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俯首帖耳
长安水边,一艘江船悠悠迎来,红灯通明,软帐起伏,灯光散在水中,映在粼粼水纹。陆文茵自母亲过世,便随父久居塞边,长安风情已是藏在记忆深处,似有似无。沈淮在凉州需处理几件要是,沈陌几人便先回了长安。
刚进城,范张二人回府复命,沈陌送陆文茵便如同十八里相送般,送到国公府自己才回家。
深夜人稀,月朗星晦,沈陌一进大门院室灯火通明,恍如白昼,小厮一见,叫嚷着“小少爷回来了,小少爷回来了” ,欢呼雀跃地一路小跑通报去了。
沈陌幽怨地看着那小厮消失在大门口,暗自怨了一句“别给大哥气头添财加火啊”。不知加不加火的小厮兴奋地一路到了沈致跟前。
听见外面洋溢喜悦的声音,沈致出了庭门,立在大厅门外的石阶上,他宽袍长袖,那衣裳便松松垮垮地穿着,高大的身影如同金堆玉砌,腰间随意圈了棉布腰带垂了垂到膝上,因为站的高的缘故,他略略低着头,看着沈陌进了门。
沈陌对这个大哥总是心生胆怯,不知他随意的外表下藏在些什么奇思妙想,忙正了服裳,趋步上前执礼拜倒,唤了声大哥。
沈致不动声色盯了他半响,才“嗯”了一声,闲散悠悠地道:“去见过母亲。”
沈陌不见大哥唤起身,心里面开始打鼓起来,抬头悄悄一看,被他目光灼得无处可逃,不敢微露辞色,只低头静静候着。听了他终于说了一句话,犹如大赦,应了是,又拜了一拜,跟着沈致去见母亲。
沈致进门道:娘,陌儿回来了。说完,便岳峙渊渟立在元氏一旁。
沈陌忙跪伏在地:“陌儿拜见娘,孩儿回来了,娘身体安康。”
元氏上前将儿子拉在眼前,上下仔细打量一番,道:“陌儿啊,回来了,如今边患四起,各方起事,盗贼横行,你大哥还派人一路跟着,爹爹和娘都担心得紧,现在才回来呢?”
“孩儿出去一趟,劳爷爷、爹娘、哥哥们挂念,孩儿知错了,娘……”
沈陌当然明白,沈家和赵家斗成这样,姐夫在希利垔部族一直有如神助,那自然是爷爷想的办法;自己每次逢凶化吉,尤其是起初连信件都不通,到后来平顺及时,肯定都是大哥和姐夫运筹帷幄 。
想起这些,沈陌有些自惭形秽,道:“劳娘担心,孩儿途中得了许多草药,对爷爷的病有所助益。我明日一大早给爷爷请安。我知道自己回来晚了。娘,我错了。”
元氏见他一脸疲惫,垂目抿唇,不由怜惜:“看你也乏了,你爷爷自不会在意你晚了。好了,饭菜已备好了,吃了饭再说。”
沈致听了,招人上了饭菜。
沈陌一边服侍元氏净手、用膳,一边讲了许多途中见闻,逗得元氏不断开怀大笑。二人还陪着老娘亲饮了几杯酒,家中热闹起来。
沈陌也是笑盈满面,扯着元氏的衣袖软语道:“孩儿一路上想娘,还有好多话没向娘禀报呢。听闻,二哥被进封亲王,加辅国大将军。”
元氏笑道:“你二哥这次吐谷浑一战,也是战功赫赫,名扬天下了,朝中素来论功勋,你二哥这次晋封亲王,以为是理中之义。这辅国大将军的事情听闻还在议,也不急于一时,这些都是迟早的事情罢了。你呀,这次回来,好好跟着你大哥学习府务,过几年进了朝,也对你二哥有些助益。”
饭毕,元氏见儿子一直服侍自己,没吃上几口,道:“你呀,我这边不用你伺候了,累得这样,吃过了还不去休息。”
沈陌嘻嘻一笑:“在娘这里怎会累。”他知道天色十分晚,母亲像往常早睡下了。
元氏摸索着沈陌的头,慢慢地说:“听话!娘先歇着了。”
沈氏两兄弟将母亲送出门外,元氏才不舍地离去,被丫鬟扶着回了房。
沈致回来重新坐下,侧身扶着椅靠,叮嘱道:吃吧!
沈陌随意吃了几口,便到了跟着大哥沈致的步伐到了书房里,将这一路上见闻一一说了,见沈致没有什么问的,才松了一口气。
他正准备回房,沈致又道:“明日起,我布置的功课必须好好学,若是做不好,也无须求到爹娘跟前,自己乖乖领罚来就是。我过一两年便要外放,你也大了,也该分担了。”
沈陌知道大哥嘱托的认真,忙恭谨道:“陌儿一定好好做事,大哥安心。”见沈致点了头,他才退了两步,垂着头回了房。
不过他看了满屋的药草,又精神起来。他将途中收集的药材一一存放好,写下一张方子,再三思索,改了几味药,又思索了一会,改了几味的用量,又誊了一张。最后眼睛酸涩起来,叹了一口气,将它们收纳起来放入柜中,才吹灯休息。
清晨,沈致早早出了门。韩延秀指挥仆役采买小年所需,擦洗打扫,每一件事都是井井有条。韩延秀初来为公婆不喜,但恭孝有礼,上奉双亲,下教双子,这些年来,公婆和仆役均是心悦诚服。
而沈陌的院中,清晨的寒气中含着药香,他一大早便自己照着方子,取了药煎了起来,将熬好的药端到主房祖父那里。
祖父沈寂已经起身,见小孙儿笑眯眯地,他心情也格外畅意,嘱咐了许多嘴边常挂的话,用了药,见沈陌还是和以前一样,才安了心,接着又将刚刚的安心话又重复了一遍,才放他出去。
沈陌想着陆文茵就幼时便离开京城,便邀她一起游玩。陆文茵正在家中无聊的紧,叔伯待她若上宾,但她似乎找不到一丝熟悉的味道,好在沈陌相约,开朗有趣,骑马到了郊外。
到了夜幕落下二人才各自回到家。
沈陌刚敲开门,那门卫便道:大少爷找。沈陌便直接去了沈致书房内,见他正和府中参事袁逯正在议事。
袁逯见沈陌到了忙施礼:“小少爷。”
沈致那里早有下人来报沈陌外出,一见他,两根眉头攒在一起,手中的账本便向他飞在他的脚下。
沈陌乖乖地拾起账簿,轻轻放在桌上,退了几步,离那桌子远了些,便柔顺地垂目待审似的等着发落。
沈致一见他那还一副懵懂样,胸腔气的一突一突,还是面无表情,轻飘飘的过来一句,“昨日里,我嘱咐过你什么?”
沈陌抬头回想了一下,好像也没什么事情啊,便道:“大哥让陌儿好好休息。”
旁边的袁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沈陌这才回过味来,见大哥面色不善,又悄悄地向后退了一步。
沈致拿起一信递给袁逯,“将这份信送到白圭堂何堂主手里。”
袁逯拿了信,奉命退了下去。
沈陌听到白圭堂,抬头望去,沈致对这个两天连续晚归的人头也未抬,淡淡地说:“用过饭了?”
沈陌忙道是。
沈致正要抬笔,沈陌忙上前伺候笔墨,这伺候笔墨的差事他做的十分熟悉顺手。
沈致不慌不忙,将公文一一分类处理,条理清晰。待诸事完毕已是一个时辰过去了,沈陌双腿已是酸痛,见大哥诸事繁杂一言不语,心中愈发不安,神色间不免流露。
沈致将最后一本册子看完,写了回复,才抬着眼皮看了他一眼,厉声说道:“这个时候还不知悔改,这一路上做的好事,我都已经晓得。还敢归来这么晚?若不是怕惊动祖父,现在就动家法。昨日我便嘱咐你什么话?”
沈陌忙应错,道:“大哥让陌儿好好学习府务。”
沈致见他恭顺,便气得轻些道:“从现在开始学习府务,不当之处,也自有责罚,你便时时警醒些。”
沈陌被他拿捏着,况且这件事爹和娘都发话了,也不敢说什么了,低声应了是。
沈致道:“你在甘州杀了罗杳之子罗义潮的事情,爷爷命我去过国公府道了歉,你明日去请罪。若不是元穆周旋,你以为这件事这么容易了断。爹爹也答应了,将嘉平嫁过去。以后嘉平妹妹受了委屈,便拿你出气。好了,这件事就这样了。若是再惹出什么事情,你便试试看。”
沈陌吓得忙道不敢。
沈寂按奈住心中怒气,拿起一厚叠文稿,缓缓地说:“今日将这些公文全部抄写一遍。”
沈陌又恭敬道了是,他刚走到下首的伏案旁,听见一声怒喝:“站着抄。”
沈陌唯唯诺诺、俯首帖耳,到他桌前,铺纸持笔写了起来。
这些公文着实多,从雍国公府的宗族、部曲名单,包荫户的人口增减,户调(赋税)征取,借贷钱粮出入,坞壁修建,甲兵建制,年初耕种,到庄园收成买卖,从封地民事到军政,庞杂万千,无所不有。到底是不熟悉又不感兴趣,看了十几封,便眼皮耷拉下来。
那慵懒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激得沈陌一个激灵,“一个时辰后便问你这些事务,若是有误,今晚便不必睡了,什么时候记下了,什么时候才算。”
沈陌吓得顿时清醒起来,心里也知道不光要学习府务之事,还想着如何让陆姑娘名正言顺进入沈家,被大哥这般威逼,又是惭愧又是委屈,怕父兄不肯成全二人之事,不得多用了几分心,静下心来边写边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