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十点整
晚上九点五十七分。
疼痛在秦云体内建立起一套新的节律:每一次心跳都像用钝锤敲打骨裂处,而两锤之间的间隙,则是韧带缝合处的持续灼烧。加速愈合药剂让神经处于一种过载的敏感状态,他甚至能感觉到血液流过左小腿静脉时的细微脉动。
但他没有动。他躺在恢复室的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呼吸缓慢而深长。这是一种预备状态,就像火柴在磷面上等待摩擦。
门准时在十点整滑开。
沈雨推着那台站立架进来。她换了一身深灰色的运动服,头发扎成更紧的马尾,整个人显得利落干练。但秦云注意到,她的左手腕多了一块黑色运动手表,表盘比常规型号厚,侧面有微型接口——这不像医疗监测设备,更像某种战术装备。
“今晚的目标是无辅助站立三秒。”她将站立架推到床边固定,“但在此之前,你需要先完成三轮坐起和床边负重。”
没有寒暄,没有询问,直接进入程序。沈雨的语气和动作都透着一股比白天更强烈的紧绷感,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倒计时。
秦云依言坐起,挪动左腿。疼痛依旧尖锐,但经过白天的适应,他找到了某种与疼痛共存的方式——不抵抗,不恐惧,只是将它作为身体此刻的客观状态来接纳。左脚接触地面时,他咬住牙关,但没发出声音。
“右腿承重百分之九十,左腿百分之十五。”沈雨看着平板上的传感器数据,“比下午进步了百分之五。现在,尝试转移到站立架。”
这是一个更艰难的动作。秦云必须将大部分重量从床上转移到站立架的扶手上,同时保持左腿不完全悬空。他抓住扶手,手臂肌肉绷紧,青筋暴起。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滴在病号服领口。
一寸,两寸。他慢慢站直身体。
当双脚完全承重、脊柱挺直的瞬间,一股剧烈的眩晕袭来。眼前发黑,耳边嗡鸣,左腿的疼痛像烟花一样炸开。他几乎要跪倒,但双手死死抓住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呼吸。”沈雨的声音很近,但听起来像隔着水,“别憋气。”
秦云强迫自己吸气、呼气。氧气涌入肺部,视野逐渐清晰。他看见自己映在对面金属器械柜门上的倒影——一个脸色惨白、浑身被汗水浸透的男人,左腿还裹着厚厚的绷带,但站直了。
“三秒计时开始。”沈雨说。
一。疼痛在尖叫。
二。肌肉在颤抖。
三。世界在摇晃。
“时间到。”沈雨的声音里有一丝几乎听不出的赞许,“现在慢慢坐回床边。”
秦云几乎是摔坐下去的。床垫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的呼吸粗重得像破旧的风箱。左腿的剧痛此刻达到顶峰,他闭上眼睛,咬住下唇,尝到血腥味。
“很好。”沈雨记录数据,“休息九十秒,然后第二轮。”
九十秒转瞬即逝。第二轮时,秦云感觉稍好一些,至少没有眼前发黑。他站得更稳,疼痛阈值似乎略微提高了。第三轮结束时,他甚至尝试在站立时稍微调整了左脚的姿势,让脚掌更均匀地接触地面。
“左腿承重达到百分之二十二。”沈雨看着数据,“如果保持这个进度,后天可以尝试使用单拐。”
秦云靠在床头喘息。“后天……就要出发了?”
“计划是这样。”沈雨收起平板,但没离开。她走到门边,似乎在听外面的动静。几秒钟后,她转身走回床边,声音压得很低:“训练结束后的三十分钟,是这层楼监控系统的例行自检时段。画面会冻结三十秒,音频记录会暂时关闭。”
秦云看向她。沈雨的表情平静,但眼神里有一种紧迫。
“你想说什么?”他问。
“关于纸条。”沈雨靠近一步,“你说螺丝是从内部松开的。那么塞纸条的人,要么是这层楼的工作人员,要么是能从其他区域进入通风管道的人。”
“你认为是谁?”
“我不知道。”沈雨停顿,“但我知道,这层楼除了我、老师、两个护工和轮班守卫,还有三个人有权限进入。其中一个是老师的技术助理,负责实验室设备。另一个是物资管理员。第三个……”
她没有说下去。
“第三个是谁?”
沈雨看了眼时间。“我不能说。但你可以自己观察。从明天开始,留意任何不寻常的细节——比如谁总是在不该出现的时间出现,谁对你的伤势进展表现得过于关心,谁……戴着和你手上那把剪刀同品牌的手术器械。”
秦云心头一震。他藏剪刀的事,沈雨知道?
“你的枕头厚度不对,边缘有轻微凸起。”沈雨像是读出了他的想法,“我没拆穿,是因为在某种情况下,你确实可能需要它。但记住,在这里,信任是奢侈品。”
走廊传来脚步声。不是向这边来的,而是从深处向出口方向移动。脚步很轻,节奏特殊——两步快,一步慢,两步快。
沈雨的耳朵微微动了一下。“物资管理员。”她低声说,“他的右脚有旧伤,走路时会有这种节奏。现在是他换班的时间。”
脚步声远去。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秦云问。
沈雨沉默了几秒钟。灯光下,她脸上的疲惫清晰可见,那种疲惫不仅仅是身体的,更是某种长期处于高压环境下的精神磨损。
“因为五年前,我也收到过一张纸条。”她终于说,“那时我刚加入老师的团队,被派往西南边境处理一场‘事故’。纸条上写着:‘别完全相信你看到的一切。’我没在意。后来,那次任务中,我的搭档死了。官方报告是意外,但我知道不是。”
她走到洗手池边,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洗了把脸。
“老师的团队不隶属于任何常规系统。我们处理的是那些不能见光的问题,用的是不能公开的手段。有时候,为了更大的目标,小的牺牲……是被允许的。”她擦干脸,转身,“我不确定老师对你有什么计划。但我知道,矿区任务的风险级别被标记为‘红色’,意思是可接受伤亡。”
可接受伤亡。这个词像冰锥刺进秦云的心脏。
“所以你撕毁纸条,是为了保护塞纸条的人?”他问。
“是为了保护可能性。”沈雨说,“如果纸条是真的,你至少有了戒备。如果是假的,那撕掉它也避免了你被误导。但现在,我把选择权交还给你。”
她走到门边,手放在把手上。
“明天早上八点,老师会来做最终评估。那是你判断的时候。如果他建议你提前出发,或者调整任务细节,你要仔细听那些他没说出来的部分。”
“比如?”
“比如他是否坚持要你独自深入,是否强调‘必须带回实物证据’,是否……暗示你遇到危险时‘不要暴露这个医疗点的存在’。”沈雨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如果出现这些信号,那么纸条说的,可能就是真的。”
她拉开门,走廊的光涌进来。
“最后一件事。”她回头,“今晚如果听到什么动静,无论多奇怪,别出来看。这栋建筑的隔音,有时候会失效。”
门关上。
秦云独自坐在恢复室里,汗水已经变冷,黏在皮肤上。他慢慢躺下,盯着天花板。通风口的栅格在阴影里像一个黑色的口。
别完全相信你看到的一切。
可接受伤亡。
隔音会失效。
他伸手到枕头下,摸到那把剪刀。金属的冰凉此刻带给他一种奇异的安慰。至少还有这个,一个能划开什么东西的硬质边缘。
远处又传来震动。这一次更清晰,伴随着极低频率的嗡鸣,像是大型电机启动,又像是……地下深处的钻探声。持续了大约十秒,然后停止。
秦云闭上眼睛。在黑暗中,他开始回忆沈雨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她在警告他,但她的动机是什么?良心不安?对老师计划的怀疑?还是说她也在执行某个更深层的任务?
以及,那个塞纸条的人。此刻是否还在通风管道里,或者在某个监视器前,看着他?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监护仪的滴滴声在寂静中格外响亮。秦云强迫自己放松,积蓄力量。无论明天面对什么,他都需要体力。
就在他即将沉入浅眠时,走廊里突然传来一声闷响。
不是脚步声,也不是推车声。像是重物倒地的声音,沉闷、短促,然后是一片死寂。
秦云睁开眼睛。
他想起沈雨的警告:无论多奇怪,别出来看。
但紧接着,他听到了别的声音——极轻微的、金属摩擦的声音,从通风管道里传来。然后,是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那叹息太轻了,轻得像是幻觉。
但秦云知道不是。
他慢慢坐起来,左腿的疼痛在警告他不要动。但他还是伸出手,握住了那把剪刀。
通风口的栅格,在阴影里,似乎又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