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黄沙三覆(八)
明知季颂危鬼话连篇, 却任其自是,什么也不做,这还是曲砚浓吗?
卫朝荣认识的那个曲砚浓, 早在季颂危方才说第一句话的时候, 就该给季颂危两个巴掌, 把季颂危往死里揍了。
她信法术多过相信言语,问题撬不开的真相,生死能撬开。
这样的性情,同季颂危废话半天, 又算什么?
卫朝荣不解。
“是因为你的那个誓约,让你实力受损?”他神色沉凝, “你拿不准能不能胜过他?”
曲砚浓不由笑了一下。
“不是。”她说,“我想杀他需要付出代价,但把他摁着揍是没问题的。”
“那又是为什么?”卫朝荣沉声追问。
他幽黑的眼瞳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太专注, 总让人好奇他除了目光所及,是否还有什么在乎的东西。
又或许, 本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
他选择倾注目光的人,就是他的一切。
曲砚浓在这样的目光下张张口,又闭上。
“大约是因为, ”她慢慢地说,“虽然季颂危谎话连篇,但我心里不希望他是我的敌人。”
人感觉荒谬到一定程度,是会笑的。
曲砚浓要不要听一听她自己在说什么?
卫朝荣几乎不太信任自己的耳朵。
“你再说一遍?”他喉头像是塞着一枚滚动的宝珠, 声音轰隆隆的,发出异质而古怪的森冷质疑。
曲砚浓当然不会再说一遍。
她要是说了,卫朝荣恐怕真的要气死了。
“无关情爱。”她说。
关不关情爱都无关了, 一个人能对另一个人有这样一份包容,就算无关情爱又怎么样?
季颂危他凭什么?
就这么一个人,鬼话连篇,一无是处,待她半点真心也无,却能得她如斯包容、如是信任,季颂危算什么?
他呢?他又算什么?
卫朝荣紧紧绷着脸颊,颊边因过度克制而不自然地抽动着,勾勒出一道森然凛冽的轮廓,好似世上所有待迸发的岩浆都涌在那冰冷弧线下。
他是很生气的,这根本藏不住,他也没打算藏,然而他这样恼怒,却一个劲地憋着、忍着,像一只被吹得很胀的羊皮囊,自顾自地把怒气留给自己。
曲砚浓看着他绷紧的脸颊,有一瞬忽然生出浮想,倘若她现在伸出一根指头,戳一下卫朝荣的脸颊,他会不会像吹胀的羊皮囊一样炸开,他的怒火是否就会像羊皮囊里的气一样不管不顾地涌出来。
她是这么想的,于是她也这么做了。
曲砚浓伸出食指,轻轻戳了一下他的脸。
卫朝荣惊愕地看着她。
当他反应过来她究竟在干什么之后,他蓦然抬起手,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得很近。
“你说,我最珍贵、我最特别。”他仿佛从齿缝间夺出每一个字,“我相信了。现在这又算什么?”
两张脸近在咫尺,他眼底的愠怒几乎如流淌的熔岩,与他的目光一同沸滚。
曲砚浓默然。
这回羊皮囊是真的破了。
曲砚浓不再逗他了。
“我不希望季颂危是我的敌人,是因为我心里有一点怯懦。”她终于承认。
卫朝荣微怔。
印象中,这个词从未出现在她身上。
至少曲砚浓从不愿意承认。
她是粉身碎骨也一定要撞上南墙的人。
就算重来一次,也还是要撞。
“怯懦什么?”卫朝荣语气淡了些。
曲砚浓张张口,又闭上,最终笑了一笑。
“倘若我没能在四十年后化解道心劫,那么他就是五域唯一的化神修士了。”她平静地说,“虽说这个化神修士颇受诟病,但又比没有要好。”
有个化神修士在,总能挡一挡虚空裂缝,如能撑到修仙界下一个英才辈出的盛世,说不定又能有新的转机。
没有化神修士挡着,五域便经不起任何一道突然出现的虚空裂缝,五域修士能涉足的地方就越来越少、能获取的天材异宝也越少,许多与之相关的绝学、传承也会随之断绝无路,到了那个时候,五域的未来就真如漫漫长夜,难见天光了。
卫朝荣想也没想便截断了她的话,“你不会度不过道心劫的。”
曲砚浓不觉微笑了起来。
“我也不相信我会在道心劫前折戟。”她说,“但这不妨碍我思索另一种结局。”
“那你赌上寿元,立下青穹屏障的时候,思考过这种结局吗?”卫朝荣寒声问。
曲砚浓怔了怔。
“没有。”她说。
卫朝荣的唇很隐晦地颤了一下。
他慢慢地说,“为什么那时没有,现在却有了?”
这是个好问题。
曲砚浓欣然地思考了片刻。
“因为那时候我根本不在乎我死后的事情。”她轻快地说。
不止是立下青穹屏障的时候。
直到她四百多年前立下第二道誓约,破釜沉舟地赌上一切,只为试探自己的道心劫是否是她以为的那一个,她也依然是这样想的。
生前尽了力已足够,死后发生什么,同她有什么关系?
卫朝荣不言。
他静静地望着曲砚浓,像是一尊真正的神塑。
“那么,”他很轻很轻地说,“为什么你现在在乎了?”
曲砚浓也静了下来。
“大约是因为,”她的声音也像是风里的云絮,很轻,很远,“我想守护这一方乾坤。”
她把这当作她的责任。
不是任何人赋予的,也不是必须的,是她认为自己应该做的。
是哪怕意兴阑珊时也不曾放弃的事,哪怕自我质疑也没有停止,充满厌倦也未搁置。
不须任何人感激、崇敬、为她献上酬劳,她愿意这么做。
卫朝荣的神情却好似有什么东西在他胸腔里翻滚,让他难以忍耐。
“责任?”他冰冷地说,“你什么时候相信过这个?”
她连这世上有真心都不愿相信、不敢相信,又怎么会去相信什么守护五域的责任?
他能理解她赌上寿元立下誓约,因为他知道她不仅本性善良,还性如烈火,必然以最激烈的姿态撼动最难过的关隘。
破釜沉舟不过是她的习惯,赌上一切也只是她赢回一切的手段,倘若他会畏惧烈火的奋不顾身,那他从一开始就不会靠近这烈火。
可她的理由,怎么能是责任?
曲砚浓微微沉默。
“你画地为牢的时候,难道是因为懒得从乾坤冢下出来?”她试着开了个玩笑。
卫朝荣却在这玩笑下险些遏抑不住怒火。
“我画地为牢,是为了你不用赌上一切。”他几乎是将这几个字丢掷在她面前。
曲砚浓一时出神。
卫朝荣深吸一口气。
“我甘愿自限,固然也有不愿生灵涂炭的缘故,但那是因为我本也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给五域带来灾祸,只为自取灭亡,不值得。”他说,“但你又何必?”
倘若责任就是要拼尽一切,那他希望她依然还是那个什么也不信的魔修。
曲砚浓却忽而笑了起来。
“我信了世上有真心真情,自然也会信这世上有奋不顾身的责任,难道我信了前一个,还能单单不信后一个吗?”她忍俊不禁。
福祸相依,正反相成。
只有福,没有祸,这世上有这么好的事吗?
卫朝荣却没有笑。
“可我宁愿你不要相信。”他慢慢地说。
什么责任、守护,太大,太沉,太虚幻,耗尽人的一切也得不到任何结果。
曲砚浓只觉这话赶话,说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
她明明只是浅浅地犹豫了一下,被卫朝荣追着问个不停,怎么现在听起来像是要壮烈献祭自己了?
不至于吧?
她觉得自己还是可以挣扎一下的。
“你不会后悔让我当仙修了吧?”她玩笑。
卫朝荣定定地望着她。
“不是我让你当仙修的。”他说,“我存在与否,都不妨碍你成为仙修。”
是曲砚浓自己内心里渴望摆脱魔门,是她一直在向往成为仙修,是她自己最终选择了这条路。
他只是送了她一程而已。
“但如果你要问我,是否后悔为你的心意赴汤蹈火、扫平障碍,”他嗓音寒峭,“我的答案是永远不。”
绝不,永不,至死不悔。
他只是……
不愿意看见她背上任何负累。
曲砚浓与他对望。
目光相对,彼此不移。
“我只是说我还在犹豫,没说我就一定要留着季颂危吧?”曲砚浓半真半假地抱怨起来,“如果他留不得,我怎么也得除掉他。”
她摁着季颂危暴揍是没问题的,但杀季颂危却没那么简单。
到了化神这个境界,想要彻底击杀同境界修士,起码得花上一两年,在击杀对手时,她也必然要受不轻的伤。
若季颂危还能凑合用一下,那她是不想杀他的。
“你不担心五域的未来了?”卫朝荣不置可否。
曲砚浓神色平宁,“担心。”
但留一个已经没有底线的化神修士给五域,还不如不留。
“你放心。”她没有过度解释,而是望着卫朝荣,轻轻说。
卫朝荣不答。
他怎么放心?
“你问季颂危要了那个阵法,”曲砚浓语调和缓,字字珍重,“是想用在你自己身上,是不是?”
卫朝荣一怔。
他只是动了一个念想,她竟已猜出来了。
“你想等到自己无法克制魔元的时候,启用这个阵法,遁入虚空中,与庞大的魔元一同消泯于虚空之外,是不是?”曲砚浓静静地说。
卫朝荣无言。
曲砚浓很轻地叹了口气。
“那你又何必说我呢?”她语气有些复杂,但却莫名轻快起来,朝他微微笑了。
“到时,我会陪你一起去虚空。”她斩钉截铁。
倘若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倘若最终彼此都已无能为力,倘若只有死亡是唯一的出路,那她就陪他一起。
曲砚浓静静望他。
卫朝荣原本平静下来的神色却骤然又恼火了起来。
谁要和她一起死了?
他要是无路可走,他就自己去虚空找死,谁要她陪着一起死了?
那他不是白死了?
“曲砚浓。”他面无表情地望着她,“我现在不要和你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