗宗主微感阴翳。
    季颂危的态度让她感觉有些不妙,但此刻她无暇细想。
    “夏祖师正在闭关,恐怕暂时见不得季仙君了。”上清宗宗主神色板正,一板一眼地说,“但他山石出世时,上清宗还有一位贵人相助,扶救玉照天,解了本宗的危局。”
    “这位上清宗的贵人,倒是对知梦斋也很感兴趣。”
    上清宗宗主定定望向季颂危。
    她一字一顿,“季仙君没兴趣听我说,那不如听听她怎么说?”
    季颂危的神色骤然一凝。
    夏枕玉闭关不出,能力挽狂澜、扶救玉照天的人,还能有谁?
    上清宗宗主却不再看他。
    她深深一揖,高声呼道,“曲仙君,还请一见。”
    背衬青天、围在知梦斋内外的上百元婴修士一齐行礼。
    “曲仙君,还请一见!”
    声震九天。
    拍卖场中,声潮如涌,原本还勉强保持镇静看热闹的人群,终于在这山海呼啸般的呼唤中沸腾,无数目光在四面八方乱飞着、逡巡着……
    “叮。”
    一声铃动。
    整个拍卖场几乎在一瞬仰起头,朝那铃声的方向望去。
    一座莲台般的琼楼前,阵法所形成的轩窗已不见踪迹,让人一眼能直视进琼楼之内,看清里面的每一道身影。
    看清那四个贴墙站的小修士,看清那位玄色斗篷的神秘修士,但所有的目光又不约而同地从他们的身上游走,落在那个半仰靠在小案上的身影。
    万千目光里,那人疏懒地倚在榻上,神若闲云淡影,清风流月。
    千钧注目加身,不如飞絮。
    “嗯。”她淡淡地说,“我听见了。”
    于是穹顶上下,一瞬无声。
    有人怔怔望那道身影,再看看那座莲台。
    当然,又是天字第六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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