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黄沙三覆(二六)
浓烈的魔气涌流般向庭院外逸散而出。
毫无生机的海水接纳这些逸散的魔气, 偶有一点灵气,刹那间便被魔气吞噬得一干二净。
庭院外,幽暗的海水沉沉浮浮, 庭院内, 魔气如有形质, 浮动涌散。
细小的虚空裂缝随踵而至,顺着魔气逸散的方向不断扩大,悄无声息地吞噬海水。
然而当虚空裂缝即将扩大到庭院外围时,却好像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发出一阵很低的古怪响声。
曲砚浓将整座庭院都看遍。
庞大的神识穿过庭院,顺着幽沉的海水铺开, 从暗淡海面直入万丈之下,沧海也微微震荡,卷起沧波。
沧海因她而沉浮动荡,她心中却感到一股微妙的不安。
季颂危方才就在这里。
她通过老珊瑚找到此处后便立即赶了过来, 方圆千里都在她神识掌控之下,从卫朝荣切断联系至今, 还不到五个呼吸。
季颂危能逃到哪里去?
“魔元不再减少了。”卫朝荣说。
神塑化身不知何时等在了庭院外。
“我赶来的路上,没觉察到空间罅隙异动。”曲砚浓沉吟着,她早就防着季颂危逃跑, 时刻留意着空间罅隙中的异动,“季颂危是靠飞遁离开的?”
说到最后,她竟也有几分不确定。
倘若季颂危是靠飞遁逃离的,那他就更逃不出她的神识了, 五个呼吸,足够她锁定他的踪迹。
实在没道理让他跑了。
卫朝荣静静听着,没有出声, 任她思忖。
“跑得这么快,应当是在你切断联系之前就已决心动身了。”曲砚浓环视,“他没可能避开我的神识,只能是靠先前准备好的机关布置脱身。”
能瞬息将季颂危送出此地的机关或阵法,动静必然也极大。
自她神识锁定这方圆千里的那一刻起,任何稍大些的动静便逃不出她的觉察。
曲砚浓目光逡巡过庭院。
“咔。”横梁倒斜。
“咔。”石柱松动。
“咔。”青石板沉落。
三个呼吸之间,一座在虚空裂缝前岿然不动的庭院,便被拆解成砖瓦柱石,在海水中依然虚浮地拼凑成一座庭院的模样,却拦不住海水从砖石的罅隙中涌入庭院内。
空旷庭院转瞬便被海水填满,方才那一线微光也消失了,幽沉的海水在庭院中沉浮飘荡,只有从头顶冥渊映下的一抹明澈流光。
“没有机关。”曲砚浓下了定论。
她心中那抹隐约的不安也因此变得更清晰了。
“方才你和他直接交谈过,”她问卫朝荣,“你觉得他在想什么?是想逃命,还是另有打算?”
只有卫朝荣直面了季颂危。
曲砚浓一时没法判断。
她并未听到季颂危的完整回答,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语气,一时想不通季颂危此时此刻究竟是什么打算。
卫朝荣沉吟了一瞬。
“季颂危方才想通过交涉得到魔元,应当不是假的。”他说,“他至少是抱了希望的。”
但曲砚浓和卫朝荣当然不可能答应他。
“至于他接下来究竟有什么打算——”卫朝荣语调疏冷寒峭,“我不了解季颂危,无法判断他那些话是真还是假。”
这一千年,卫朝荣是在乾坤冢里度过的。
说到底,他和季颂危不过是两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人罢了。
真正能对季颂危做出判断的人,从来不是他。
“所以,这答案终究需要由你来定义。”卫朝荣望着她,慢慢地说,“你觉得,季颂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季颂危已然入魔,曲砚浓不可能放过他。
于是这问题无关真心或假意,无关季颂危为五域还是为自己,唯一有关的只是季颂危的本性——
季颂危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檀问枢那样趋利避害,见机不妙就立刻放弃,没有任何立场和坚持可言的人?还是走上绝路也要铤而走险,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到粉身碎骨,就不会放弃的人?
曲砚浓微微阖眸。
“他还有别的打算。”她做了定论。
她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季颂危能玩弄自己的道心,能入魔,能以一次身死换来成为魔主的可能——这都只是他尚未走投无路时的选择,那他为自己准备最后一条路,该有多绝?
他前几次发疯,换来亲友陌路、人人唾弃,换来自己道心沉沦、身殒半死,换来玄黄一线天地合,这一次又要换来什么?
“倘若五域无路可走,他走的这条路,或许也算一条出路。”卫朝荣淡淡地说,“留下火种,总比全部覆没要强。”
曲砚浓望了他一眼。
她知道卫朝荣说这样的话,并不是在认同季颂危,一生死生总被旁人摆布的人,不会喜欢为旁人的命运下决定。
此时此刻,这只是一种慷喟。
“也许是吧。”曲砚浓说,“可我不喜欢。”
无论季颂危究竟想做什么,实质上都很难损伤她。她是这天下最高枕无忧的人。
她本该高枕无忧,但她就是不喜欢。
她喜欢决定仇敌的命运,决然掌握自己的命运,但从不喜欢摆布芸芸众生的命运。
她也不撞南墙不回头,她也孤注一掷近乎疯狂,所以她可以立下誓约,舍下寿元,做横在五域命运前的最后一道屏障。
但她不想载着五域这架车,奔向火海刀山,无论越过还是葬身于那刀山火海,她都不愿意。
“季颂危大概做惯了英豪。”曲砚浓说,“习惯了为别人做选择。”
季颂危为了成就夙愿——无论是为救世还是己身,可以付出一切代价。
无论是他自己的代价,还是别人的代价。
可五域四溟、芸芸众生,又凭什么要成为这个代价?
她既是个很幸运的人,也曾是个很不幸的人,然而无论时移世易,她总还记得那个只能被做选择的曲砚浓。
“季颂危不会放弃他的救世狂想。”曲砚浓慢慢地说,“除非你愿意给他魔元,否则他已没有指望成为魔主了。”
这一点,她能猜到,季颂危也知道。
但凡季颂危还有别的办法,何须同她和卫朝荣协商?
几乎没有任何可能成为魔主的季颂危,会做点什么来完成他的救世狂想?
曲砚浓打量着那座被拆解的庭院。
季颂危是如何脱身的?
要么是这座庭院里有什么机巧宝物,要么,就是这座庭院所在的位置大有玄机。
她的目光划过幽暗的海水,最终凝定在那抹随海水沉浮而流转的光辉上。
四溟无日月,这唯一的流光……
曲砚浓抬起头。
明河飞跨长夜,空悄暗渡流光。
冥渊悬亘四溟之上,横流到尾,止步于青穹屏障之前。
止步于,镇冥关。
镇冥关就在东溟之上。
几个月前的阆风之会上,刚被人蓄意毁坏镇石以至一隅崩毁,如今正在修补。
毁坏镇石、致使镇冥关崩毁的人,叫檀问枢。
示意檀问枢前往山海域,破坏镇冥关的人,就是季颂危。
镇冥关极静。
自从几个月前,有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损毁镇石,引出震荡整个山海域的镇石风波,连沧海阁阁主戚长羽也被当场拿下,镇冥关便在山海域修士的口中带有一丝讳莫如深的意味。
曲仙君重整了镇冥关的主关,但镇石仍需更换,因此镇冥关中依然有人忙碌。
这些更换镇石的修士中,有部分人来自沧海阁,平素与戚长羽交集不多,因此在那场追查中安然无恙,被暂时接手沧海阁的卫芳衡安排来了镇冥关。
镇冥关安静、孤悬、难至,却也无聊乏味,沧海阁修士们彼此混熟了,难免要提起几个月前的那件大事,谈论最多的一种可能是——曲仙君那一日要是不在镇冥关,会发生什么?
季颂危顺着镇冥关的甬道一路向前。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倘若曲砚浓那一日没有出现在镇冥关,事情会怎样发生。
把阆风之会的比赛地点定在镇冥关,绝不可能是沧海阁的主意。季颂危和戚长羽打过交道,这人有些精明算计,但无恒心,终其一生都是利益和欲望的附庸,充其量也就是个阅历心机更弱几分的檀问枢。
戚长羽巴不得所有人都忘记镇冥关,沧海阁中不会有人能违背他意愿,能让他屈从蛰伏的人只有曲砚浓。
季颂危至今也想不明白,曲砚浓为什么忽然会把阆风之会定在镇冥关?
倘若阆风之会不在镇冥关举行,檀问枢也会找到机会混进去——檀问枢附身的那个人是戚长羽的侄子,还怕没机会走沧海阁的路子进镇冥关?
没有周天宝鉴映照,没有万众瞩目,镇冥关会在无人注意时悄然崩塌。
高居知妄宫的曲砚浓会重问人间事,花费个把月追查罪魁祸首,从而发现檀问枢的踪迹,然后又花费个把月捉拿早已逃走的檀问枢,因此错过他山石出世、鸾谷惊变,而他山石将被送入望舒域,成为季颂危真正重生的最后一环。
可曲砚浓轻轻巧巧,如此简单地把这一切都毁了。
她什么也没有付出,只是兴之所至地将镇冥关定为比赛之所,玩乐一般地来镇冥关看戏,恰巧撞上檀问枢,恰巧破坏了一切计划。
为什么她偏偏就要去镇冥关?
为什么她总是如此容易、如此漫不经心地做下旁人努力一生也无望的事?为什么她无需付出任何代价?
青穹屏障如是,道心劫也如是。
季颂危面无表情地越过甬道,纯白道袍已沾满血与灰,划过新换上的镇石,留下一抹血红。
镇冥关中的修士依旧埋头卖力,谁也不曾发觉方才有谁来过又走。
季颂危离开镇冥关后,便毫不犹豫地穿过空间罅隙。
他最多只有二十个呼吸,曲砚浓随时都可能追上他。
“轰隆——”
暴雨忽至。
风刀霜剑临头,碧峡水浩浩汤汤奔涌,翻天覆地。
季颂危攥住熔炉两边。
碧峡风浪能将人连皮带骨吞下,打在他的道袍边,却连那黑红的血泥也擦不去。
他从未想过自己真的会走到这一步,安排檀问枢来毁坏镇冥关只是出于习惯,他习惯了意外,习惯了时不我与,所以即使计划万全,也要留后路。
而命运再一次戏耍了他,时不我与这个词,如幽魂一般永远无法摆脱。
季颂危目光沉沉地看着手中的熔炉。
碧峡这个名字传颂千年,与曲砚浓的名字牢牢纠缠在一起,以至于所有人都忘了,在千余年以前,碧峡还被叫做另一个名字——
壁峡。
影壁的壁,遮蔽冥渊。
典籍传说里魔主进入尘世的第一处,也是第一个迎魔主归来。
季颂危拍了拍熔炉,神色冰冷。
熔炉中,有那一缕从乾坤冢里偷来的魔元。
属于魔主的魔元。
他要看看,这一缕魔元,究竟能不能打开碧峡,通向不见天日的乾坤冢,见到那位画地为牢的魔主。
他一定要试一试,即使孤注一掷。
他要赌一赌,是否“时不我与”是他永恒的宿命,他是否能够得偿所愿哪怕一次?
如果有这么一次……
他会用虚空阵法,将那位魔主强行送出虚空之外。
季颂危不相信曲砚浓和卫朝荣。
即使前者立下青穹屏障,即使后者画地为牢,他也依然怀疑他们到山穷水尽时,会背弃从前的坚持。
欲望与利益太强大,季颂危不相信任何人能战胜它。
他必须亲自解决这一切。
他要结束山海断流、乾坤倒悬。
他要拯救无可挽救的五域。
他必须要让五域、让四方盟、让蒋兰时最终明白,他从未背弃承诺。
从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