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黄沙三覆(五)
熏风灼热, 但她人隔九霄,连言语也沾上了重云的远寒,送到耳边时成了渺远淡漠的寒声。
轻飘飘, 仿佛风吹就散, 但却重若千钧。
季颂危承受不了这千钧之重。
他蓦然抬起手, 掌心托着一条靛蓝的丝带。
丝带飘飘然浮动,朝那具被灵力困住的魔蜕缠绕过去,环成一圈,转瞬便化作了一个巨大的阵法, 将那具魔蜕环在正中央。
天字第六号雅间里,四只毛茸茸乱糟糟的脑袋挤在一起, 扒着窗台向下看。
“这个阵法的走势,怎么看起来有点像我们来时坐的那辆飞行法宝?”申少扬有点不确定。
这人虽然时常不太靠谱,但本事却很不错,被他这么一提醒, 其他三人立刻也看出了相似之处。
“是虚空类的符文阵法吧?”祝灵犀辨认着,“仙君之前好像说过, 那架飞行法宝上都是虚空符文。”
富泱认同,“知梦斋就是以这东西出名的,应当错不了。”
但季颂危对着这么一个危险奇怪的黑影掏出一件虚空类法宝, 又是想干什么?
季颂危不赶紧把那东西销毁,难道还要留着玩啊?
戚枫却突然从窗台上直起身。
他闷声不吭地朝门外冲去。
三个同伴呆滞了一瞬。
“哎,戚枫,你干嘛去啊?”申少扬大惊。
戚枫在门前停顿了一瞬, 回过头来看着他们。
“我好像又看见檀问枢了。”他轻轻地说,抿了抿唇,望了同伴们一眼, 没有等待他们的回答,便毅然回身,冲出了雅间。
余下三人面面相觑。
“檀问枢?”申少扬纳闷,“戚枫怎么认出来的?”
他不太确定,“戚枫应该是看见他小叔了吧?”
祝灵犀想起方才拍卖会开场前的经历,先前她和戚枫就是在追逐某个疑似戚长羽的身影时误入拍卖台的。
“应该是戚长羽。”她点头,“戚枫应当是太着急了,没说明白。”
富泱已追到了门边。
“愣着干嘛呀?”他充满干劲地消失在门后,“这可是曲仙君要找的人。”
曲仙君不仅有钱还大方。
找到了戚长羽,难道还怕曲仙君没有奖励吗?
祝灵犀和申少扬互相看看,一时不知该不该动身——他们本来是要帮忙的,但被富泱这么一说,他们再开动,会不会显得特别贪财啊?
天字第六号雅间外倒没那么多纠结。
拍卖场中无数道视线盯着季颂危,甚至有人熬不住,大声催促起季颂危来,“季仙君,怎么还不动手啊?”
一声既出,四面八方呼应。
没了顶的拍卖场完全暴露在天光云影之下,嘈杂的呼声随着熏风浩浩荡荡地传向远方,在漫漫黄沙上方回荡。
季颂危却依然没动。
他定定地望着眼前被阵法环绕的魔蜕,那神情与其说是不舍、心痛,倒更像是在看一个隐忍的耻辱。
人群的呼唤没能得到回应,于是演变成更狂热的不满。
起初叫喊的人还有理智,知道眼前的人并不是无力反抗的普通修士,就算呼喊也注意措辞,然而当呼喊声嘈杂汹涌后,理智便渐渐消融在了群体中。
于是措辞越发不客气,越发忘乎所以,越发咄咄逼人。
不知是谁声震玉宇,压过群声,直冲云霄,“钱串子,你小心有命赚钱没命花!”
嘈杂的呼喊声短暂地凝了一瞬,人群中又漫出纷乱的哄笑。
这笑声如同潮水,越涨越高,漫过了拍卖场,溢向四方。
在这轰然的笑声里,季颂危慢慢抬起头,朝哄笑的人群望了一眼。
笑声忽而停下了。
季颂危并没有放出威压,也没有对谁出手,这一眼很简单,甚至谈不上威胁。
但当他面无表情地看过来时,原本还觉得方才那句嘲笑大快人心的人群,不知怎么的又五味杂陈了起来。
轰然发笑的人里,又有多少人曾满心憧憬,亲手为他建下一昼夜?
季颂危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他只是看了这么一眼,便抬起头,望向云端。
“不能在这里摧毁。”他出现在曲砚浓面前,简单地说,“这具魔蜕不是化神修为,你我都摧毁不了,反而会引来虚空裂缝,让二十年前的事重演。”
这会儿他倒是不装了,连狡辩也省了。
曲砚浓挑起半边眉毛。
“所以,应该由你继续保管这具魔蜕,重新建一个知梦斋?”她似笑非笑地看着季颂危,“你是要说这个?”
季颂危无暇去挡她的唇枪舌剑,但脸皮犹在,面不改色,“当然不是。”
“这个阵法就是为了这具魔蜕留的后手。”他简略地说,“一旦魔蜕失控,我就会启用这个阵法,将这具魔蜕从五域转移出去。”
这倒是有点超乎曲砚浓的预料了。
她垂眸望向那道带有明显虚空类符文的玄奥阵法,慢慢地重复,“转移出去?”
“对。”季颂危说,“将这具魔蜕送进虚空中,离开五域。”
这具魔蜕早没了灵智,被送进虚空后,只会被虚空不断销磨,不可能自己重新找回五域来,这方法用在它身上算是一劳永逸。
“原本这阵法是该用在魔主身上的。”季颂危说到这里,直直盯向曲砚浓的眼睛。
“魔主”这两个字,被他咬得很重。
曲砚浓似乎是听不懂他的暗示,饶有兴致地顺着他的思路说下去,“但魔主和这具魔蜕不一样,魔主有灵智,就算被放逐进虚空,也会自己找回来。”
季颂危顿了一下。
“是。”他泄了点底气,眼神没先前那么锋锐了,“所以我还在想办法。”
他说着,瞥了卫朝荣一眼。
卫朝荣神色冷漠,无动于衷。
曲砚浓也无动于衷。
季颂危拿这两人毫无办法。
他脸皮厚,这两人竟也不遑多让。
“我留下这具魔蜕,就是为了试验阵法究竟能不能起作用。”他深吸一口气,“这就是我和檀问枢的合作。”
什么合作?怎么合作的?什么时候开始合作的?
他都不说,含含糊糊,还假装坦诚。
曲砚浓不耐烦,这人说点话模棱两可的,谁有空和他打机锋?
季颂危被她问得沉默了一瞬。
“这件事……要从四百多年前说起。”他说,“我在望舒域找到了金鹏殿的一处别址,檀问枢就藏身在那里。”
檀问枢藏在金鹏殿的别址里?
曲砚浓有点惊讶,却又不那么惊讶。
魔修狡兔三窟,别人的窟也能变成自己的窟。
以她对檀问枢的了解,他多半是在千年前留意枭岳的动静时找到这个别址的,当时几位魔君彼此也是敌人,一旦有机会将彼此踩下去,谁都不会犹豫哪怕一下,檀问枢发现了这座别址,却按兵不动,就是想等到枭岳失势、启用这条后路时,守株待兔。
谁知守株待兔到最后,自己藏在这窟里了。
“还算合理。”她颔首。
至少说得通。
不管季颂危说的是真是假,至少得拿出一个说得通的理由。
面对她,就算是糊弄,也应该拿出十二万分的精力来糊弄。
曲砚浓姑且信了。
“这回我本也没打算骗你。”季颂危正色,“见了檀问枢后,我本打算将他送给你,然而在去找你之前,我顺路去了一趟鸾谷。”
“也就是在那一次,夏枕玉告诉我,你在乾坤冢见到了魔主。”
季颂危说到这里,耸了耸肩。
“于是我改了主意。”他说,“檀问枢对魔门秘辛比我了解,我留着他,就是为了找到解决魔主的办法。”
曲砚浓不置可否。
“这具魔蜕是哪来的?”她直截了当地问。
季颂危指了指脚下。
“就在这里,玄黄一线天地合的时候,我孤身潜入三覆沙漠中心,发现这具魔蜕引来了虚空裂缝,最终导致了空间坍陷。”他说,“为了控制这具魔蜕,我建下了知梦斋,这座楼里的每一个阵法都在束缚它,所以方才上清宗的那个小姑娘说要砸了知梦斋,我不能允许。”
曲砚浓盯着季颂危看了一会儿。
季颂危毫不避让地与她对视。
“他山石。”曲砚浓淡淡地说。
季颂危露出个没趣又不以为然的神情。
“我向夏枕玉求购,她说以前的用完了,上次的也用掉了,下次的也有用。”季颂危说到这里,笑出声来,“你觉得这话好不好笑?”
谁家至宝能用得这么干净?
那是天材异宝,不是补灵药,用不了那么频繁。
“夏枕玉就差明着说,有他山石也不卖我。”季颂危说到这里,看向曲砚浓,露出一个很无赖的笑脸,“咱们都是从仙魔对峙时走过来的,行事应该也差不多吧。她不卖,你说我能怎么办?”
不卖,那只能抢了。
曲砚浓盯着季颂危,后者的笑容就如二十多年前一般无赖,谈不上得意猖狂,但有种不拘手段必要功成的专注,这专注便显得很冷酷。
十足的……季颂危式的笑容,又沾染了点因为道心劫而生的精明市侩。
从前享誉五域的季仙君,从来不是憨厚的老好人。
他守着一腔公义,但为了实现它,从不在乎自己使用的手段是否恰当。
当他横在千万人之前时,千万人同他一起踏过挡在前方的障碍,于是这份冷酷只是一种让人敬佩的专注和担当。
但当他把这份专注放在自己的身上,当他身后不再站着千万人时,冷酷就只是冷酷。
曲砚浓冷不丁地说,“你就不担心夏枕玉报复?”
季颂危反问,“她在道心劫里比我陷得还深,如今还有余力来报复我?”
看来他果然是笃定了夏枕玉状态不佳。
“我看她比你还是好一点的。”曲砚浓神色淡漠。
至少夏枕玉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季颂危有些惊讶。
“是吗?”他神色微变,但很快又泛起笑容,“那她今天为什么没来呢?”
曲砚浓平静望他。
“哦。”季颂危懂了,他干巴巴地笑了笑,“你们关系真好。”
曲砚浓不答。
她不可能永远护着上清宗,她没有永远可言。
倘若她权衡后决定留下季颂危,上清宗会很难。
误导季颂危,让他留点忌惮,算是她给上清宗帮的一点小忙吧。
她还没想好。
“我要他山石,不是为了我自己。”季颂危说,“我是想用在这具魔蜕上,让这具魔蜕的状态更接近魔主,我想试验这阵法还有没有用。”
他说到这里,眼底忽而泛起奇异的光彩。
“这位,”季颂危终于把目光放在了卫朝荣的身上,“你说他不是魔主,那咱们就把他当成你的朋友吧,你很在乎的朋友。”
“我想拿一件宝物,和你做个交易,就和这位朋友有关。”季颂危笑了,“我赌你不会拒绝这个提议。”
卫朝荣忽而硬声开口。
“道侣。”他语调寒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