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墨色浸染
还有两天就是除夕了,月底的天空中没有月也没有星,墨色浸染的黑幕一旦拉了下来,便没有半点光亮,已是过了宵禁时分的长安的街道上,连半点人语的声音也没有,只能偶尔听到几声狗叫声。
在这安静的路上,沈陌只听得见自己快速的心跳、缓缓的脚步声和“哒哒哒”规律的马蹄声。
陆文茵从听到父亲陆顺过世的消息到他离开,没有一滴眼泪,“她怕是就等着我离开才开始要伤心吧”,沈陌暗暗地想着,他很担心,可是天色已经太晚,他不能再待在晋国公府了。
直到他走,陆文茵也没将父亲过世的消息告诉晋国公府的任何人,估计过年前是不会告诉国公府的其他忍了,“是啊,晋国公年纪大了,今日又是他的寿诞,如何受得了亲子逝去的事实。可是这一切都要文茵一人去承受。若是陛下能怜惜陆顺身死,大概晋国公府其他人,也会在不知情下能过一个好年吧!”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路上,他眼中尽是陆文茵的推他出门时勉强平复的神色,悲痛、慌张、隐忍、不知所措都一览无余,如何强压也是压制不住的哀痛浮现在她尚且稚嫩的脸上。
不知不觉已是到了雍国公府门口,门口的灯还亮着,守门的下人一见是他,忙高兴地迎他进门,连说带笑道:“三少爷,你可回来了,大少爷吩咐了,让我一直给您留着门呢。这都过了宵禁,大少爷都问了几次了。”
守门的下人牵过马绳,递给身边一同守门的,让他牵马到马厩去。
沈陌神情呆滞地冲他“哦”了一声,说道:“这个时候才回来,我忘了叫人回来说一声了。今日劳烦了!我这就看看我大哥睡了吗?”
那守门人乐呵呵地关了门,扛起沉重的吧门闩扛上,接着回到门房里面睡觉去了。
沈陌走了几步,还在院中立着,过了一会儿,门房的灯也灭了。该面对的必须要面对,文茵尚且这般坚强,我必须更加强大,才能护着她,沈陌心想。
管家程道琛看见院中的身影,忙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给沈陌围住,喊了几声,沈陌才悠悠地回过神来,唤了声:程叔叔。
“小少爷,这是怎么了?这大冷的天站在外面做什么。快回屋暖和暖和,大少爷等你不住,刚刚歇下了。”程道琛担心沈陌过了宵禁才回来,大少爷怕是又要出言斥责的,忙解释说道。
“程叔叔,今日出去有些累了。我先回屋了,程叔叔也早些休息。”沈陌解下尚留有程道琛温度的披风,披在了他弓腰驼背的苍老身躯上,轻轻说了一声:“谢谢程叔叔!”
程道琛到底是火气不如年轻人,这片刻功夫已是冻得浑身哆嗦起来,发抖的手系好披风带子,赶着小碎步,去查看府里别的地方,他一向都是府中最晚睡觉的人,就算是沈致沈陌做事做的晚了,他也能在在烛光下添上一碗热茶,啰里啰嗦地嘱咐着年轻人要早些休息,不能熬坏了身子。
沈陌呆呆地顺着道又是走了两进院,才到他的小院内。
他的屋里面炭火烧的很旺,火红火红的,不时地发生木炭裂开的声音,看来刚刚添上木炭不久。
沈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现在就想着天色能快点亮起来。
这个夜晚注定有许多人睡不着觉,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
同样经历惊天动地的还有御史大夫邵晖的府上。陆顺得知宴席刚刚结束,他从儿子陆赞口中才得知元崇和邵峰二人斗殴之事,吓得的他的肝胆都快蹦出来了,口中一直念叨着“不得了啦!不得了啦!”,便立马着急火燎般坐着马车赶到了邵晖府上。
那御医刚刚才从邵峰房里诊断出来,摇着满头银发,就是不说话。所有人的心都被他即将出口的话揪住攥在一起,只见他御医拿起笔又放心,来反几次,终是犹犹豫豫地开了一张方子。
老大夫这才用嘶哑的声音说道:“邵公子身上的伤都是不打紧的,主要是脑袋里面还有淤血,我开了些疏通血瘀的药,快些煎好服下,今夜好生让人看着,若是过了今夜,邵公子这一条命就算是保住了。”
邵晖看他停下话来,似是想着要不要说,他喉间咕嘟咕嘟急忙催道:“大夫,你实话告诉我们,我儿究竟怎样?”
那大夫才堪堪说了一句话:“邵大人,实不相瞒,公子的一只眼睛保不住了。请恕老夫无能无力!”
邵晖听了,犹如头顶间晴天一个霹雳劈了下来,将他的整个脑袋都震得发麻,他倒退了几步,被人扶着坐在塌上。
妻子李氏的哭喊声倒是让他清醒了,不过看到地上哭天吼地的妻子,他更是心烦意乱。
于是他一声怒吼,将妻子李氏轰了出去,李氏愈发咆哮起来,将哭喊的阵地从床头换到了门口的地上,声音尖锐愈发地钻心入肺。
陆顺忙付了诊金,吩咐邵府仆人赶快抓药煎来给邵峰服下。
等汤药端上来,邵峰端着药碗,颤抖的手将汤药撒得四处都是,他静不下来。
陆顺见状,忙道:“邵大人,我来吧!你先歇歇!峰儿一定会没事,他从小身子就很结实,我们都是看着他长大的,这小子明日一定生龙活虎。”
他自知说的话自己都不信,还是不说了,看着邵晖在一旁走来走去,李氏这时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赶忙地给邵峰喂药。
邵峰此刻昏迷,又是平躺着,喂进去的要差不多都从口角便流了出来。陆顺忙招来邵峰的贴身小厮过来,将他扶起来,继续往进灌药,费劲几分功夫,才喂进去三成汤药。
身为御史大夫的邵晖此时此刻杀人的心都有,他在儿子的床头转来转去的,已经绕了不知多少圈,怒气随着经过儿子的床头便升上几分。
邵晖夫妻今日黄昏时,两个见到血淋淋的儿子那般模样,被颜秉绶和张歆送来,几近晕厥。
邵晖身为御史大夫,每日里干的都是得罪人的事情。但是邵晖在朝中却既能食君之禄,也能忠君之事。每次进谏上书都是雷声大雨点小,说是督察百官,实际上做的是规劝建议的事情,保护了许多人,将许多事化于无形之中,是个消解朝中矛盾,偷奸耍滑的高手。
但是这个高手今日碰到自己儿子的事,他决定不再遮遮掩掩,暮色中他终于下定决定要到大司马府中讨个说法。
他自问对元骧,这个大司马的次子,从来没有得罪过,并且每次遇到弹劾,他都是第一时间让大司马自己前去处理,从未在朝廷中因此生过什么事端。他也因着赵维庄的妹妹赵一柏是元骧宠妾的缘故,对赵维庄的事情一向上心,这些年赵维庄四次升迁,飞黄腾达,刚到不惑之年,便稳坐国公爵位,他当这些都是他赵维庄自己的本事?尤其是赵维庄和皇室齐国公公开争夺凉州铜矿之事,尚是世子的元定检举至御史台,还多亏了邵晖活动,将此事大事化小,交给铁官处置,最后不了了之,最后邵晖也因了此事在朝中担了恶名。
陆顺又是端了一碗药,强行给邵峰灌了下去,这才将他放平,吩咐下人收拾。
陆顺弄得满头大汗,看见邵晖还在房中走来走去,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把拉住他,肃声说道:“邵大人,儿子的命要紧,大夫可是说了,生死就是看能不能过得了今晚。你便是再是愤恨也要等邵峰醒过来再说!”
邵晖这才老泪纵横,对着昔日的同僚哭诉起来,他一想起打伤儿子的是元崇,大司马府中最是逞凶作恶之人,父亲元骧也是飞扬跋扈,尽管如此,他决定就是拼的身家性命不要,也要为儿子讨回公道。
看见陆顺的厚厚的锦袍被汤药浸透了胸口和下袍,想起今日是晋国公的诞辰,陆顺没来得及换衣便直接来看儿子,还这般尽心照料,他不由得从心底里感激起来。
陆顺忙打断道:“好了,邵峰已经服了药,今晚一定好好照料,千万不能再出事了!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今晚太晚了,父亲今日寿诞,我得赶快回府,免得老人家担心。”
邵晖还是收不住眼泪,勉强起身将陆顺送到了门口。妻子李氏早就昏死在地上,被下人们扶了出去。
他将留在房里的下人也全部赶了出去,仅仅留下自己看着呼吸弱不可闻的儿子。儿子的面目比起刚刚来的时候更是肿胀不堪,血痕这时也收住了口,更是显得恐怖难看,没有丝毫儿子往日英俊圆朗的容貌。
他的心思还是更多地放在了对元崇的恨意上了,他每看一眼儿子的惨状,他就恨不得现在冲到大司马府,将他那一把老骨头抬起来,看看他的孙子做的好事。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儿子的床边,静静地看着儿子丑陋不堪的脸,将恨意累加起来,等待明日天光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