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沈霁线
沈霁常年住在学校安排的教师公寓, 因为科研压力,时常半个月才回一次家,然后待不到两天就要赶回去。
这次回家依然是这样的打算。
但不同以往, 家里出现了一道清脆稚嫩的声音:“干姥姥,您的围巾织的真好看。”
他把电脑包放在书房,循着声音望去, 发现是两岁大的谢嘉桉来家里了。
除了过年见过一两次, 人太多, 他只是远远望了一眼。
这还是谢嘉桉第一次来他们家里住, 此刻正在沙发处陪着自己的母亲。
他走过去打了个招呼,看见谢嘉桉的稚气的小脸时,即便再像谢千砚, 还是能从他的五官捕捉到池南霜的影子。
眼睫不禁微颤, 心下动容。
距离池南霜和谢千砚在一起已经过了好几年,这几年间,他或亲眼见证两个人的订婚仪式和隆重的婚礼,或从旁人口中得知他们搬了家, 或从母亲的电话里知道,南南哪天到了家里陪她聊天, 问他要不要回来一趟。
每每这时, 他都有一万个提前下班, 赶回去的冲动。
但他怕自己克制不住, 会做出逾矩的举动, 被她和母亲看出端倪。
所以他会刻意避开。
她已是他人之妻, 他没有立场去表达多余的关心。
可是现在在他家里的是南南的孩子。
他想, 对朋友的孩子关心一些, 总不为过吧。
沈霁温和地笑着问沈母:“妈, 嘉桉要在咱们家住几天?”
沈母正在挑着毛线:“南南说三天之后来接嘉桉回去。”
沈霁了然地点点头,掩下眼底的情绪,摸了摸谢嘉桉的小脑袋说:“好,刚好我这几天学校的事不忙,我在家陪陪你们。”
沈母不由奇道:“之前怎么劝你都不愿意在家多住几天,怎么这会儿愿意了。”
沈霁垂下眼皮,目光躲闪:“这不是怕您一个人带不过来小孩子吗?”
“嘉桉不像别人家的小孩,懂事得很,我一个人带得过来。”
“没事,我帮您带,您正好歇几天。”
沈母拗不过他,便同意了。
谢嘉桉在沈家住的几天里,沈霁几乎全程陪着,带他去室内游乐场坐碰碰车,给他买迪迦奥特曼的模型,还去商场给他买各种小衣服。
这是谢嘉桉在自己父母面前享受不到的待遇。
更遑论是一个不常打照面的叔叔。
被沈霁拉着手从手工作坊走出来时,他忍不住拉住沈霁的衣袖装作小大人般,用小奶音问:“叔叔,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沈霁轻笑,说出在心中预演过无数次的理由:“当然是因为我跟你妈妈是很好的朋友,你在我家里住,我肯定要照顾周到不是吗?”
“爱屋及乌”这四个字他没有说出口。
小谢嘉桉听得懵懵懂懂,没有什么概念,只是打心底里觉得,这个叔叔人真好。
沈母看他对谢嘉桉这么上心,再次苦口婆心劝说。
“阿霁啊,你这么喜欢小孩,为什么就是不找个女朋友结婚,生个自己的孩子呢?”
“我这五年前就退休在家,就等你生了孩子帮你带呢,结果你倒是会给我省事,连个女朋友的影儿都没有。”
沈霁正陪着谢嘉桉组装新版变形金刚,闻言低垂下头。
怀着愧疚道:“妈,对不起。”
在传统观念里,无后是为不孝。沈霁作为沈家的独子,不婚不娶唯一对不住的就是自己年过半百的父母。
他也曾尝试过接触别的异性。
系主任见他三十岁了还是单身,主动给他介绍过好几位同行业内的女老师,他也顺从地去和对方相亲了。她们都是行业翘楚,体制内的高校老师,的确都是最适合的结婚对象。
但事实却是,当一个人在心底扎了根之后,便再难被取代。
每一位坐在对面的相亲对象,他在闲聊时都会不由自主地将对方与池南霜对比。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便知道自己再如此下去,便是对对方的不尊重。
催了这么多年,沈母大概也能猜出来几分。
她这个儿子一旦认准了一件事就会坚持下去,再劝也是无用。
沈母不知道他喜欢的是哪家的姑娘,只能劝慰:“阿霁,你不用和我们道歉,如果你觉得现在的状态是你想要的,那我和你爸爸也可以接受。”
“只是阿霁,许多年之后,万家灯火亮起时,你只有一人一灶,这样的生活你可以忍受吗?”
沈霁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我可以。”
声音很轻,听者却清楚地知道,他这句回答有多坚定。
时光追溯到多年之前。
七岁,四岁的邻家妹妹跟着大人来了家里,坚持不懈将他从书房的一堆科幻书里拽出来,去院子里捉蚂蚁,在枫叶林里踩树叶,还用枫叶做了一朵花,送给他当见面礼。
从那以后,两个人每天像是亲兄妹,做什么事都要一起行动,是附近所有人公认的青梅竹马。
她打劫,他望风;她逃课翻墙,他在下面张开手护着。他因被老师重视遭到校园霸凌,池南霜就撸起袖子帮他打架出气。
二十一岁,邻居妹妹办成人礼,他是第一个被邀请的人。
二十二岁,大学毕业出国留学,一路读到最高学位。
二十八岁以博士后的身份回国,被高薪聘请为双一流高校教师,借着“国外引进人才”的身份破格提拔为教授。
再见面时,那个刚成年的小姑娘已经褪去青涩和稚嫩,模样生得亭亭玉立了,只是似乎因许久不见,或是有了男女之别,在他面前没有当初那样随意了。
同年,他得知了小姑娘与谢氏原来有一门娃娃亲,内心五味杂陈。
二十九岁,儿时喜欢的人在万众瞩目之下,迈入了婚姻的殿堂,只是新郎不是他。
三十岁,邻家妹妹诞下一子,名为谢嘉桉,貌似其父,还有一点像她。
三十五岁,获得学术界位列前四的“优青”头衔,成为行业内最年轻、最炽手可热的新星。
周围醉心于学术的朋友也各自成了家,就连他带的第一届学生,都已经结了婚,邀请他参加婚礼。
他在科研受挫,想找人倾诉谈心时,朋友皆以陪老婆孩子为由,婉拒了他,再后来他识趣地不再找别人,一个人数次坐在天台,吹着冷风,独自排解烦闷。
四十岁,杏林满园,来自五湖四海包括海外的学生共同为他举办了一场隆重的谢师宴,在场的学生一一为他祝寿,送贺词。
推杯换盏间,大弟子问他,什么时候给他们找个师母,等五十岁生日时,一起带过来。
他笑着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含糊其辞:“有的话你们一定能见到。”
五十岁和五十三岁,沈父沈母接连去世,池南霜和家人前来悼念,他悲伤过度,只客气地对她说了声谢谢。
五十八岁,他递交了辞呈,给自己放了个假,趁着还能行动,去看看世界。
洛大校长和院领导亲自挽留,希望他能再续签几年合同,薪资随便提。
他笑容温和,态度却十分坚决。
六十三岁,环球旅行结束,明显感到体力下降,力不从心了。
他趁着意识清醒,把自己这些年发表的论文、获得的奖项一一整理出来,备份存放起来,发给自己的挚友替他保存,然后孤身一人去了养老院。
池家人听说后,纷纷前来探望。
来得最多的是谢嘉桉。
这些年,他把所有未来得及表达和倾注的感情尽数交付在谢嘉桉的身上,每年都会给他准备不一样的生日礼物,比他的父母还要尽心。
谢嘉桉和他也处得来,渐渐地,两个人更像是朋友,在他这里没有那么多约束,相处时随意了许多。
也正是因此,谢嘉桉十八岁这年,在沈霁书房找书时,无意中发现了他这位胜似亲人的叔叔,藏在心底的那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那本书叫“常青”,创作的初衷是作者为纪念自己因病去世的妻子,写下的一本个人手札。
“常青”指代他们早年贫瘠时,在乡下院子里种下的“常青树”。
妻子去世后,他没有再娶,每逢忌日,他都会推掉一切工作,抱着一束花回到乡下,在常青树旁坐一整天,和她讲述今年的经历。
“常青”亦“长情”,是作者和这本书想要表达的感情和含义。
单是一本书并看不出来什么,只是谢嘉桉在翻看时,无意中发现夹在书页中的一片枫叶,以及一条项链。
枫叶上面用龙飞凤舞的笔迹写了一个单词:
Harmatis。
在爱沙尼亚语中,是为“霜”的意思。
霜是一种水蒸气遇冷形成的美丽的白色结晶体,代表着一种沉默,是自然界中无形的、温柔的力量,它象征着结束与开始,是对瞬息万变的世界的静默注视。
就在那一霎,每一片霜花都像是时间的指纹,记录着季节的更迭,生命的循环。
“Harmatis”是大自然所编造的故事,是时间在无声中流转的见证,是一种微妙的、在不经意间绽放的美丽。
故而又被赋予了一个极其浪漫的名字——“白露之寂”。
他把自己隐晦的爱意用这样小众的语言诠释和翻译,然后藏在一本不易被外人发觉的书页中。
一层一层加固,就像是叠加的密码锁,将爱意封在最深层,生怕被外人窥见,更怕被爱意承载者得知,他恣意生长却不合时宜的感情。
项链是那晚在电影院计划表白前准备的,在池南霜和谢千砚携手离开时又折回取走,亦是他没有机会送出去的心意。
若不是谢嘉桉在沈霁这里接触过的小语种里包括爱沙尼亚语,想必即便翻到也不会发现其中的含义。
也是那时他才终于知道,这位与他没有血缘的叔叔,为什么会对他那样好了。
谢嘉桉握着枫叶的细枝,一个人在书房坐了许久。
是恍然大悟之后,绵延无尽的忧伤,笼罩在他周身,让他久久不能回神。
住进养老院的第三年,沈霁六十六岁,正坐在轮椅上,在院子里晒着太阳,将近中年的谢嘉桉陪在他身侧说着话。
谢嘉桉的五官本就随谢千砚,越是长大,身上那股淡漠的气质更是与他的父亲相似。
沈霁正听他一副神情肃穆地讲着近期的最新科技研究,忽然没由来地说了句:
“你身上关于你妈妈的影子越来越少了。”
不止是外貌,就连性格,每一个神情都是那个男人的身影。
谢嘉桉一愣,装傻:“沈叔,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霁枕着靠椅,阖上眸子,模样一如既往地温柔:“我记得很清楚,枫叶本来夹在第178页,你走后,变成了167页。”
谢嘉桉脸色倏然一变:“这么说,您早就知道……?”
当年他发现这个秘密后,并没有当场向沈霁求证,也没有告诉过第二个人。
这个世界上只是多了一个替他保守秘密的人。
却不想沈霁将页码都记得这么清楚。
沈霁笑笑,不置可否,太阳照在他长出皱纹的脸上,暖洋洋的。
他的声音听起来年迈了许多:“说起来,是我藏有私心,这些年在你身上寄托的感情并不纯粹,还希望你不要怪沈叔。”
对他的好不过是源于爱屋及乌,而不是对他本身。
谢嘉桉自然不会在意这点,他只是时常想起时,会不由一阵唏嘘。
他轻叹气:“沈叔,您这是何苦呢。”
守着一个没有可能的念想,孤独一辈子。
沈霁缓缓睁开眼,直射的阳光照得他只能眯起一条缝。
“不苦。”
他笑起来,由衷道:“我没有孩子,原本以为这辈子就要这样了此残生,没想到最后还能有你为我送终,这是上天对我的眷顾,怎么能叫做苦呢?”
他的语气听起来十分轻松,仿佛是早就看淡了,又或是习惯到麻木了。
“我母亲说得对,这漫长的一生,实在太无趣了,一个人是受不了的。”
“嘉桉,你来得正好,我这两天觉得自己差不多到时候了。沈叔想麻烦你,等我走后将我的骨灰埋在沈家的老宅。”
“我这辈子没有给沈家留后代,只能通过这种方式生生世世守着祖宅,替自己赎罪。”
谢嘉桉本想劝慰他一定会长命百岁的,可见他如今这副回光返照的模样,又难以启齿。
最终只是喉间艰涩地回应了句:“好。”
沈霁温柔地笑着,脸颊上有时光留下的斑点和皱纹。
他靠在轮椅里,又侧目深深凝望了谢嘉桉一眼。那双浑浊的眼睛没有焦距,似乎在透过故人之子怀念故人。
良久,直到身体支撑不住时,才缓缓合上眼睛。
放在腿上的书缓缓滑落到地上,露出湛蓝色的封面。
上面写着《常青》二字。
一枚写着“Harmatis”的枫叶飘到他的脚边,静静躺立着。
五十七年冬,沈霁逝。
时年六十六岁。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沈教授的线我好爱,写的时候哭死了,不知道大家能不能get到呜呜呜
这本到这里就是我全部想写的内容啦,这几天会修一下文,添点剧情,如果宝贝们还有其他想看的番外,可以在评论区留言,标完结之前还可以再添~
最后,这本连载期磕磕绊绊地,很高兴认识这么多小天使们~下本我保证一定多多存稿!稳定更新!发誓不再当鸽子精惹!!
新文《云朵和山先生》已开,求个收藏呀~作者专栏也可以收藏一下,爱你萌么么